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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難測最是人心,縱飄零、也無淚(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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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是被一陣嘩啦的碎裂聲驚醒,發覺自己已然身在租住的洋河公館,臥室溫暖的大床上。她抿了抿發幹的嘴唇,問:“什麽時候了?”

青蘋正蹲著把青釉瓷瓶的碎片撿到簸籮裏,頭也沒擡:“日上三竿了,你沒瞅見麽?”把簸籮放在墻邊,突然驚叫:“啊呀,我的手破了!”便翻箱倒櫃地找著什麽,邊找嘴裏邊念叨著:“明明就在這兒的,上次洋大夫給的,那種神奇的膠布,咦,怎麽不見了呢。”

素弦被她吵得心裏發煩,翻了個身用被子把頭蒙住,又覺得悶熱,腦袋疼得發脹,突然就回想起昨晚的事,猛地驚坐起來:“我的手帕!我的手帕丟了!”

青蘋正包紮手指,嚇了一跳,翻了個白眼道:“我說小姐,你可得鎮定些。大少爺他很不高興呢。”

素弦失了魂般,恍恍惚惚地下床,趿上絨線拖鞋,便去拿外套,這時張晉元進來了,青蘋趕忙上去兩只手環著攏住她,手勁比一般女子要大許多,素弦如是被人制住了一般,青蘋倒是一臉擔心的神色,勸道:“小姐,您身子虛,有事吩咐我就行了嘛。”

張晉元面色沈得可怕,就快把周圍的空氣也凝滯了,她本就怕他,也不敢由著自己的意思,只得任由青蘋帶回床上去。

他做了個手勢叫青蘋出去,冷聲道:“你是怎麽回事。之前的訓練都不作數了麽?還那麽怕火,嗯?那不過是場小火,那妓女正玩得盡興,弄倒了燭臺,連人都沒死一個。倒是你,差點丟了小命,你不覺得慚愧麽?”見她木然楞坐著,又道:“你這樣怕火,任誰都得懷疑。這是你的致命弱點,將來定要誤了大事。看來,我還得帶你去‘鍛煉鍛煉’。”

素弦登時心頭一顫:“你又要把我一個人扔到著火的屋子裏麽?文森特醫生不是說過,過度的刺激,反而會適得其反。你難道不怕,我變成真正的瘋子麽?”

張晉元哼了一聲,道:“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讓你擁有更強大的內心!你如此脆弱,又怎能去對付敵人,達成我們的目的?”

她眼光掠過他陰冷的面,只一眼便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他,心裏像有面小鼓在咚咚敲著,手指不安地撚著絲光綢的被面。

他忽然就換了臉色,浮現出一種陰柔、詭異的笑,手臂撐在床沿,一寸、一寸地接近她去,她幾乎不敢呼吸,驚懼的雙目瞪著他,而他卻笑得更加狡黠:“我問你,你怕我麽?”

她竭力地躲避他呼出的氣息,他身上那種煙草和古龍水的混合味道更加劇了她的緊張情緒,指甲幾乎要把那塊綢劃破了,突然橫下心來,道:“我……不怕,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這條命都是你的。你若想要,拿去便好,我怕你做什麽?”

她說到這裏反而就釋然了,緊繃的神經瞬間放松,嘴角輕輕勾起,迎著他的目光平靜地與他對視。

這時青蘋端了藥碗進來,張晉元頓時大感無趣,直起腰身理了理領帶,交待了一聲便出去了。

青蘋瞥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道:“這藥趕緊喝了,端來端去熱了三回,我手都酸了。”

素弦略一點頭,便到桌子邊去,方坐下又問:“青蘋,我昨天是怎麽到家的?”

青蘋剛走到門口,也沒回頭,只道:“自然是和大少爺一塊兒回來的,還能怎樣?”便將門砰地從外面關上,倒好像張晉元一貫不容置疑的口吻,讓人透心的冷。

她無心喝藥,一只手撐著發痛的腦袋,仔細地回憶著昨晚的經歷,只記得絲帕掉到樓下去了,然後有人喊著“著火了”,接下來的那段記憶就像是被人切割掉然後抽走了,她一點也想不起來,就好像它明明就在那裏,卻無論怎樣都觸不到似的。

她索性重新回到床上,很快便昏昏沈沈地入夢,夢裏回到了那柳線穿煙,鶯梭織霧的幽靜山道,如是人間仙境一般,姐姐一身霓虹樣的軟羅繡花裙,清麗動人,身旁的長衫青年撐著一把胭脂紅的油紙傘,兩個人親昵地並肩走著,她落在後面大喊:“姐姐,不要!”可姐姐不理會她,兩個人在那溟濛煙雨中,漸漸遠去。而她像是被縛了繩索的提線木偶,操縱她的那人似是故意跟她作對,放松線讓她跑,只跑出幾步,卻又捉弄著拽她回來。

她痛苦,無助,哭得肝腸寸斷,仍舊聲嘶力竭地喊著:“霍裔凡,你混蛋!……”

終於,她艱難掙紮著,逃出了那個夢,眼睛驀地睜開:是他?怎麽會是他?

