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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君王萬歲從今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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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王萬歲從今數(二)

四下鬧哄哄的,徐三一身大紅喜服, 無言佇立, 便在此時, 忽見貍奴稍稍擡頭, 聲音又細又軟,隱隱帶著乞憐之意, 輕輕喚她道:“三姐。”

徐三聞言, 只覺鼻間酸澀。

她深深吸了口氣, 匆匆瞥了薛鸞一眼,見薛鸞已沈下眉眼,便緩緩一笑, 擡袖正了正貍奴的彩羅袱,也即是繡花蓋頭。

她睫羽微顫,指尖自那綢布上繡著的蓮瓣, 緩緩向下, 拂過彩鳳穿花、青鸞金羽,最後摸了摸那綴著的紅穗流蘇。貍奴低頭不語, 影影綽綽間, 只自流蘇間隙, 瞥得她一節細腕, 纖纖如玉, 好似結霜凝雪,分外白皙。

貍奴屏息凝氣,緊緊絞著手中的繡帕, 盯著徐三的膝蓋不放。他只見徐三收回袖子後,身子稍稍前傾,那一雙膝蓋,終是漸漸彎了下去。

馬上。只要她一跪下,馬上就要夫妻禮成。

貍奴只覺自己的心跳,愈來愈快,幾乎就要跳出胸膛。他但想道:只要她跪下來,他們便是夫妻,再沒人能拆散他們了!他堅信,只要他占了這正夫的名頭,時日一久,三姐必會看出他的好來。

貍奴抿了抿唇,面紅耳赤,幾欲落淚。可孰料便是此時,他伏跪在地,忽地聽得外間起了嘈雜人聲,似是有大批人馬,接連趕至。貍奴心上一驚,再一嘆眼,透過那輕晃的紅穗流蘇向外看去,只見徐三並未跪下,而是朝著院外迎了過去。

貍奴慌亂不已,渾身是汗,因蒙著蓋頭,也不知出了甚麽變故。他身子僵直,跪在堂中,怎麽也不想起身,可待他再回過神來,只見堂中諸人,皆齊齊跪了下來,原本鬧哄哄的堂中,惟餘一個冷冰冰的婦人聲音,似是在宣旨念詔。

貍奴絞緊了帕子,只聽得那婦人說些甚麽“謀逆不端”、“結黨營私”、“犯上作亂”、“莠言亂政”等等字眼,樁樁罪名,足足列了二十餘條,統統安在了薛鸞一系身上。

之後那婦人清了清嗓子,又說依照大宋律法,一人忤逆,九族全誅,官家念著薛氏舊功,只誅殺薛鸞母族、夫族,且只誅族中女子,至於男子,無論出嫁與否,三十以上,刺面流放,三十以下,沒入教坊。

緊接著便是禁軍統領,照著名錄,一一將人拘押。堂中諸人,皆戰戰兢兢,不敢多言,而薛氏族人,或是哭天搶地,或是意冷心灰,至於薛鸞,還來不及多言,頭一個便被禁軍押走。

來人照著名錄,先念女子,再念男兒。大難臨頭,貍奴跪在地上,只覺得渾身發顫,四肢癱軟,不敢置信,而就在此時,忽有人湊近他身側,朝著他低低說道:“貍奴,莫怕。我已為你求過官家了,該是已將你除名,絕不會讓你沒入教坊。”

貍奴也不知該說些甚麽,更不曾因此稍感心安。他雙肩微顫,只低低唔了一聲,大紅色的繡花蓋頭下,惟餘兩行清淚,欲語先流。

淚珠兒跌入喜服,染出一片深紅。貍奴無言低泣,只聽見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在耳畔接連響起,全無遺漏。這些人,皆是他的族中親眷,今日來此,都是為了給他道喜,哪知轉眼之間,喜事落空,悲從中來。

徐三眉頭緊蹙,低頭望著貍奴衣衫上的點點濕跡,雖是惻然、不忍,卻終是無可奈何。

自古以來,這奪嫡爭儲之事,向來是你死我活,勝者為王,敗者為亡。所謂政治、權力,本就浸著無窮無盡的鮮血。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貍奴。

她看著貍奴,看著堂中諸人,恍然之間,仿佛又瞧見了魏大娘,只見她笑吟吟地,輕輕晃著酒盞,好似別有深意,對著她挑眉說道:

“三娘子,這苦海茫茫,八萬四千,你縱有副菩薩心腸,又哪裏普渡得了一切眾生呢?”

