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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晦日忽驚雪墮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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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日忽驚雪墮空(四)

崇寧十二年,夏末秋初之際, 羅昀病逝, 撒手西去。她死後隔日, 官家就降下旨來, 對她贈官封墓,追封其為正二品的開國郡公。

而隨著追封的聖旨, 一同降下來的, 還有一卷賜婚的聖旨。開封府尹, 徐挽瀾,與左都禦史之子,薛菡, 良緣天作,今下旨賜婚,望自此之後, 同心同德, 忠君敬國。

徐三自是百般不願,但這是一個封建王朝, 皇權高於一切。按著官家的示意, 她終究是服從了這樣的安排, 身著一襲慘白孝服, 於遍布喪幡的靈棚中, 跪下接旨,結下了這門婚約。

她心裏清楚,羅昀想讓她和薛氏結親, 是希望危難之際,她能因此保全性命。然而官家想讓她與薛氏聯姻,絕不可能是抱著這樣的目的,這一紙婚約背後,定然有她想不到的政治考量。

徐三跪於蒲團之上,眼瞼低垂,只見雙膝前的銅盆之中,火光舐動,焰心赤紅。她在官袍外套著孝服,手中將羅昀生前愛讀的書,常穿的衣,一一都扔進了火堆中去。

浮生幻化,猶如灰燼,到頭來,都不過是冢內埋身,黃土一抔。

赤紅火光,映照著徐三的面容。五官雖與從前無異,但那氣質,卻和往日又有些不一樣了。一旁的吳阿翠看在眼中,敬服欽佩之外,心上不由多出了幾分懼意。

少女咬了下唇,捧著舊書,跪坐於徐三身側,隨即輕聲說道:“三姐,我,我喚你一聲三姐,你莫怪我沒規沒矩,只是我,我小時候,也是這樣喚過你的,也不顯得身份。三姐,我,我有話要跟你交待。”

徐三淡淡一笑,點了點頭,並未多言。阿翠心上稍定,趕忙低聲說道:“先生去之前,也給我留了幾句話,說日後三姐若是成了貪官、奸臣、叛國賊,就讓我想方設法,哪怕同歸於盡,也要,也要殺了三姐!”

徐三微微一頓,緩緩擡眼,定睛看向吳阿翠。

少女將羅昀遺言,和盤托出,顯然是為了向她表忠心。果不其然,吳阿翠一邊細細打量著她的神色,一邊輕聲說道:“三姐,我跟你說老實話。我小時候,你救了我爹娘,那時候我在堂上,就覺得你實在有本事。後頭你讓我去伺候五娘,我想你竟還惦記著我,實在讓我高興壞了。”

吳阿翠滿眼憧憬,凝視著她,唇邊也生出了一絲笑意來:“我對五娘,伺候得如此盡心盡力,都是因為有三姐你的遵囑,我記在心中,不敢怠慢。三姐,我不信你會成為貪官、奸臣、叛國賊,便是你成了,又或者是別人覺得你成了,我也依舊堅信,你一定有你的理由。所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對你下手的。”

徐三聽到這裏,稍稍勾唇。她摸了摸吳阿翠的頭,輕聲說道:“你放心,我啊,無愧天地,不負百姓。至於誰覺得,誰不覺得,是非功過,千秋之後,自有後人評說。他們愛說甚麽就說甚麽吧,反正到那時候,我早已作古,聽也聽不著了。”

她笑了笑,稍稍一頓,又對阿翠溫聲叮囑道:“師父的身後事,自有我來料理。馬上就是州試了,你住到驛館裏,好生讀書,勿要分心。”

吳阿翠說過了心底話,又見徐三態度溫和,心懷坦然,更對她服氣了幾分。她重重點了點頭,拜過羅昀之後,這便匆匆回了驛館,捧卷而讀,伏案而作。

幾日過後,梧桐葉上,三更急雨。那雨下得劈裏啪啦的,竟驚得徐三從夢中轉醒。一團漆黑之中,她神思恍惚,緩緩睜眼,哪知上下眼皮才一分開,便見床帳被人掀了開來,一雙黑洞洞的眼,正從上而下,俯看著她。

徐三一驚,擡手就要從玉枕內摳出鏢刀,哪知說時遲,那時快,那人低低笑了一聲,欺身而上,一把鉗住她的雙手,狠狠咬上了她的唇來。

那侵略意味十足的吻,還有那唇齒之間,淡淡的血腥氣息,令徐三立時意識到了來者何人。除了金元禎,還有哪個變態樂於此道?

她知道,自己越是掙紮,只怕金元禎就越是興奮。徐三微微瞇眼,死人一般任他親著吮著,心中卻是飛速思考了起來。

金元禎作為使者及人質,近一年來,都老老實實待在宮中,一步都不曾邁出過宮城。他留在這兒,代表的是金國的承諾,他要是敢輕舉妄動,金宋合盟必會走到崩潰的邊緣。

大宋、大金與西夏的戰事,現如今已經接近尾聲,剩下那幾座負隅頑抗的城池,幾日之內就會攻破。西夏一旦全境淪陷,那麽馬上要擺到臺面上的事兒,就是金宋兩國該要如何分割城池。

雖說之前金元禎保證過,說什麽金國只出了三成兵力,因此只要三成地界,但是這男人虛偽成性,金國亦是狼子野心,他們許的承諾,未必就會作數。

徐三心上微冷,她嘴上驟然用力,狠狠咬了男人一口,咬得對方鮮血橫流,滿口鐵銹氣味。金元禎卻是不急不惱,瞇著眼,舔了下唇上的血,隨即低低笑道:

“牙口不錯,反應也夠快。我還當你睡熟了呢,不曾想才一掀開帳子,你就醒了過來。”

徐三分外厭惡地凝視著他,低低說道:“你怎麽在這兒?”