她休養了幾日,精神漸好,便收拾一下出門去。才下到一樓門廳,青蘋便追了上來:“你要去哪兒?大少爺吩咐了,叫你別到處亂走。”

素弦道:“我回學校,這兩天落下不少課了。”

青蘋眼裏露出一絲狐疑,片刻道:“一個人不要去煙花之地,大少爺特別囑咐過的。不要惹麻煩,你不好過,倒叫我也難做。”說罷便上樓去了。

她走出公館門,一個人沿著林蔭小道孤零零地走著,張晉元對她的各種限制她早已麻木了,青蘋名義上是丫鬟,實際卻是張晉元的另一只眼睛。她像一個身經百戰的士兵,傷口愈合、結疤、撕裂,然後不斷地反覆、反覆,反而淬煉成一種強大的自我保護。她心裏念著姐姐留給她那塊絲帕,很容易便又想起那晚救她的那個男人,是夢?不是夢?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就像走進了雜亂無章的迷宮。

忽然一輛黑色轎車在她身邊停下,她擡頭看過去,車窗搖下來,那男子劍眉星目,棱角分明,俊朗眉眼間與她憎恨到骨子裏的那個人有著不小的神似,就在那一瞬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張小姐,是要去學校麽?我送你一程吧。”

上就上,她心想。為了報仇,張晉元叫她故意吸引這位霍二公子的註意,她當上霍家的少奶奶,一切計劃才能按部就班的進行。卻不用她費盡心思使出金鈿教的那些個惑媚招數,他自己倒送上門了。

她輕輕吸了口氣,莞爾對他一笑:“麻煩霍總長了。”

霍裔風頓時欣喜不已,下車給她開門,紳士般的請她上了車。

他和她並肩坐在後排,他見她臉色白皙,似有病容,便問:“張小姐是哪裏不舒服麽?”

素弦搖搖頭,淺笑道:“沒什麽要緊,怕是昨夜睡的不好。”

霍裔風道:“你們女孩子家要註意身體。像詠荷,一點小咳嗽我們都擔心得緊。對了,你哥哥倒是不常見。”

素弦心裏漸生暖意,道:“玉器行的事夠他忙了,我們新搬來這裏,許多事要他打點呢。我不想給他添麻煩。”

她面上是溫和的,言語裏透出的無奈卻被霍裔風察覺,他又道:“外地人初來乍到,生意上一開始確實不好做。這樣吧,既然你和詠荷是同學,有什麽麻煩盡管來找我。我力所能及之內,一定盡力。”

素弦嘴角一彎,倒像是說笑的口氣:“霍總長誤會了,素弦可不是來給哥哥牽線搭橋的。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也不想攙和。”

霍裔風趕忙賠著笑道:“張小姐不要生氣,是我唐突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他說話的神態倒真像是哥哥在哄妹妹開心,那種感覺是她在張晉元身上從未體會到的,她感到點點的溫馨環繞,忍住笑意向窗外看去:“我沒生你的氣。”

霍裔風長舒了一口氣:“那樣便好!謝天謝地!”

她不經意間向他看去,光線恰好地照他側臉的顴骨上,愈發顯的他英朗俊逸,可她還是忍不住會想起那個人。

他知道此時她正望著自己,亦是情意款款地投了柔和目光過去,她有些發窘,感覺臉上一燒,淺淺一笑,便移開了視線看向窗外,那漾起的笑渦仍掛在臉上。

汽車駛到金鳳街的五裏亭,那兒是著名的百貨一條街,素弦突然看見路邊胭脂攤前有個果綠色衣衫的女子,看身形背影很像金鈿,便叫了聲:“停車。”帶著歉意道:“霍總長,方才看到個熟人,久未謀面了,想找她聊聊。”

別了霍裔風,便下車快步往回走,金鈿正和那小販討價,回頭見是素弦,便撂下手裏的錦盒,笑道:“妹妹,身體可好些了?”素弦點了點頭,金鈿打扮得香艷,被人看見總是不好,有些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便道:“好久不見姐姐了,我請姐姐喝茶可好?”金鈿便笑呵呵地應了,一起上了不遠的檀香居茶樓,揀了個安靜的雅座,素弦便對金鈿說起了那晚在輕煙閣丟絲帕的事,求她幫忙找尋,金鈿和她素來要好,又打心底同情她,便爽快答應下來。又閑說了幾句,素弦想來金鈿也不是外人,便打定主意開口問了:“那名門霍家的霍大少爺,姐姐可認得?聽人說,他可是輕煙閣的常客呢。”