十年之前,她是怎麽回的來著?

是了,她當時飲盡濁酒,笑著自嘲道:“我是個甚麽貨色,我自是再明白不過。我尚且是泥菩薩過江,窮得叮當作響,費甚麽勁,還想著普渡旁人!”

十年過去,她本以為自己出息了,再不是那任人折辱的小訟師了。她是狀元,是詩豪,天下書生士子,莫不想望風概;她是將軍,是總督,征戰沙場,統領一方,就連當今官家,都得瞧她臉色。

可如今看來,十年過去,她絲毫未變。只要她還未站上權力的頂點,她就永永遠遠,只能仰人鼻息,受制於人。

徐三心煩意亂之時,忽地如夢驚醒,只聽得那禁軍統領,低低吐出了薛菡二字。徐三一驚,起初還當是有人重名,可緊接著,便有兩名將士,佩劍上前,朝著仍蒙著紅蓋頭的貍奴,直直踏步而來。

徐三不敢置信,一手緊抓貍奴胳膊,甚是慌亂地對他說道:“貍奴,莫怕。我真的,我求了三殿下,求了官家,求了不知多少回,他們全都應下了,如何會出爾反爾?貍奴,不會是你,絕不會是你。”

可她話音剛落,那將士便抽劍出鞘,抵在了貍奴頸上,逼他起身,另一人更是不管不顧,擡手便用那凜凜劍尖,去挑貍奴的紅色蓋頭。

這些年來,貍奴無數次地想象過,待他出嫁之時,紅燭影中,徐三身著喜服,手持秤桿,含笑挑開他的蓋頭。這副畫面,他已不知在心中,暗暗描述了幾千幾萬回。

先前他與徐三賭氣,說回了薛府,便要跟母親退婚,可他回了府中,又忍不住想像了一番,想著想著,這退婚之事,便再難以啟齒。所有的委屈與不甘,又化作了思念與企盼。

可他想了千百次,卻怎麽也沒有想到,他的蓋頭,註定要被一柄長劍掀起。他自那紅穗流蘇間,瞥見寒光一閃,心也跟著重重沈了下去,幸而便是此時,徐三擡手將那長劍擋了下來。

徐三薄唇緊抿,卻也心知,她萬萬不能當著眾人的面,說她已經事先向官家求情。她若是說了,那豈不是說明,她早知會有今日變故?

雖說她如今被困京中,手無實權,可她的官階、爵位,都是實打實的。那禁軍心知她的身份,不敢得罪,見她擋劍,連忙收手,甚是為難地道:“徐總督,莫要讓我等難做。這名錄既然有薛公子的名,那我等,也只能奉旨行事。”

徐三咬牙道:“我要親眼看過,才許你將他帶走。”

那將士見此,只得去尋統領,一一稟明。那禁軍統領緩緩走了過來,定定地看了徐三一會兒,才將名錄展開,把那“薛菡”二字,仔仔細細,指給徐三親看。那婦人瞥了徐三兩眼,扯唇一哂,沈沈笑道:

“幸而還未禮成,不然就連徐娘子,都要被牽連進去,斬首示眾。依本官之見,徐娘子可得知時識務,莫要為了這不相幹的人,犯下包庇藏奸的大罪,誤了仕途功名不說,只怕這性命啊,都是難保。”

徐三緊緊攥著那名錄,只見那薛菡二字,確實列在其中,作不得偽。她瞥了那統領一眼,心煩至極,怎麽也想不通,既然宋祁、官家皆已應下,為何還會生出如此變故!是官家出爾反爾,還是宋祁從中作梗?

