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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相思撥斷琵琶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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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撥斷琵琶索(三)

周文棠的城府,何等深沈?他今日說出這分香賣履, 半是真心, 半是有意。

他雖受了傷, 可他征戰沙場多年, 對於自己的傷勢,也算是心裏有數, 不至於傷及性命。但那日徐三對他說的如父如兄、亦師亦友這八個字, 字字如利箭穿心, 讓他徹底意識到——

在徐三的心中,他還不算是個真正的男人。

他雖然留有後手,不急著出招, 只打算等她完全落入籠中,來了便再也不走,再對著她和盤托出, 但是他等了太久了, 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要用這一個淺嘗輒止的吻, 讓那所謂的父兄之誼, 化作難言的暧昧, 微妙的情絲, 要讓她的眼底多一分躲閃, 也要讓她的心底多一絲為難。

他要讓她有所覺悟,他也有情,他也有欲。

周文棠的這一計, 果然將徐三完全算準。當夜帳外,徐三在外苦等,一直負手而立,雷打不動,直到軍醫掀帳而出,面帶喜色,說是中貴人已無大礙,徐三這才心上一松,神色緩和許多。

她立在帳前,微微抿唇,透過縫隙,瞥了兩眼帳內,心裏頭也打不定主意,不知是否該進去慰問一番,擺出主將的架勢,故作灑脫,將那個蜻蜓點水般的輕吻,當作是水月鏡花,一場虛幻。

便在徐三微微蹙眉,猶豫不決之時,偏巧梅嶺掀了帳子,見她在外,先是一驚,隨後不由笑道:“中貴人已經醒了,娘子不若進來說話?”

梅嶺這聲量,可實在說不上小,周文棠在帳中,多半會將此言聽個一清二楚。徐三聞言,不由心中暗惱,咬了咬牙,看也不看梅嶺,只低低說了個不必了,這便足蹬軍靴,轉身而去。

梅嶺不明所以,驚疑不定,還打算再問她幾句,哪知徐三卻是急如風火,跨上馬鞍,縱轡加鞭,如駑箭離弦一般駕馬而去。梅嶺立在原處,望著她那身影愈去愈遠,半晌過後,卻是抿唇一笑,搖了搖頭。

此時已近深夜,城破之後,官務堆積如山,徐三一回了城中,便馬不停蹄,召來心腹,一一安排置理。而這頭一樁事,便是破城之後,該不該按著“殺男不殺女”的原則,大舉屠城,從根源杜絕可能會來臨的大面積反抗;除此之外,由誰來新官上任,治理欒城,眾人也是各執一詞,互不相讓。

而在這兩件事上,徐三攻城之前,便已經下了功夫,有了決斷。

其一,但凡有反抗之人,無論是守城士兵,還是城中百姓,都可以將其當場擊殺,而不以殺人罪論處;巷閭之間,可相互監督,糾告有賞。

守城的大宋軍隊裝備先進,荷槍實彈,而欒城的金國百姓,哪怕有反抗之心,實力也是差距懸殊。如今早已不是純粹的冷兵器時代,體魄與力量更不再是決勝之關鍵,更何況大宋的這些娘子軍,個頂個的也是身強力壯,頗有一手,比起來自民間的反抗,反而是來自金國軍隊的反攻更值得憂心。

其二,徐三事先已通過昆侖奴的路子,在欒城中一一挑選,選出了幾個才高詠絮之人。這幾人皆是女子,識文斷字,頗有膽識,又都出身貧寒之家,與當地的世家大族毫無牽扯。

欒城城破之前,這幾人或是在城中教授女學,或是做些買賣營生,既熟悉城中境況,又因為臨近大宋,多少會說些漢話,對於這女尊之國也算是心生向往。

欒城日後由誰治理,這得由官家拍板決定,徐三充其量能做的不過是舉薦人選而已。但徐三選出這幾個婦人暫代要職,自然也有其深意——她要在金國境內,將國家間的、性別間的矛盾,偷換成階級間的矛盾。

她要徹底打破欒城的階級構成、社會秩序,絕不讓他們有一絲團結反抗的可能,要讓他們內亂不暇,四分五落,一盤散沙。

但與此同時,徐三對這幾人也有所交待。雖說大宋攻占欒城,施行女尊之制已成必然之勢,而徐三又不過是一介臣子,斷不敢陽奉陰違,抗旨不遵,但是在如何推行、推行制度的力度上,卻都還有掌控的餘地。如果此時便將男子一棍子全部打倒,不但會激化矛盾,還會失去可以團結的一部分力量。

