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姜涵的魏公公抹去了額頭上的汗，能攻擊當朝天子還不被千刀萬剮的，姜綺羅是寥寥幾人之一。打了皇帝還被請去當座上賓的，可能也就只有姜綺羅和越九霄了。

姜綺羅和姜涵在禦書房後院的小亭子裏坐下。這裏雖然不是萬紫千紅的禦花園，不過皇宮中處處栽著垂柳，不是什麽特意雕琢過的風景，卻也別有意境。

剛剛擊中當朝天子的包裹裏面，其實都是一些糕點，姜綺羅雖然是專程來教育兒子的，可是經過舊居時忽然看到十幾年前就在那條街上賣糖的嬸子，還是忍不住買了姜涵小時候最愛吃的糖糕。好在糖糕是軟和的，否則剛剛包裹砸中姜涵，他現在肯定一頭大包。

“陛下長大了，不知道口味變了多少，興許都不愛吃甜食了。”

太監緊張起來：“陛下，按規矩……”

從來皇帝入口的東西都要先經太醫院檢驗，再找人試毒。雖說陛下幼時是姜綺羅帶大的，可是多年過去，人心易變，誰知道她心裏會不會打別的主意？

姜涵揮手讓他退下，他知道這個忠心的老太監要說什麽，他也一直從善如流地防備著種種威脅。只不過姜綺羅不一樣，他永遠不會動防備之心。

放下心對皇帝而言是一種奢侈，姜涵很慶幸他還有這種奢侈。

姜涵伸手拿過那塊糖糕：“娘親帶給我的東西我肯定愛吃。”說著他笑嘻嘻地咬了一大口。侍奉的老太監一退下，姜涵身上隱藏多年的孩子氣都冒出來了。

糖糕松松軟軟的，一咬入口像是融化一樣透出甜味。雖然比不得禦膳的精致，但還是記憶裏那條小街的味道。

看到姜涵的小表情，姜綺羅嘴角翹了翹，不過語氣依舊不怎麽和善：“陛下果然變得口才了得，說起哄人的話信口拈來，我可招架不住。”

姜涵放下糖糕，小心地問道：“我哪裏得罪娘親了？”

姜綺羅挑挑眉頭：“陛下這話可嚇壞民女了。陛下天縱英才，心系蒼生，為家國天下不惜犧牲自己，民女敬重還來不及呢，哪敢怪罪陛下？”

此言一出，反而把姜涵嚇壞了。“娘、、娘親，你別這樣說話，我怕……”

堂堂天子，萬民敬仰的太陽，居然也有怕的時候。

而且姜涵不是在故作可憐，他是真的不知如何應對。他小時候大多乖巧，姜綺羅又把他捧在手心，挨罵的經歷都絕少，更別說被娘親這麽陰陽怪氣地諷刺了。

姜綺羅嘆道：“涵兒，你可還記得你當初為何選擇接受太孫之位？”

記憶遙遠，卻不模糊，當初年不過五歲的他是憑自己的意志成為太孫的，姜涵還記得自己說過的每一個字。

“孩兒曾經許願，要保護娘親，保護先生，保護姑姑和皇甫將軍。孩兒一天也沒有忘記自己的志願，孩兒勵精圖治，就是希望天下處處都是樂土，你們無論身在何處都能生活得平安幸福。”

姜綺羅聽罷鼻尖發酸，險些就要哭出來，涵兒實在懂事得令人心疼。

不過她必須要忍著心酸，揪緊了姜涵的耳朵。

“娘、娘親……這、這是何意？”

姜涵從小到大都沒經歷過這種待遇，更別說當了皇帝以後人人護著他捧著他，這麽難看的場面真是絕無僅有。

姜綺羅說道：“很好，天下你都記得，可是你忘了一個人！”

“誰？”

“你。”

姜綺羅放開他的耳朵，嘆氣道：“莫非是我做錯了？當年我和九霄就應該把你從宮裏搶出來，你今天的日子肯定自在得多。”

“娘親說的哪裏話？我從沒有後悔過。”

“可我們若知道你有一天要犧牲自己的幸福，我倒寧願咱們一家亡命天涯！”

姜涵已經有些日子沒聽人說和他是一家人了，非但沒覺得難受，反而很欣慰。他重新拿起那塊糖糕：“娘親不是生意人嘛？肯定知道收獲之前要先付出代價，我沒有覺得虧本。”

姜綺羅卻不覺得這玩笑有趣，她站起來：“原來是我這個當娘親的教錯了你。錯的是我，那罰的也該是我。”

說著，她跪下來：“請陛下革了我誥命的位分，也削去九霄的爵位。還有公主一家子，他們已經決定跟著女兒搬來西域，從此他們的安危陛下也不用掛念。從此，陛下與我們兩不相欠，我們不會再踏上中原一步，陛下用不著在顧慮我們了！”

姜涵還以為她在說笑，卻見姜綺羅意外地認真，終於心慌起來：“娘親！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和九霄把你教成了一個好皇帝，卻沒有把你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世上的人都為自己而活，只有你例外。除非我們永遠從你的生活裏消失，否則你只能活成一個木偶！”