她瞇起眼來,咬牙問道:“西夏的仗打完了?你想撕毀合約,金國想出爾反爾,所以你這是打算逃回北方了?我告訴你,你跑不掉!”

金元禎頓了頓,倒是不否認,含笑說道:“是,打完了。我的消息快,你伺候的那老女人,得明兒一早才能收到捷報。老婆還是知我懂我,我一來這兒,你就知道我是要跑了。小一年了,我夾著尾巴裝老實,人家都信我,就你不信,合該你我是夫妻。”

自打來了開封之後,金元禎便一直想趁機跟江笛親近。但是他一直忍著,克制著,因為他做戲要做全套,千萬不能在這時候露出破綻,惹了宋國女帝猜疑忌憚。畢竟,他的政治抱負,宏大理想,遠遠要比這個穿著官袍過家家的女人重要得多。

徐三聽到這裏,急火攻心,當即就想叫喊,只盼著常纓今夜沒偷懶,好生守在了院裏頭。哪知金元禎卻是眼明手快,她口中才喊出一個字,男人那帶著龍涎香氣的大手,便死死堵住了她的嘴巴,悶悶的,甚麽也喊不出來。

金元禎含笑低首,欣賞著她緊皺的眉,忿恨的眼。對於他來說,似這般小小欺負著她,實在令他很是快活,遠比殺人和做那檔子事兒還要快活。

江笛太過要強了。他喜歡她這一點,也怨恨她這一點。他嘴上不願承認,可卻還是處心積慮,想要強過她一頭,這才有了前生的不擇手段,也有了今生的五年之約。

他借著沈沈月色,近乎貪婪地打量著她,視線在那副熟悉而又陌生的眉眼不住來回。哪知便在此時,金元禎忽見眼前寒光一閃,等到再一回神,一把小小的月牙形鏢刀,便已深深紮入了他的肩部。

嘖,蒲察的刀,又傷了他一回。她呢,三番五次,又傷了他同一個地方。

金元禎微微瞇眼,縱然疼痛難忍,鮮血直湧,卻仍是不肯松開手來。徐三被他死死捂著嘴,心中雖急,卻也知道叫也沒用,只能緊盯著他,但聽得面前的男人沈聲笑道:

“江笛,你可真有出息。老公我還把正妻的位置留給你呢,你倒好,老牛吃嫩草,連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都下得去嘴。人都說五十女人如狼似虎,你年過半百了,甚麽都試過了,那小子伺候得了你嗎?”

他話中帶笑,語氣卻是陰測測的,顯然對此大為記恨。

徐三聽著,垂下眼來,睫羽微顫,一言不發。金元禎聽著簾外雨聲,心知自己還有要事在身,必須趁夜逃奔,斷然不可多待。他嗤笑一聲,用另一手掐了兩下徐三的臉,隨即俯下身去,溫熱的鼻息撲在她脖頸之間,口中則沈沈說道:

“甚麽五年之約,你還當真信我不成?我還當真會等五年才下手?江笛,我告訴你,這世道,誰強誰有理,我強,我就能趁你弱的時候弄你!你等著,馬上,我們就要再見面了。”

話音落罷,男人身形一轉,便翻窗而去。徐三攏緊衣衫,面色陰沈,知道自己去追也是無用,只得推開門扇,視線脧巡,尋找著常纓的身影。然而她立在檐下,等了許久,卻都不曾等到常纓現身。

徐三瞇起眼來,心中滿是怒氣,隔日一早,下了早朝,直接奔著周文棠的小苑而去。此時官家正在殿中議政,西夏大捷乃是喜事,但是金元禎叛逃之事,無疑是個不祥的信號,令官家及一眾朝臣皆是心煩意亂,焦頭爛額。至於周文棠,卻並未隨侍殿中,禦前只剩了一個柴荊伺候。

徐挽瀾這開封府尹,乃是正三品的高官,而周文棠作為內侍之首,恰好也是正三品。兩個人平級,因此徐三過來,宮人只能通報,斷然不敢相攔。

近半年多以來,周文棠待她十分冷淡疏離,已然令她暗中惱火,卻又自知理虧,不敢沖他發作。而昨夜常纓之事,卻讓徐三找著了發洩的由頭。

她足蹬官靴,走到檐下一望,便見周內侍一襲白衣,神色淡淡,正閑閑把玩著一支玉簫,瞧那模樣,專註的很,好似朝中雜務,與他俱不相幹。

徐三微微蹙眉,大步上前,掀擺便在他對面坐下。周文棠眼瞼低垂,雖聽著了腳步聲,卻並不擡頭看她,只沈聲說道:“徐府尹匆匆來此,所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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