皇權在上,她身為朝臣,無論如何,都不能抗旨不遵。她緊緊抿唇,轉過身來,只見貍奴已默默摘下蓋頭,無語淚落,貓兒似的小臉兒蒼白至極,那彎彎笑眼、尖尖虎牙,皆隨著薛氏榮華,消泯遠去。

徐三只覺得心上分外難受,連忙低聲交待他道:“貍奴,莫怕。三姐會去救你的。就這幾日,一定救你。”

貍奴聞言,滿面是淚,卻仍是對她輕輕微笑。徐三心上酸澀,正欲再安撫他幾句,可那禁軍卻是鐵面無私,一把便將貍奴狠狠扯了過去,先給他扣上沈甸甸的枷鎖,再強拉著他,愈去愈遠。

四下鬧哄哄的,哭喊、咒罵,交織一片。眼下之景,對於徐三而言,並不陌生。先前在崔府之時,她便已親眼見過一次,如今再經歷一遭,甚至已經有了幾分麻木。

她的好友親故、朝中同僚,皆立在一旁,想要安慰,卻又不知該要如何出言。徐三淡淡掃了眾人一通,未再多言,當即喚來梅嶺,讓她備馬。梅嶺很是心疼地看著她,百般無奈,只得為她牽了馬來。徐三也顧不上更換常服,急急上馬,沖著宮城行去。

只可惜她未得召見,亦無急事來奏,哪怕她是當朝高官,那守門之人,也無論如何,不會放她入內。徐三心急如焚,卻仍是無可奈何,只得調轉馬頭,頹然回了徐府。

天色漸晚,賓客皆已散去,府邸之中,空空蕩蕩,更顯寂然。徐三大步回了院中,掩上門扇,一把扯去這擾人的喜服,接著落下錦帳,伏在那朱紅繡褥上,無言淚落,不勝悲慟。

此番淚落,一是為貍奴遭遇,二是為自己的無用——她救不了貍奴,正如她救不了晁緗,救不了韓小犬,更救不了唐玉藻,統統救不得!

徐三悲憤之至,忽地聽得帳外吱呀一聲,卻是有人緩緩將門推開。她緩緩起身,隔著紗帳,只見紅燭影中,有一高大身影,漸行漸近。來人立於帳外,稍稍一頓,方才擡手掀起紗帳。

徐三含淚而望,只見周文棠一襲玄袍,眉頭緊蹙,眸中滿是擔憂之色。徐三一看見他,立時抓住他手,仰頭急道:“快,帶我入宮。我要去見三大王,去見陛下。”

周文棠若有若無,輕輕一嘆,摸著她頭,沈沈說道:“阿囡。你該也明白,大勢已然,如何還能轉海回天?”

是了。她既已求了官家,求了宋祁,結局卻仍是如此,這就說明,薛鸞被沒入教坊,乃是有人故意使之,絕不會是無心所為。她再去求,再去問,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徐三緩緩靠入他的懷中,哀聲問道:“那我也想要個明白,到底是誰?是官家欺我?還是山大王騙了我?”

周文棠聞言,瞇起眼來,緩緩道:“兩日以前,是我親手寫下名錄。陛下特地交待,讓我記得,要將薛菡除名。陛下還說了,為了三丫頭著想,得趕在薛菡上轎之前,便將聖旨頒下。”

徐三一怔,擡頭驚道:“可我親眼看過那名錄,全不似是你所寫。你的書法,我熟得不能再熟了。更何況,這聖旨來得極遲,若非我有心耽擱,我和貍奴早已禮成。”

男人撫著她的長發,眼神一凜,冷笑著道:“自然是有人大費周章,半路使計,調換了薛氏名錄!”

徐三聞言,不敢置信。她怎麽也想不透,宋祁如何會為了貍奴,大費周折,非要將其打入教坊不可。這二人幼時乃是至交好友,如何會有如此深仇大恨?

徐三至今都還記得,多年以前,宮中夜半,山大王指著那俊俏秀氣的小兒郎,說此這小少年,即是他最為親信之人。

徐三眉頭擰起,又憶起後來山大王曾經提及,說是他不準貍奴再當其侍讀,想來是這二人,不知何時,生了間隙,竟反目成仇。她搖了搖頭,又嘆了口氣,緩緩說道:

“我虧欠貍奴甚多,若是能將他救下,也算是立功自贖了。若是救不得,只怕我這一輩子,都再難心安。”

她念念不忘,非要救下貍奴不可,周文棠雖是理解,可這心中,難免有幾分不適。他無奈一嘆,只說無論是宮中教坊,還是京中娼館,都安插有他兔罝的探子,而給貍奴贖身,雖有些麻煩,但也並非全無可能,他會暗中使人,盡力相助。

徐三聽後,暫且安心,卻仍是思慮不定,對於宋祁,更是厭惡之至。周文棠見她沈思不語,不由瞇起眼來,輕輕掐住她的小尖下巴,逼得她立時擡起頭來,只能看向自己,再也顧不上其餘。

徐三眨了兩下眼兒,只見周文棠脫去漆黑皂靴,接著緩緩俯身,這就要探入鴛帳。她稍稍一驚,連忙抵住他結實的胸肌,故意挑眉,嗔他道:“你這老狐貍,灰頭土面的,且洗洗幹凈,褪去外衫,再想著登床入帳。”

男人聞言,卻是聲音低沈,勾唇道:“阿囡……真想讓我脫下外袍?”

