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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紙畫鐘馗驅鬼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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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畫鐘馗驅鬼崇(三)

那金國小子名喚獨吉,年歲不大, 生得黑瘦矮小, 但人卻很是機靈。他在旁打量了徐三娘一會兒, 見她來回翻著冊子, 久久不曾出聲,便湊上前去, 笑著道:

“娘子, 我方才聽你跟掌櫃的說, 你家裏頭,一共有四口人兒。我這兒正好有個宅子,因是才說要賃出去的, 便不曾寫在冊子上,但小的我跟你拍胸脯講,這處宅院, 既寬敞, 又便宜,桌椅板凳更是一應俱全, 娘子你只需添些被褥便是。”

徐三瞥了他兩眼, 隨即一笑, 道:“這宅子離此處多遠?”

獨吉忙道:“不遠不遠, 走上半盞茶的工夫就到了。娘子若是想看, 小的這就帶你去瞧瞧。”

徐三想了想,轉頭又去跟那遠來驛的掌櫃娘子,交待了幾句話兒, 一說若是有人來尋徐三,還請掌櫃幫忙留意,二又說自己要隨牙郎去看院子,只能讓親眷先在驛站裏候上片刻,也要請掌櫃的幫著照看一番。

那掌櫃娘子是個爽利人兒,一聽她有忙要幫,當即應了下來。徐三連連道謝,又給徐阿母等人留了些銀兩,這才隨著獨吉往巷中行去。

那獨吉說半盞茶就到,果不其然,徐三跟在他身後,不快不慢,走了半盞茶的工夫後,擡眼一望,便瞧見了一處宅院。那宅子纖巧秀麗,檐牙飛翠,徐三瞇眼看著,便覺得有些喜歡。

待到走入其間之後,徐三粗略一掃,見這宅子果如獨吉所說,刮楹達鄉,很是寬敞,別說住下四口人了,就是幾十人,也都絕對夠住。院中景致,雖比不得魏大娘的府邸那般講究,但也是欄曲縈紅,雪壓梅敧,可謂疏密有致,淡雅天然。

再一想這宅子的價錢,徐三卻不由蹙起眉來。先前她掃了一遍那冊子,也算是領略了燕樂的地價行情,而眼下這宅子,無論是空間面積、園藝景致,還是地理位置,都是相當不錯的……這等便宜,怎麽就落到了她手裏頭?

思及此處,徐三也不諱直言,向那小子問了起來。獨吉一聽,卻是笑道:“娘子莫急,且聽我細細道來。這宅子,可不是要整租給你,只那西邊的兩處院子,各帶了一大一小兩間廂房,是賃給娘子你的。娘子和小侍住一處,阿母跟小郎君住一處,依小的看,再合適不過。”

徐三點了點頭,卻仍是疑心未消,只又不動聲色地問道:“這宅子這般大,怎麽不曾住人?我瞧著,好似也沒住過人。”

獨吉連忙道:“娘子真是心細。這宅子自打建成之後,確實還沒住過人。說起這個,就要說說這宅子的主人了。”

徐三提耳細聽,卻原來此間宅院,乃是一位金人所建。早些年燕樂的地價比現在還低時,那金人便買下了這塊地,蓋了這宅子。那人名喚金元禎,是個做買賣的,主要家業都還在金國,沒甚麽工夫過來這燕樂。

獨吉笑呵呵地道:“這做生意的,有錢就得賺。這宅子放這兒沒人住,也不能由著它落灰不是?若能賃給外來之人,每個月賺上十幾二十兩銀子,總好過一個銅板也沒有。”

徐三卻是問個不休,又挑眉笑道:“好啊,他有錢買地蓋房,閑置這麽多年不住,倒還缺那十幾兩銀子?小子你莫嫌我不好伺候,只是我拉家帶口的,還有個待字閨中的弟弟,我隨便住哪兒都行,但我那親眷,必須要住沒有半點麻煩的地兒。”

獨吉忙道:“沒麻煩,沒麻煩,怎麽會有麻煩哩!娘子人美心善,是獨吉見過最好說話的了!娘子你初來乍到,有所不知,來咱燕樂的金人,就是為了討口飯吃,賺兩個銅板,才不會想著去惹麻煩呢。我更是打小在燕樂長大的,從沒聽人說過我半點兒不好。”

那小兒接著又諂媚道:“娘子你有甚麽想問的,盡管問罷。你問一個,小的答一個,絕對老老實實,沒有半句虛言。”

徐三一笑,問道:“平日裏主人不在,是誰替他看房的?”

獨吉頓了一下,聲音清脆地應道:“咱這宅子,左邊挨的那戶人家,也是個金人,跟咱金元禎金郎君相交已久。金郎君信得過他,便把這宅子交給了他打理。娘子到時候立契之時,也是先跟他畫押。”

徐三垂下眼來,再含笑問道:“哦?既然如此,那我可得先見見這位鄰人了。卻不知這位郎君,尊姓大名?”