金鈿怔了一怔,道:“霍大少爺嘛,我倒是聽聞過。他當真常來我們那兒?我倒是不曾見過呢。只是……”

素弦看出她心有顧慮,便道:“我只是隨口一問,若是不好說道,姐姐只當閑嘮就是。”

金鈿皺起眉頭,拖長了聲道:“咳,這有什麽說不得的呢?他做得,我便說得。霍大少爺去到我們那兒,是專門找玉蔻的。霍大少爺可是她的座上賓,聽說他可是花了大價錢呢!說來也怪了,論姿色,論才藝,那個娘們可還不如我呢!可偏偏就是她,不知走的什麽狗屎運,撞上這麽個大財神……”

她長長的抱怨,素弦並沒聽進去,她只聽得霍裔凡去了妓院,那晚並不是自己產生了幻覺,心裏忽然便充斥了十足的恨意。她面色驀地陰沈下來,像凍實的冰塊般,連她自己都沒註意到,那樣子把金鈿都嚇了一跳。

“素弦,素弦,你怎麽啦?”

她像從夢中驚醒過來,微微一顫,勉強擠出個笑來:“沒什麽,許是又不舒服了。”

金鈿忙道:“哎呀,那就趕快回去吧,你們小姐家家的,身子都弱。”

別過金鈿,素弦攔了輛黃包車回去,剛一進門,便見張晉元陰著臉在客廳的歐式沙發上坐著,她知道事情不妙,然而逃是逃不掉的,索性便一如往常,鎮定自若脫下外套,連書包一並交到青蘋手上,便走到他面前去,他沒發話,於是她道:“哥,我回來了。”

屋裏空氣凝著,令人窒息地沈默了片刻,他道:“你幹什麽去了?”聲音並不大,卻似從遠處幽幽傳來,讓人不由產生懼意。

她佯裝鎮定,回道:“學校。”

張晉元登時提高了音量,厲聲吼道:“渾說!你上了霍總長的車,然後呢,堂堂張記玉器行的小姐,和一個妓女在一起,大庭廣眾之下還在聊天!”

素弦瞥了一眼不遠處站得筆直的青蘋,她還是一貫的面無表情,她不由得地就心生恨意,事實上,她恨了青蘋許久,從一見到那個高大嚴肅的女人開始,她就對她生不出好感,討厭的感覺果真是相互的,青蘋也不尊重她,她受了張晉元的責罵,她就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看著。青蘋的笑藏在心裏,莫名的恨也掖在心裏。

她沒工夫跟她置氣,小聲解釋著:“我……我有事找金鈿,只說了幾句……”,怎料話音未落,張晉元隨手便抓起一把竹扇擲將過去,素弦並未躲閃,那扇子堅硬的柄,狠狠地砸在她的額頭上。

“你怎麽這麽愚蠢!”張晉元拍案而起,手指著她,厲聲呵斥道。他罵的那些話,她早就耳熟能詳了,他咬牙切齒的憤恨樣子,不知什麽時候,如一方鏡像,深深地刻在她的腦海裏。

她低著頭一動不動,面前站著一個高大男人,曾幾何時他救了她,他承諾會幫她報仇雪恨,也曾有那麽一瞬,她覺得他是這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然而六年了,她對他時時刻刻都感到陌生,確切地說,他從未讓她有過真正的安全感。

他終於停止了責罵,兩只眼睛陰冷地盯著她。

“對不起。”她道。

然後她就回了自己的房間,把門反鎖了,隨手從楓木書架上抽下一本書來,是一本雪萊的詩集,快速地翻看著,突然就翻到了夾有照片的那一頁。她像寶貝似的把它握在胸前,跑到書桌邊上,扭開檸黃琉璃罩臺燈的開關,那照片裏有三個青春靚麗的女學生,勾肩搭背親密無間地站在一起,背景是肅穆的白色尖頂教堂。與詠荷和宣珠相識的這一個多月裏,她們給予她純真無暇的友情,而她心裏的真實目的,則是要搶奪宣珠的心上人,再狠狠地報覆他們霍家。

想想都覺得可笑。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有著姣好的容顏,靚麗的身形,幫助她裹挾著內心的黑暗。她篤定自己要做一個披著虛偽外衣的壞人,她為了那個信念,甘願那樣做了,然而每當自己獨處的時候,她就會陷入到苦思冥想的境地,然後不由得捫心自問,這樣做,究竟對還是錯?

然後她再次向鏡中的自己看去,她仿佛看到了她的姐姐,其實她們兩姊妹的相似度有限,然而她自己是不了解的,然後她看到了她操勞一世的母親,想起六年前她們一家人所遭受的境遇,仇恨就如同洪荒之水滾滾襲來,瞬時便吞噬了她的全部思想,占據了她頭腦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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