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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赤手擘開無字印(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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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手擘開無字印(四)

裴秀性情乖巧,又天資聰穎, 徐三對此很是滿意。這小兒來了徐府不久, 徐三便領著他, 去了新蓋的祠堂, 讓他給徐阿母、貞哥兒等人一一敬香,這意思便是, 打從今日起, 他便是徐家人。

照理來說, 在這女尊男卑的宋朝,似貞哥兒這般郎君,身死之後, 無論如何,是不能將牌位擺進祠堂的,徐三此舉, 實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裴秀見了之後, 只覺驚耳駭目,對於自己的這位義母, 暗暗生出幾分敬意來。

這邊徐三忙著讓裴秀敬香奉茶, 正式將其認作義子, 而朝堂之上, 也是兩相傾軋, 暗潮洶湧。宋祁忙於清剿匪徒、救災恤患,官家念其大功,有意授之要職;崔金釵為徐三所殺, 薛鸞徹底斷了財源,最恨的人,不是抄家的徐三,也不是死對頭山大王,而是上書彈劾崔金釵的鄭七。

薛鸞先前倚重鄭七,個中原因,錯綜覆雜。一來,鄭七並非世家出身,易於掌控;二來,鄭七也確實有些本事,打了不少勝仗,薛鸞也是愛惜其才;三來,鄭七是徐三的弟妻,若不將鄭七拉攏過來,難保不會讓宋祁再添助力,因此對於鄭七,是不得不拉攏。

只是鄭七雖重要,卻也沒那麽重要。因著徐守貞之死,徐三告了一回禦狀,官家對於鄭七,早不似先前看重。再者,鄭七遞折子的時候,也不想想,她若真是薛鸞的左膀右臂之一,那姓薛的,如何會為她配這樣一門親事?

在薛鸞看來,鄭七這一枚棋子,早已淪為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如今這雞肋壞了事,反咬了薛鸞一口,薛鸞惱恨之餘,大有鏟除之心。

山大王是春風得意,馬蹄平踏,薛鸞是困獸猶鬥,報仇心切,而京都府中,還有廢君宋裕,自從認下徐三之後,便如死灰覆燃,蟄伏暗處,意欲如黃雀在後,只等有朝一日,篡位奪權。

只是這些爭鬥,徐三暫且並不放在心上,隔了沒幾日,她便策馬飛輿,動身離京,送貞哥兒的空棺回鄉。隨行之人,除了幾名會武的家仆之外,便是初來不久的義子裴秀。至於梅嶺、魏二、徐璣等人,皆留在京中,或是照看生意,或是代掌要務。

而徐三才一出城,開封府中,宮城東南拐角處的側門,便有一男子身著常服,獨自一人,駕馬而出。徐三的馬車出了京郊之後,便在茶攤一側,停留不前,而她立於樹下,等了不過半柱香的工夫,遙遙便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手持韁繩,漸行漸近。

徐三擡眼一見,勾唇輕笑,並不上前接應,轉身就上了車架,掀簾入內。她倚著車壁,微微咬唇,手上拿著崔金釵留下的殘頁,心裏頭則在一下一下地數著。待她數到了十時,簾子驟然被人掀起,一雙深沈的黑眸,如蒼鷹攫住獵物,緊緊將她盯上。

徐三一怔,竟有些不敢直視,立時收回目光。待到周文棠掀簾入內,她想了想,忍不住放下殘頁,戳了下他那硬實的手臂,小聲說道:“周文棠,你老實交待,這勘察皇陵之事,是如你所說,早就定下,還是我說想讓你跟我回鄉,你才跟官家求的?”

周文棠瞇起眼來,輕聲道:“你喚我甚麽?”

他這一瞇眼,不怒自威,若是那膽子小的,一見他這氣勢,早就嚇得抖抖瑟瑟,叩頭認罪了。可徐三如今膽子大了,早就不怕他了。她一字一頓,含笑重覆道:“周文棠啊。”

她故意氣他,又笑著道:“你比我大九歲,我喚你小叔,也是說得過去的。海棠海棠,海在先,棠在後,海為長子,棠為次子,那不如就叫你二叔罷?”

周氏兄弟二人,哪個也不肯居於對方之下,對於誰先出生,幾乎爭了整一輩子。徐三明知此事,還是故意挑釁,就是想瞧瞧周文棠氣急敗壞的模樣,可那男人聞言,卻只淡淡道:“無字天書解開了?”

徐三嘆氣道:“我呢,先前聽說過幾種這無字天書的制法,要麽是用水浸一下,要麽是用火烘一下,再不然就是撒上炭粉,用手搓磨,磨著磨著,字兒就現出來了。只是這幾種法子,我不都不敢貿然嘗試。我手中天書,不過幾頁而已,若是試出了岔子,搭進去幾頁,那我定然心疼得要死。”

她稍稍一頓,見周文棠噤然不語,便有些心虛,小聲說道:“我對你指名道姓,你怎麽不生氣?”