“我、我不懂……”

“一句話，我們這些累贅徹底消失了，陛下就能透口氣了！”

“娘親，你起來！”姜涵伸手去扶她，姜綺羅卻冷冷地推開他的手：“陛下不要這樣，民女擔不起！”

“……”姜涵握緊拳頭，娶一個他沒見過的女人他當然不願意，可他又是為了誰啊！

他的眼圈發了紅：“娘親，你為什麽要這樣說話？我什麽也沒有做錯啊！”到這個時候，姜涵真的覺得委屈了。他不怕吃苦受累，也不怕朝堂上勾心鬥角，就怕姜綺羅這樣形同陌路地說話。

“我剛剛親政時多想要你們留下？可你和先生要離開中原，我一個字也沒有挽留。這個宮廷裏有多少黑幕，我害怕的時候、孤獨的時候你們都在那兒？如今娘親終於回來了，卻要跟我說恩斷義絕嗎？”

少年老成的皇帝，說到底終究是少年，背在肩上的擔子太重，他忍了太久的眼淚終於奔湧而出。

姜綺羅再也裝不起硬心腸了，陪姜涵一塊紅了眼睛：“涵兒，你真是個傻孩子！娘親能真的扔下你嗎？只是想告訴你，你是皇帝也罷，是個普通少年也罷，總要先為自己活著。你只是我的孩子，什麽天下興亡我不在乎，我想看到你活得開心。”

姜涵飛快地擦了一下眼睛：“娘親，我就知道你剛才是嚇唬我的！你以後不許那樣說話！”

姜綺羅拿出手帕，像從前那樣幫姜涵擦幹凈鼻涕，笑道：“你真是被嚇糊塗了，我不回來？商會誰管？我還要回來賺錢呢！”

姜綺羅揉著他的臉蛋，俊了很多，但沒有小時候那麽多嬰兒肥，手感總是不好。

“你還會被嚇到，說明沒被這個皇位綁成木頭人！說正經的，你若是擔心那些世家門閥作怪，九霄不介意回來，他不需要任何官位，也有辦法鎮住那些人。你若要幫忙，別舍不得麻煩我們。”

姜涵搖頭：“何苦？先生向往逍遙自在，何必趟渾水？”

姜綺羅終於忍不住摸摸他的頭發：“你肯犧牲終身大事，我們這些大人還不如你出息了？況且你先生已經閑了好幾年，我養他也養煩了，是時候放他出來給別人添堵了……”

姜涵噗嗤一聲笑，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別笑！娘的意思，你明白了嗎？”

“涵兒知道了。明日就下旨，送那些秀女回家。”

“唉，也不是這個意思。如果裏面真有哪家姑娘和你對上眼了，你也別趕人家走。”

“我明白娘親的意思。”

送走姜綺羅，小皇帝收起笑，沈聲道：“這件事是皇甫副將說出去的吧？”

老太監走上前來，畢恭畢敬地說道：“十之八九是他。半月前副將秘密派人送信去西域，他和越首輔一直有聯系。”

“哼！”姜涵摸摸發疼的耳朵，心裏把虎子剁了十七八遍。從小到大都沒受過這麽嚴重的訓斥，虎子真是幫他補上了必修課啊！

魏公公說道：“皇甫副將雖是陛下自小的朋友，但是現在已有君臣之分，他插手陛下的私事，實為僭越！”

姜涵知道魏公公並不是一個為了私利中傷異己之人，若不是虎子的行為確有失當之處，魏公公是絕不會說這些話的。

“你說的是，這件事他過分了！”

魏公公跪下來：“陛下不要姑息，否則皇甫副將得寸進尺，恐怕要日益驕縱。而他有兵權，後果不可收拾了！”

姜涵重重捶在書桌上：“說得是！管他是誰，敢欺負到朕頭上，朕豈能手軟！”

魏公公松了一口氣，他還怕皇帝因為與虎子的感情深厚而下不去手，至少在陛下剛成為太孫的那段時日他是這樣的。但看來陛下已經懂得了這個宮廷的殘忍，凡是動搖他地位的人，再親近也不能留！

“魏公公？”

“奴才在！”魏公公終於先帝，所以對姜涵也是絕對忠誠，他不介意為姜涵去殺人放火！

“去，找十幾二十個美女，都送給皇甫副將！”

“啊？”

“找脾氣暴的，心眼兒小的，愛動手的，最好還會武功！不會武功，會摔跤或者會拆房也行，全給他送去！”

“這……”魏公公啞然，無論這是罰還是賞，都夠別具一格的。

姜涵笑道：“皇甫副將要熱鬧，朕就慷慨地賜給他成倍的熱鬧，他必須給我好好受著！”他拍拍魏公公的肩膀：“放心，會比典獄司更可怕的……”

魏公公愕然，終究笑著搖搖頭。

看來陛下永遠也學不會雷霆手段和絕情絕義，但這未必不是好事，因為姜涵就是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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