欒城乃是攻下的第一座城池,當下要務,乃是守住欒城、同化欒城,至於攻城掠地,乘勝追擊,倒是不急於一時。之後這整整半個多月裏,徐三便坐鎮欒城,一邊列兵布陣,抵擋金兵火力,一邊在城中分而化之,撥亂興治。

半個多月後,朝中調遣新官上任,這婦人先前在北地擔任小官,十幾年未曾升遷,如今沾了會說女真話的光,走馬上任,成了一城之主。官家降旨之時,又差人給徐三遞了封親筆信,說是已在朝中上下,選拔百餘官員,而民間向來尚武成風,如今參軍入伍,學習金文,已漸成風潮。

官家在信中特地交待徐三,跟金國的這場仗,只管往下打,其餘雜務,諸如糧草火力、接管事宜,皆不必費心。待到末尾,官家卻又話鋒一轉,說若是有朝一日,勝局將定,或可讓宋祁奔赴前線,也好讓他熟悉軍務,習得兵法。

這話的言外之意,就是說等這場仗打的差不多了,就讓徐三把這汗馬功勞,也分出來給宋祁一份,讓他立軍功、樹軍威,憑此奪嫡立儲!

徐三閱罷書信,緩緩擡起砂壺,將那禦筆親書,用茶湯一一浸透,直至字跡模糊,方才揉作一團,丟棄一旁。燈燭微弱,她以手支頤,細細思之,良久之後,卻是沈沈一嘆。

轉眼間,待到新官上任之時,欒城內外景象,已是煥然一新。先前激烈反抗之人,皆已被鎮壓處決,城中雖人數大減,但女人卻撐起半邊天來,好學不厭,操持內外。徐三所選的那幾名婦人,洗腦攻勢做得十分不錯,讓城中女子都鼓舞歡欣,滿腔熱忱。

至於城中男子,雖行止受限,但比之大宋男兒,境況還是要好上不少,哪怕不能再做體力活兒、不能再舞刀弄劍,更不能再擔任要職,但卻暫時沒有貴籍賤籍之分,出門在外,也無需以薄紗遮面。許多貧窮男子,甚至還對如今這種窮人翻身做主的境況大感欣慰,振臂支持。

眼看得社會秩序漸漸恢覆,女尊之制逐步推行,城中上下,看似安定,然而徐三卻心中清楚,眼前所見,不過只是暫時而已。

待到時日久了,便會有女人心生不滿,想要回到從前那般足不出戶、任人豢養,不需費心謀生的日子;還會有男人飽受壓迫,揭竿而起,犯上作亂;更不必提貴籍賤籍之事、面紗之事、嫁娶之事等,每一個新的變化,都將帶來無窮的風險。

然而此時的徐三,已無暇在此處深想,欒城秩序重建之後,她便又揮軍北上,戰不旋踵,開始攻打下一座金國城池。

也不知是徐三身負天命,抑或是金元禎定數難逃,短短不過半年之後,時值五黃六月,暑氣蒸熏,而徐周所率軍隊,已然攻下了金國的半壁江山。

金國疆域本就算不得大,不過只是大宋的四分之一。金元禎桀驁自恃,目空天下,貿然發起戰爭,殊不知天時、地利、人和,他竟是一個未占,內憂外患,敗勢難收。

都城之中,他的弟兄都對其虎視眈眈,朝中上下攻訐四起,民間百姓亦是怨聲載道;而戰場之上,徐挽瀾如有神助,步步逼近,如今駐紮之處,距離都城上京,不過只有三地之隔。

北地之巔,楚歌四起,如今的金元禎,已經成了獨臂將軍,孤立無援。然而即便聰明如金元禎,卻萬萬不曾料到,眼前難關,皆是擺在明面上的,而那正在潛滋暗長、瘋狂蔓延的朱芎草,才是最讓他無力翻盤的終極武器。

金元禎疑心頗重,先前溫陽城破之時,他未能生擒徐挽瀾,便已對昆侖奴有所懷疑。溫陽之戰後不久,昆侖奴便不再受其重用,然而這卻擋不住那已經混入朱芎草的傷藥,在金軍之中愈加流傳,而朱芎草更是成了療傷之聖藥,哪怕在金國民間,都漸漸為人所知。

所謂傳統醫學,在古代向來是經驗主義的呈現。這朱芎草本身並無療效,之所以會起效用,也是因為與其餘藥草一同搭配,沾了別的藥材的光。但既然軍營之中一直以朱芎草入藥療傷,那麽民間便也不會有人特此質疑,即便質疑了,也難以擺出甚麽實證。

