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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塞外長星沈碧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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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外長星沈碧海(三)

幾個月前,周文棠特地交待過徐三, 讓她拾起往日的功夫, 勤奮習武, 好為日後上了戰場做準備。徐三特地從武館請了婦人, 教了自己一些近身搏鬥的技巧,她不能從力氣上取勝, 就只能追求快穩準狠。

有備而無患, 徐三對於洪忠絲毫不怕, 她甚至還有些慶幸洪忠能站出來挑釁。她需要這樣一個角色,也需要這樣一個機會。

新秋時節,竹風輕動。庭中空地上, 徐三挽起袖子和褲腳,面帶微笑,緊盯著洪忠。而洪忠卻是不將她放在眼中, 大喇喇地站在她對面, 活動著手腕關節,指間咯咯作響, 那眼神也充滿了輕蔑與狂妄。

徐三默不作聲, 她上下一掃, 開始研究起了洪忠的身體形態。洪忠雖瞧著結實, 塊兒大, 但她主要是肩寬,上臂粗壯,至於下半身的腿及臀部, 肌肉明顯要少上許多。由此來看,她善用手臂,擅長出拳,至於腿上功夫,卻是要弱上不少,輾轉騰挪之時,肯定也比不過徐三靈活。

還有一點,很是可疑。方才徐三觀察了洪忠一會兒,發現她無論喝茶還是擦汗,都慣用左手,很有可能是個左撇子。而洪忠的右胳膊,卻又比左胳膊明顯要粗壯一些,這說明她在平時,或者之前的生活中,右手需要幹一些耗費力氣的活兒。

假如她真是左手用的多,右手則用來幹重活,那麽她很有可能是個廚子,左手用慣了,便負責炒菜,右手則負責顛勺舉鍋,時日久了,自然要比左臂結實一些。

徐三默然不語,而洪忠卻是已經不耐煩了起來。她冷笑一聲,嚷嚷起來:“怎麽?徐大官人,怕了不成?你要是不想打,現在說還來得及。”

徐三笑道:“我是不想打。但我不想打的,是退堂鼓,而非這場架。”

洪忠瞧著她這副模樣,呵呵一樂,又粗聲粗氣地說道:“行。那我問你,怎麽算是點到為止?要不要見點兒血?能不能傷筋動骨?徐官人可想好了再說。諸位將士都在旁邊看著呢,你說甚麽就是甚麽,往後可就不能改了。”

徐三平聲笑道:“可以見血,可以傷筋動骨。只要不出人命,一切都好說。徐某人願賭服輸,絕不耍賴。”

徐三態度這般坦然,不慌不亂,這就好像空城計似的,就連洪忠都有些被唬住了,心裏頭暗暗犯起了嘀咕來。她耳聽得旁邊將士敲了一聲鑼鼓,當即壓下心思,不再多想,擡手一個左勾拳,直直就朝徐三面門襲來。

洪忠清楚得很,她今日跟徐三比試,為的就是滅滅這小娘子的威風,讓她別再摻和軍務——畢竟在這軍營之中,權力架構已經基本穩定了,若是讓一個外來人當了主事,這可實在說不過去。

洪忠不想真把徐三打出甚麽毛病,只想讓她臉上掛點兒彩,鼻青臉腫,看起來慘不忍睹。如此一來,肯定能殺殺這死書呆的銳氣。

她這一拳下去,力道著實不小,一點兒情面都沒留。洪忠本以為徐三會避開,或是拿胳膊擋開,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徐三就立在原地,硬生生地受了她這一道左勾拳,竟把洪忠都有些嚇住了。

她瞪大眼睛,頓了一頓,只見徐三緩緩擡起頭來,反倒對她勾唇一笑。不止洪忠懵了,就連一旁觀戰的鄭素鳴等人看在眼中,心中都又是驚奇又是詫異。洪忠驚疑不定,心中糾結起來,也不知徐三這是在使甚麽花招。

