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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晦日忽驚雪墮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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晦日忽驚雪墮空(二)

因官家還要與六部官員議事,徐三便與宋祁一同退出殿外。時值夏末秋初, 天清日潤, 二人行於斜橋曲水之間, 隱隱可以聽見蛐蛐的叫聲, 此起而彼伏。

宋祁聽著那蛐蛐鳴聲,一時竟有些出神, 不知憶起了何事來, 徐三連喚了他兩聲, 他才微微蹙眉,轉過頭來。

十五歲的少年,望著眼前二十一歲的女人, 稍稍一頓,隨即眉眼柔和許多,口中溫聲說道:“三姐有何吩咐?”

他還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大王時, 叫過她姓徐的, 叫過她徐老三,後來他轉了性子, 一副溫文做派, 便開始親切地喚她為三姐, 實在讓徐三有些受寵若驚。她甚至還懷疑過, 宋祁是不是也被人占了身子, 為此而試探了他幾回,卻都沒有捕捉過任何破綻。

十五歲的男孩子,正處於青春期, 性子說變就變,似乎也不是什麽稀罕事。至少對於徐三來說,如今溫和謙遜的宋祁,遠比從前橫行無忌的山大王,更適合成為一國之主。哪怕是裝出來的,那也要他裝得像不是?

徐挽瀾見二人身後,只遠遠跟著兩名內侍,便壓低聲音,輕輕說道:“你一去就是三五個月,待你回來時,便是壽寧節,官家的六十大壽。我為你備好了禮,再教你一番說辭,你到時候依樣畫葫蘆便是。”

宋祁微微頷首,溫聲說道:“不知乃是何物?”

徐三笑了笑,低低說道:“金銀珠寶,古董字畫,輪不著你送,送了反倒招致非議,惹人攻訐。我這兒有一匣獨花蘭的花種,稀世罕有,百餘年來,世上只得三五株。官家乃是愛花之人,你送的這花種,既名貴非凡,又能使龍心大悅。”

獨花蘭在現代都被視為瀕危植物,被稱作植物中的熊貓。而這一匣獨花蘭的花種,乃是魏三娘當時為了鹽商之事,特地搜羅來送給徐府尹的。

她本想讓徐三來送,在壽寧節上出一番風頭,不成想徐三一心輔佐宋祁,卻是將這風頭轉讓到了他頭上。

宋祁垂眸道:“那我又是得到這花種的?”

徐三面上帶笑,一張嘴,就編了個故事出來:“殿下率畿縣官員,奔波於各州府間,推廣種植禦稻米,偶然之間,聽村民說深山之中,有此稀世名花,便決心趁閑暇之時,親自探看。那蘭花生於山谷蔭蔽之處,殿下不畏艱險,忙中偷閑,連續去了幾日幾夜,總算是找著了這稀世名花。”

宋祁微微翹起唇角,接著又聽得徐三凝聲說道:“因那蘭花長在山中,不便遷移,殿下亦甚是憐惜,不忍動它花根,因此便將這花種帶了回來。”

這個故事好在兩點。

其一,表現出宋祁仁民愛物,宅心仁厚,一個連花都不忍心動的人,又怎麽會是一個殘忍暴虐之人呢?

其二,宋祁忙中偷閑,連續幾日,都不忘了尋訪名花,這自然不是因為他也是愛花之人,而是因為他身為人子,孝思不匱,忠孝兩全。

宋祁細細聽著,見她如此為自己著想,還為自己編出了這樣一個完滿的故事,不由微微勾起唇角來。

他又低低問了徐三幾句,問那獨花蘭長得何等模樣,怎樣播種,何時開花,又問這獨花蘭,可有什麽藥用價值。

徐三回想著魏三娘之語,微微蹙眉,緩聲說道:“送花種的人倒是提過,說這花可以入藥,能治瘡毒及蛇傷。具體該怎麽治,怎麽入藥,我也是不明不白的。”