待到徐三攻下離都城不遠的開州之時,朱芎草在金國境內,幾乎已是隨處可見。那一日,大戰方休,她勒住韁繩,踩鞍下馬,打算去城郊河畔,洗去面上血汙。哪知就在徐三彎下腰身,手捧清水之時,她不經意間,擡眼一瞥,就見那水中央處,正隨水飄著幾株紅草。

那暗紅色的草籽,仿佛一粒粒紅果,紮眼至極。今日兩軍交戰,水中滿是殷紅,而那草籽沾染了血,便好似嗷嗷待哺的鳥兒終於飽食了一餐,每一粒紅果都愈發飽滿光亮。

僅僅一粒種子,一滴人血,便可如星火燎原,一發而不可收拾。

徐三望著那水中朱芎,薄唇緊抿,目光發直,心中自是五味雜陳。她心裏清楚,她今日所成,戰功赫赫,全要仰仗這一株不起眼的草,或許,一旦沒了這草,她就是今日的金元禎,四面受敵,孤立無援。

這個念頭,無時無刻,不在糾纏著她,困擾著她。

毫無疑問,這草幫了她,幫了若幹年前的宋如意,更幫了整個王朝所有的女人!但它也如夢魘,如桎梏,滋生了許多本該避免的悲劇,如撞柱而亡的晁緗、郁郁而終的岳小青、壯志難酬的韓小犬、困守內廷的周文棠……

籠鳥池魚,難得其所。種種悲劇,本不至如此。

然而時至今日,在攻下數十座城池,鎮壓百餘起民變,目睹了無數金國州府翻天覆地的轉變之後,便連徐三,都有些拿不定了。她甚至不能確定,畸形的是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抑或是她自己——這個來自於其他時代、固執己見的異類。

她低下頭來,捧了一手河水,洗去面上血汙,又定定望向水中倒影。

那副眉眼,仿佛依舊,卻又陌生如許。

徐三望著那水中面容,正在怔忡之時,身畔忽地有人擡袖,指尖輕點,攪得一池萍碎,漣漪波散,也將徐三自萬千思緒之中,驚醒過來。她擡起眼來,便見周文棠坐於河畔,雖滿身血汙,可卻仍遮不住他容色俊美,威勢凜凜。

半年之前,周文棠那個分香賣履之吻,總在徐三不經意之時,在她心頭縈繞不散。

譬如軍中議事之時,周文棠神色肅正,排兵布陣,一一下令,而她卻忍不住忽地分神,憶起那日在營帳之中,這麽正經的他,如父如兄的他,卻按著她的頭,半是欺瞞,半是引誘,逼得她低下頭來,兩唇相接,給了她一個輕如點水的吻。

這還不算甚麽,這一個吻,還將前塵往事,全都勾了起來。徐三忍不住憶起當年在山寺之中,漫天大雪,他二人曾共倚榻上,發絲相纏,抵足相談;還有那日,他手持玉箸,夾著一粒銀杏,送到她的唇畔,而她無意之間,將絲絲唾涎,沾到了他的玉箸之上。

如此種種,先前只覺得尋常,倒也不曾多想,然而今日徐三再憶起,卻總是忍不住多想,回想過後,又覺得面上發燒,莫名心虛。

正如周文棠所料,徐挽瀾為此而尷尬,而閃躲,時常避嫌,顯得比從前疏遠許多。可在她心中,卻也生出了一分難言的暧昧,一絲微妙的不舍。

便如此時,她擡眼一見周文棠在側,便立時站直身子,抿唇不語,稍稍後退一步,可卻又並不急著離去。可男人卻是分外坦然,微微後仰,眸色深沈,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煙柳青青之下,二人相對無言,反倒有波潮暗湧,心緒萬千。

徐三被他盯得很不自在,又恰好聽人連聲高喚。她如蒙大赦,拾起馬鞭,踏著軍靴,立時循聲而去。待到騎上馬後,徐三擡起袖來,擦了擦額前薄汗,這才心思稍定,轉而又思考起了軍政要事來。

開州距離上京,不過只有一城之隔。若是能乘勝追擊,一舉攻下金國都城,那麽剩餘的金國河山,必將不在話下。

兩國之爭,大局將定。而她和金元禎的兩世恩怨,或也到了一舉清算的時候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考試,忙著覆習,沒更新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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