洪忠的拳頭僵在半空中。她緊抿著唇,往左右兩側各看了一眼,眾人的目光更是讓她壓力陡增。洪忠立時熱血上湧,只想趕快將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打得爬不起來,她一咬牙,心一橫,這就朝著徐三面門又狠狠打了一拳。

一拳,兩拳,三拳……拳拳到肉,鮮血四濺。

洪忠見徐三怎麽也不還手,已然打得有些上癮了。她本就是個筋肉發達,頭腦簡單的,只想著乘勝追擊,出起拳來,漸漸地也不控制力道了,直接就往死裏揍。鄭素鳴見狀,皺起眉來,她掃視一周,見眾人面上都帶著諷笑,心中有些不大自在起來。

鄭七目光發沈,正想出言制止這一場鬥毆,不曾想就在此時,徐三抹了一把鼻血,噙著冷笑,如鷹隼一般驟然擡首。洪忠才一怔神,就感覺臉上狠狠挨了一拳。她被打了這麽一下,心中立刻火冒三丈,可她才打算擡起左臂,繼續出拳,徐三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繞到她的身後,一把將她善使的左臂死死扳到背後。

一時之間,洪忠只聽得咯噔一聲,左胳膊的骨頭似乎發出了脆響來。聲音落罷,緊接而來的就是劇烈的疼痛。洪忠死咬牙關,強忍著一聲不吭,可徐三卻趁她掙紮之時,猛地擡腿一踹,洪忠只覺雙腿無力,膝蓋一彎,這就跪到了空地上來。

左臂被人制住,骨頭被人撅折,就連自己,都被擺出了下跪的屈辱姿勢來。洪忠怒喝一聲,青筋凸起,掙紮著使力,想要將身後的徐三甩開,哪知徐三在她頸後驟然一擊,力道極強,也不知是打著了甚麽地方,竟讓洪忠身形不穩,四肢無力,往前一倒,如高山崩塌一般,幾乎震得地上灰塵四起。

徐三雖被她打得鼻青臉腫,可卻也不曾傷著筋骨,養些日子就能養回來。可洪忠骨頭已折,起碼要養上個小半年。她只覺得身上各處全都在隱隱作痛,可是再想掙紮,卻是軟綿無力,動彈不得,只能如死魚一般,被徐三騎坐在背上,臉部死死蹭著地面。

鄭七等了約十下,見洪忠再也起不來了,便出言沈聲道:“切磋武藝,點到為止。三娘,收手罷。”

徐三卻掀擺起身,當著眾人的面,平聲緩道:“鄭將軍,徐某有話想要問問在場諸位。若論力氣,我比之洪將軍,自然是弗如遠甚。可我卻能勝過洪將軍,這是為何?”

鄭七瞇起眼來,默不作聲。而她右手邊,有一位面上帶笑,白凈清秀的女將軍應道:“你起先按兵不動,任打任罵,偏巧阿忠又是個直腸子,沒那麽多彎彎繞繞,見你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真就打上癮了,未曾料到你還有後招。而等你反攻之時,阿忠全無防備,力氣也用得差不多了,你但凡使點兒小招數,就能將她死死制住了。”

徐三擡眼,向著那說話之人看去。她不語帶笑,瞧著好似十分親切溫和,可她說起話來,說洪忠是“直腸子”,而徐三卻是“小招數”、“彎彎繞繞”,可見她這胳膊肘,還是往洪忠那兒拐的。

但她說這話,也未必就是為了擠兌徐三,替洪忠說話。眼睛是騙不了人的,她看徐三時,並沒有厭惡與忌憚。她偏向洪忠,很有可能是為了迎合在場其餘將士,說出諸人心中的念頭。

徐三聽著,卻只是一笑,仰頭說道:“是,將軍說的沒錯。依徐某之見,咱們大宋,就像跟洪將軍是一般的性子,沈著痛快,金國敢來挑釁,咱們就打回去,打他落花流水,鎩羽而逃。可是金國,說不定就像徐某一樣,小人行徑,暗地裏積攢實力,只等著趁其不備、趁其懈怠、趁其輕敵之時,舉兵反攻,乘虛而入。”