周文棠瞥了她一眼,倚著車壁,略帶慵懶,勾唇道:“既是夫妻,平起平坐,也是理所應當。你對我指名道姓,我亦可對你指名道姓,自不會有長幼尊卑之分。你便是喚我二叔,也是無妨,那和尚已化作血水,死者已矣,我如何會與死人計較?”

“夫妻?”徐三沒好氣地道,“誰和你是夫妻?叫花子睡土地廟,你做白日夢就罷了,還真當自己是土地神了?”

周文棠勾唇,聲音分外低沈暧昧,道:“哦?徐總督若是不想和我做夫妻,那為何屢次三番,要在正月救我,而不救旁人?”

他此言既出,一下子堵得徐三說不出話來。

周文棠說的沒錯。她當初得知預言後,為何頭一個想起他來?為何不救宋祁,不救貍奴,一心只想救他?她為了他,不惜以身犯險,搬入大相國寺,這倒還可以說是為國為民,為了找出光朱首領,將光朱連根拔起,可如今這算什麽?

她想讓他跟著自己回鄉,是怕他在京中出事,這豈不是說,她早已認定了曹姑所說之人,即是姓周名文棠?

徐三很是心虛,思緒紛亂,頗有幾分魂不守舍。她稍稍坐得遠些,又將無字天書鋪於案上,接著以手支頤,漫不經心地垂眸看著,直直地盯著空無一字的白紙,心思卻不知飄到了何人身上。

忽地,她擡起袖來,想要去舉起茶盞,抿一口茶,可誰知便是此時,馬車驟然顛簸一下,她袖子一歪,便將茶壺碰得翻倒。

碧綠色的茶湯猛地傾瀉而出,將書案上的幾頁天書一並浸沒,徐三大驚失色,連忙拾起天書,急急送至窗邊,只盼著初春的微風,能快些將茶水吹幹。

周文棠看在眼中,若有若無地一嘆,心知徐三雖對他有情,但因覺得他不能人事,且與她還是政治同盟,對於接受他仍是有些猶豫,所以才會如此罕見地心神恍惚。他斜瞥著徐三,目光漸漸向下,哪知便是此時,忽地皺起眉來,察覺有些不對——

被碧色茶湯浸過的紙上,竟於此時,緩緩現出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來!這些小字一個接一個地浮現,每一個字都與時下所用的文字頗有相似,可卻又都不盡相同,周文棠匆匆一掃,竟是難解其意。

他薄唇緊抿,無法冷靜,驟然鉗住徐三手腕,讓她將手中的天書,再一一鋪至案上。男人手勁甚大,徐三見他乍然出手,還以為他要行不軌之事,可再看周文棠的面色,十分之肅正嚴峻,她狂跳的心,這才漸漸安定下來。

她深深呼吸,移開視線,這才發現無字天書一浸茶水,竟變作了有字天書。只是那些字,著實有些古怪,徐三眉頭緊蹙,盯著這些小字看了一會兒,忽地悟了過來——隨著時代變遷,文字必然會發生改變。就好似新中國成立之後,簡體字應時所需,漸漸代替了繁瑣的繁體字。

崔金釵既然來自當下這個時代的後世,她所熟知的文字,她所掌握的技術,自然與徐三所處的現代不盡相同。這紙上的陌生文字,多半就來自於她的時代,因此周文棠認不出,徐三也識不得。

但徐三並不慌亂,因為她知道,文字的變遷,必然存在著一定規律。哪怕隔了上千年的時光,今人也能根據規律和經驗,將商朝殷墟的甲骨文一一破譯。而如今有她和周文棠在,破譯崔金釵的文字,多半也絕非難事。

只是,若是這無字天書破譯了,周文棠讀懂了,她又該如何向他解釋?

徐三緊抿著唇,不由擡起頭來,靜靜看向周文棠,可待到男人擡眼看她之時,她又心慌意亂,連忙移開視線。徐三稍稍糾結過後,心上一橫,幹脆又提起紫砂茶壺來,將其餘天書全部浸透,待到所有字都浮現紙上之後,她將天書一一鋪開,也不防著周文棠,但與他一同研究起來。

二人摒卻雜念,專心致志,一直研究到日落,總算破解了些許規律。譬如有個字,左邊是個“從”,右邊是個“餘”,二人見其反覆出現,又常在句首,便猜這是徐字。相應地,緊接其後的,多半就是“挽瀾”二字。挽字變成了“手”加上一個“免”,瀾字則成了“水”加上一個“闌”。

徐三漸漸明白過來了,這後來的時代,在改革文字之時,或許是為了讓漢字的構成,更易於理解,便將偏旁部首,統統還原成了其本來形態。雙人旁便是“從”,提手旁便是“手”,三點水、兩點水,統統都成了個大寫的“水”。

似這般一一破譯下來,二人另尋來宣紙,逐個替換,不知不覺,竟一夜未曾合眼。而待到所有異體字,全部都被破譯出來之後,二人望著紙中所寫,皆是不敢置信,燭下相覷,竟相對無言。

便連徐三都不曾想到,崔金釵,竟會是如此來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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