徐三唔了一聲,暗想早些年間,二人住在別院中時,周文棠每日清晨,都會練劍習武。那時候的他,絲毫避諱也無,經常赤露上身,只在腰腹之間,圍有裹腹。

徐三至今都還記得,他練罷劍術,立於檐下,日光之中,那細密汗珠,沿著結實肌肉的輪廓與線條,緩緩下淌,幾乎將衣袂全都沾濕。她那時還忍不住想,上天讓這男人成了閹人,實在暴殄天物,可惜可嘆。

如今倒好,這老狐貍總東遮西掩,捂得分外嚴實。二人好了不少時日,徐三仍是無緣重見當年之景。

她緊盯著周文棠,只見這男人擡手一解,便將玄袍利落扯去,緊接著,便是一身絳紅,映入徐三眼簾。徐三見此,不由一驚,忍不住屏息凝氣,等待著周文棠的解釋。

男人那深邃的眸中,隱隱有熾亮的火光攢動。他勾起薄唇,自袖中取出一封信箋,徐三接來一看,卻見這箋紙不是普通的紙,乃是他親手制成的十色箋。

當年二人壽春初見,周文棠曾允諾,只要她日後中得三鼎甲,他便會將最後一色十色箋,親自送來她的手中。可誰知這男人,之後竟是食言,怎麽也不肯交出這最後一色箋紙。

這一色,乃是海棠紅色,較之桃紅更深,又略略帶一分暗紫。

徐三來了開封之後,還曾特地打聽過,卻原來這十色箋中,唯有那一色的制法,周文棠不曾告知旁人。因而這海棠紅的箋紙,在京都府中,向來是千金難求。

而如今,忍苦待知音,喚醒海棠紅。

徐三一笑,擡頭看他一眼,又匆匆低頭,細讀箋紙,只見那海棠紅的十色箋上,筆走龍蛇,銀鉤鐵畫,寫的乃是良緣永結、鳳凰於飛等語。徐三頓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這封箋紙,乃是一封婚書。

她眨了眨眼,竟忍不住落下淚來,又哭又笑。周文棠欺身而上,輕輕吻去她的淚珠兒,徐三卻偏要將他推開,笑著嗔他道:“我說你怎麽,總不給我這箋紙,卻原來在你心中,早就算計好了!我這輩子,可是算不過你了。”

男人目光溫柔如水,勾唇道:“還是瀾兒略勝一籌,早將我的心算計中了。”

言罷之後,他又要親她,徐三卻是不肯輕易將他饒過,又挑眉問道:“那還有我衣裳上的繡花,又有甚麽門道?”

早些年間,她初入開封,他說讓司衣局給她趕了幾身衣裳,暫且充作官袍。可那幾身袍衫,皆繡著古怪花紋,徐三雖是疑惑,卻是不得其解。

周文棠勾唇一哂,頓了頓,方才垂眸說道:“這花喚作‘蘿蔔海棠’,並非大宋所有,乃是長於海外。我先前隨官家出巡,有幸得見。因此花形似兔耳,便也有人,喚其‘兔子花’。”

兔子花。

兔罝二字,乃是出自詩經,本意乃是捕兔之籠。人皆道狡兔三窟,若是能將兔兒捕住,非得布下天羅地網不可。

而兔子花,也是兔子。難道她也是他的獵物,兜兜轉轉,到底還是被他的捕兔籠給捉住了?這老狐貍,果然算計頗深,那時候就起了這樣的心思了!

徐三又羞又惱,斜瞥了他兩眼,立時擡手,將他往外推去。周文棠卻是瞇起眼來,聲線低啞,勾唇說道:“好不容易捕來獵物,如何能將狡兔放走?徐三娘,你到底還是,栽在老狐貍手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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