她此言一出,庭中諸人,俱是面色微變。先前那臉上帶笑的,竊竊私語的,也紛紛收斂笑容,噤聲不語。就連鄭七聽了,都忍不住擡起頭來,正視著這位久不曾相見的大姑姐。

方才那不語帶笑之人聽了此言,也不由深深看了徐三一眼。而她是個有眼力見的,聽了這話,也不敢似方才那般貿然開口,只稍稍移開視線,看向身側的鄭素鳴——畢竟鄭七乃是溫陽城中的主帥,每次金國來攻,都是她發號施令。哪怕徐三說的有道理,那也絕不能出口讚同,否則就是間接打了鄭將軍的臉。

鄭七沈默片刻,面上也沒甚麽多餘的表情,只吩咐了下去,讓人將動彈不得的洪忠擡到軍醫處,至於徐三,由於只是皮肉傷,用不著把脈,只讓人給她拿了些療傷之藥,又給她及隨行之人安排了住處,至於徐三所言,卻是絲毫未提。

徐三心下一嘆,知道戰事雖急,可她初來乍到,官家也沒給她什麽好身份,她若想擠入主將帳中,急也沒用,只能再看時機。今日洪忠之事,已經算是開了個好頭,成功向眾人證明了她的實力,從此以後,至少這軍營裏頭,沒有哪個敢小瞧這位京中來的文官了。

徐三只顧一個勁兒地思慮正事,頂著這張滿是鮮血的臉就回了住處。她那幾個隨行的女子見了,都嚇得面色大變,就連向來沈著冷靜的梅嶺都怔了一怔,忙不疊地端來凈水,給她擦臉。

那冷水一碰傷處,立時激起絲絲痛意,饒是徐三,都忍不住眉心一跳,死咬牙關。幸而梅嶺低低問起了今日之事,徐三隨意答著,也算是轉移了些註意力。

梅嶺聽過之後,心上安定了不少。她抿唇笑著,柔聲說道:“姓洪的倒黴,撞了個正著。幸而娘子不曾出事,不然院子裏那些小娘子可是要慌死了。先前中貴人交待了,娘子這兒若是出一點岔子,就要將她們的身契轉成官奴。一旦成了官奴,贖身可就難上加難了。”

徐三聽著,睫羽微顫,暗道梅嶺故意提起這贖身二字,肯定是想委婉提醒自己,畢竟她當年答應過梅嶺,等她幹得好了,就給她贖身,買個平籍,讓她參加科考。

徐三倚在榻上,默了一會兒,又勾起唇來,輕聲道:“梅嶺,其實你的身契,我早就跟中貴人要過來了。為了這個,我好說歹說,就差將我這點兒身家全抵押給他了。等這次事了了,咱們一回京,我就給你贖身,還要給你擔保。以後你好好幹,咱們不再是主仆,而是同僚。”

梅嶺稍稍一頓,一邊很是溫柔地給她塗抹藥膏,一邊低低說道:“我啊,從前自視甚高,可跟了娘子之後,才算是明白過來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又算是甚麽。我不急著走,娘子也別急著趕我。”

徐三卻是有些詫異。她若是不急著走,方才為何要提起甚麽周文棠、身契、官奴之事?難不成只是隨口一說?可聽著又不大像。

徐三正低頭想著,忽地聽得門外有一陣十分有力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她一聽,就知道是韓小犬過來了。

徐三立時坐直身子,心裏有些發虛,想著自己鼻青臉腫,沒個人樣,若是讓韓小犬瞧見了,指不定要怎麽嘲笑自己呢。她正想著該怎麽遮住面部之時,韓小犬卻已經跨過門檻,大步入內。

男人一襲玄衣,逆光而來,漆黑的眸子裏陰沈無光。徐三見了,擺了擺手,讓梅嶺退下,而梅嶺猶豫了一下,便將還沒塗抹完的藥膏塞進了徐三手中,卻不曾將那小瓷瓶交給韓小犬。

這小瓷瓶在徐三手中握著,還沒暖熱乎呢,韓小犬就坐到榻前,一聲不吭,掰開她的手指,將那藥瓶扣了出來。他拔開塞子,有些笨拙地將藥膏塗到手上,接著小心翼翼,給徐三紅腫的傷處塗了起來。