她言及此處,稍稍一頓,隨即勾起唇角,含笑說道:“你要是想知道,可以去問周內侍。他蒔花弄草,谙熟此道,沒甚麽他不知道的。我養的那碗蓮和通泉草,若沒有他幫我侍弄,哪裏能養得這樣好?他還會把脈,還能給人開方子,你去問他入藥之事,他肯定比我明白多了。”

宋祁眸色微冷,瞥了她兩眼,只覺得她面上笑容愈發刺目。他面上不顯,只淡淡唔了一聲,接著便找了個由頭,大步辭別而去。

在政治鬥爭上,徐挽瀾想的法子,往往都是如何提升己方實力,如何讓自己這邊表現更好。而宋祁,無論表現得多麽溫文爾雅,謙恭下士,他的骨子裏,都是那只狠戾乖張又記仇的小野獸。他心中想的,更多是該要如何將薛鸞踩到腳底下,讓那女人世世代代翻不得身。

譬如說這獨花蘭之事,徐三想的是如何通過這花,表現出宋祁的優勢,加深朝廷內外對他的好感。而宋祁更為上心的,卻是這獨花蘭可以醫治蛇毒之事。他已經開始暗中籌謀,打算日後引薛鸞入局,在此大做文章。

這兩個人,一正一邪,一明一暗,本是殊途,卻因時局之故,不得不並肩而戰,相依為命。可等到大權在握,塵埃落定,兩個人的路,勢必是要岔開來的。

徐挽瀾倒是不曾想到此處。她初次見山大王時,那小子才十一二歲,幾乎是在她眼皮子底下長起來的,她連他那被打腫的屁股都瞧見過,向來當他是個無知孩童,自然不會對他生出戒心。

宋祁去後,轉眼已是八月。桂子飄香,蘆花颯颯,這日裏半晌午時,開封府衙內,徐府尹才審完了一樁大案,正歇在後衙,輕抿茶水之時,忽見梅嶺柳眉微蹙,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

這女人向來淡雅自若,徐三還不曾見她露出過如此神色。她心上一凜,擱下茶盞,才一站起身子,便聽得梅嶺輕聲說道:“官家來後宅了。”

官家來了?

今兒又不是甚麽大日子,徐三先前也不曾聽過風聲。而且官家不是從前門來的,而是從後門進的,徐三一聽,心上不由生出不好的預感來。

她眉頭緊皺,沈聲問道:“後宅出了何事?”

梅嶺跟在她身後,一邊隨著她跨過門檻,往後院走去,一邊低低說道:“似是羅五娘不好了。她差人給官家送了信兒,讓人請官家過來,說是即將撒手人寰之際,還有些事放心不下。羅五娘還特地攔住了身邊伺候的人,不許他們給娘子送信,說要等官家來了,才能知會娘子。”

徐三一聽這話,當此停住腳步。

她心下一嘆,知道羅五娘臨死之時,仍是信不過她,對此實在有些無奈。

她負手而立,眼瞼低垂,口中緩緩說道:“先前不是請了好幾個禦醫來看嗎?方子也開了,藥也抓了,大夫都說瞧著要好了,怎麽這人,說不行就不行了?”

梅嶺見她面色憔悴,知道她心中也很是不好受,趕忙柔聲說道:“這人上了歲數,可就不是藥能救回來的了。羅先生如今腦子還清楚著呢,等到官家出來了,約莫還能再跟三娘說幾句話兒。三娘別急,咱先去院子裏瞧瞧再說。”

徐三點了點頭,心上沈重,步子也愈發的沈。從後衙到羅五的住處,不過數百步,她卻覺得自己好似走了幾個時辰一般,心力交瘁,疲憊不堪。

她當年拜羅昀為師,一是因為李知縣之舉薦,二來,則是因為對於出身微末的她來說,疑似從京中來的羅昀,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她認同羅昀的為人嗎?認同她的政治主張嗎?認同她薄唇上方,那兩抹古怪的假須嗎?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她不願用謊言欺騙羅昀,所以無論是對她發誓也好,平常說話也罷,總是愛玩些文字游戲,將自己的本心,模糊成不清不楚的一團。她沒有騙,卻一直在瞞。

聽到羅昀將死,徐三在悲慟無奈之外,甚至暗暗松了口氣——她也會害怕,害怕有那麽一天,她真的將朝綱顛覆,將羅昀極為厭惡的宋祁推上了權力的頂點,羅昀會失望,會憤怒,會指著她的鼻子,對著她破口大罵。

在為人處事上,在為學為官上,徐三自覺問心無愧。但是面對羅昀時,她卻常常覺得自己虛偽。

徐三深深吐了口濁氣,候在院中,等了許久,方才聽見吱呀一聲,卻是羅昀的房門被人從內推開。她眉頭一皺,急步上前,立在檐下,便聽得官家坐在屋內床側,沈聲說道:“三丫頭,進來罷。”

徐三微微低頭,掀擺入內,只覺屋內黑沈沈的,一點燭火也無,透著極為壓抑的氣息,竟讓她略有些喘不過氣來。她站在賬前,稍稍擡眼,就見羅昀躺在榻上,面容幹枯,眼中白多黑少,兩側顴骨好似小山一般,十分突出,很是嚇人。

徐三微微一驚,知道羅昀,確實已經油盡燈枯了。

她鼻間微澀,趕忙克制住淚意,接著便聽得羅昀用那嘶啞的聲音,低低說道:“三兒,跪下。”

徐三一掀衣擺,毫不猶豫,直直跪下。

羅昀見狀,似是有些寬慰地一笑,口中則緩緩說道:“好徒兒,雖說為師平日,對你頗為苛待。但是我活了一世,最得意的,就是三兒你啊。你是大宋最年輕的狀元,二十歲就能當上開封府尹,幹得像模像樣,沒出過岔子。你比師父厲害,我能收你為徒,是我今生的福分。”

徐三一聽這話,當即重重磕了一個頭,接著挺直脊背,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羅昀剩下的時間不多了,若是言來語往,只怕要再多占些工夫。思來想去,還是不吭聲的好。

羅昀的視線逐漸放遠,口中輕聲道:“只是我最擔心的,也是你。少年得志,可不是甚麽好事。”

她話及此處,忽地厲聲說道:“三兒,今日當著官家的面,我要你答應我幾件事。你要是沒做到,就是不忠不孝,你對不起我對你的殷殷教導,也對不起官家對你的如此看重!”

婦人那一雙冷厲的眼,緊緊地盯著徐三,接著緩緩說道:“你發誓,你只要活一日,就做一日的忠臣,勢必要對我大宋,忠心耿耿!無論旁人如何,你必須利國利民,無愧於心!”

這幾句話,倒還在徐三的承受範圍內。她毫不猶豫,當即沈聲覆述一遍。

扶持宋祁登基,在可行的範圍內,做出一定的革新,這與忠心耿耿、利國利民,都並不沖突。至少在她看來,二者並不是必然矛盾的,便是有矛盾,也可以用心化解。

哪知羅昀對她的管束,卻不僅僅局限於為官之道。那婦人臥於病榻之上,眼窩深陷,顴骨高聳,口中則嘶啞說道:

“周文棠,他與為師有血海深仇,你不得和那賊人走得近。姓唐的役夫豚犬,你不能給他買平籍,再將他擡成正夫。至於你的正夫,我已經替你尋好了,連月以來,很是下了番苦工。薛家那小郎君,叫做薛菡的,德榮兼備,品德貞淑,有大家閨範,宜為正夫。薛家先前就與我交好,你娶了薛菡,也算是女才男貌,親上加親。”

她緊緊凝視著徐三,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對她啞聲說道:“三兒……答應我。”

作者有話要說: 之後的劇情,確實基本沒什麽日常了……捂緊小心肝兒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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