他哪怕再小心,到底還是個糙漢子,比不過梅嶺動作輕柔。韓小犬一塗藥,徐三就有些忍不了那疼勁兒了。她嘶的一聲,輕輕呼痛,無奈笑道:“你啊,跟那甚麽的時候一樣,沒輕沒重的,總能弄痛我。”

她此言一出,韓小犬的手立刻又小心了不少。人高馬大的一個男人,輕輕沾一丁點兒藥膏,又伸著指頭,點到徐三的傷處上頭,瞧那架勢,實在有些好笑,卻也令人動容。

可他向來是個別扭的性子,縱然手上十分小心,嘴上卻仍是不饒人,只沈聲說道:“疼?疼也是該的。都是你這小騙子吃飽了撐的自找的。”

徐三笑瞇瞇地看著他:“是啊。你這只小狗子,不就是我吃飽了撐的,自找來的疼嗎?”

韓小犬薄唇緊抿,故意瞇眼說道:“你再說,我今夜就讓你更疼。往常我顧惜著你,不敢全入,也不敢使大勁兒,今夜哥哥我還就……”

眼見得他越說越口無遮攔,徐三嗔他一眼,本就紅腫的臉更加紅了幾分。她狠狠擰了他那結實的大腿一把,總算是成功讓韓小犬止住了話頭,沒再繼續沒羞沒臊下去。

而韓小犬看了她兩眼,默然半晌,又皺眉說道:“三娘。這個官,你就非當不可嗎?你我如今都還算是有些銀子,咱們若是歸隱世外,也能過得不錯。你這小騙子,也不用活得那麽累了。好歹也是二品的官兒了,竟然還上趕著給人家挨揍!”

韓小犬越說越是憤慨,眼神也愈發陰鷙,恨聲說道:“真想用我這拳頭,把傷你那人往死裏揍!”

徐三心上一頓。她緩緩伸手,握住了韓小犬的大手,微微摩挲著他的手心,感受著那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火熱。韓小犬的身子,總是這般的熱,跟個小火爐似的,有時候夜間一摸,甚至還有些燙手。

徐三摸著摸著,只覺得心中也漸漸熱了起來。她擡起眼來,撒嬌似的輕輕說道:“不當官兒,如何養的起你啊。我得讓你過上好日子才行。”

韓小犬緊盯著她,緩緩說道:“有你在,已經是好日子了。”

徐三聞言,凝視著他,又認真說道:“這還不夠。我不止要讓韓元琨過上好日子。我還想讓所有像韓元琨一樣的人,都能過上好日子!為了這個,我可以傾盡所有,做甚麽,說甚麽,撒甚麽謊,受甚麽傷,挨甚麽打,我都可以。”

韓小犬凝望著她,薄唇緊抿,噤然不語。

他甚至有些鄙夷自己。他仇恨著這個國家,這個制度,他也渴望著有人能夠逆天而行,改變這種畸形的、不公的社會現狀。他知道,必須要有一個人,像她說的那樣,似飛蛾撲火,奮不顧身,將一己之所有,投入到可能永遠都不會實現的美夢與熱望中去。

可是……他不希望這個人是她。

這是他難以說出口的自私。他希望她完全屬於他,而非這個冰冷的國家。

男人坐在榻側,望著她那高高腫起的臉頰,心中有些酸楚,忍不住輕輕低頭,吻上了她還未塗藥的那片傷處。徐三見他又湊過來,還當他是又想要了,趕忙推他道:“乖狗子,別胡鬧了。我就歇一小會兒,哪兒夠你折騰的?”

她眉眼彎彎,又玩笑著道:“等我夜裏回來,由你折騰。只要你對著我這張臉,還下得去手。”

韓小犬壓下心思,捏了捏她的兩只耳朵,冷哼著道:“把自己的臉折騰成這樣,是該好好罰一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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