獨吉低聲道:“娘子喚他蒲察便是。”

蒲察二字,其實是個姓氏,並非名字。這金國人的名字,大多十分覆雜,宋人念起來,往往會覺得十分拗口。為圖方便,有的金人便只說姓氏,有的呢,則給自己起了個漢名。似這位金元禎,多半就是自起的漢名。

徐三一聽蒲察兩個字,驀地想起昨夜裏,那一雙分外明亮的褐色眼睛。她稍稍蹙眉,兀自想道:照理來說,她比那蒲察走得早才對,那人好似也不急著走,現在回沒回來都說不準。姓蒲察的人多了去了,獨吉所說的這位鄰居,也未必就會是他,約莫只是巧合而已。

這般想著,徐三搖頭輕笑,又問了獨吉幾個問題,這便讓他帶著自己,到這位鄰居那兒登門拜訪。

二人由後門緩步而出,往左邊一拐,這便到了那鄰居所住之處。徐三細細一看,卻原來這西邊院落,與那鄰人的宅院,不過就隔了條一米多寬的窄道而已。她在這兒扯著嗓子說句話兒,那邊若是靠著墻,當即便能聽得清清楚楚。

獨吉上去叫門,徐三則立在檐下,低頭思量起來。她方才看過那冊子,若論性價比,實在是沒有比金元禎這宅子更合算得了。她家這四口人,初來乍到,無處可去,必須要趕緊尋個地方住下,而眼下的這處宅第,兩處院子,共四間房,實在是再合適不過。

若說還有甚麽地方,讓她猶豫不決的,一來便是這鄰居了,二來便是房主的身份。且說這鄰居,他只是個看房子的,若是他將宅院賃出,乃是瞞著房主所為,到時候房主得了信兒,指不定還要惹出甚麽麻煩。再說這房主的身份,獨吉說得也不甚明白,徐三對此仍是抱有懷疑。

她正兀自想著,忽地聽得吱呀一聲,卻是大門已開。徐三連忙擡起頭來,向那來人看去,只是她這一看,卻不由當即怔住,皺眉道:“……蒲察?”

那男人好似才洗了頭,長發微濕,披散過肩,都沒來得及編成小辮子,但那雙明亮的褐色眼眸,還有那露著大白牙的陽光笑容,倒是和昨夜一模一樣,分毫未變。

蒲察看見她之後,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一邊咧著嘴笑著,一邊將她迎進了門。二人坐定之後,徐三還在想著該要如何審他,卻聽得蒲察操著有些蹩腳的漢話,音調古怪地道:

“我……我昨夜遇見你之後,沒來得及跟你說。你走了,我才想起來,燕樂縣的驛館,早就住滿了。我趕緊騎馬,回了城裏。”

徐三輕笑著搖了搖頭,挑眉道:“那個叫獨吉的小子,也是你的安排?”

蒲察有些不好意思,哈哈一笑,道:“是。三娘你真聰明。我找不到你,也不知道你,甚麽時候才到。燕樂縣裏,消息最廣的,就是莊宅牙郎,各個驛館前都有。所以我就找了他們。”

稍稍一頓,他又湊得近了些,小聲道:“不要錢的。我和他們的行老,有交情。”

所謂行老,就是這些牙郎的頭兒。徐三先前聽那蒲察說自己是做買賣的,但見他憨頭憨腦的,還有幾分不信,但今日再見蒲察,她卻已然信了幾分。

徐三一笑,又稍稍側頭,定定看著蒲察,輕聲問道:“你如此大費周折,就是為了將這便宜,拱手送給我?這個金元禎,是真的還是假的?”

蒲察抿了抿唇,眉眼帶笑,也不知在兀自想些甚麽,半晌過後,才撓了撓頭,用那古怪的漢話,笑呵呵地回道:“金元禎,名字帶個‘真’,當然是真的。他要將宅子賃出去,也是真的。”

話及此處,他清了清嗓子,又離徐三近了些,在她身側低聲道:“那個村子,我派人去看了。他們想跑,但是遇著了土匪,一個都沒活下來。這個仇,是你替我報的。所以我呢,就替你貼、貼……貼補了,一些錢。這是我的報恩。”

貼補這個詞語,對他來說,似乎是個難點。他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了怎麽說。徐三聽著,不由莞爾。

說罷之後,蒲察眨著一雙又大又亮的褐色眼睛,又有些委屈地道:“但是報恩,是一碼事,三娘你對我動手動腳……可不能就這麽算了。你都沒有說我的胸好看。我知道漢人有句話,叫‘癡心婦人負心漢’,後半句我不記得了,但我覺得,說的很有道理。”

蒲察說到最後,緊抿著唇,重重點了兩下頭。徐三不是蠢笨之人,自然早就懂了他話裏的意思。

只是一來,她無心與他談情說愛,二來,她還沒摸清蒲察的底子,不想跟他有過多牽扯,因而此時此刻,她也只能故作愚笨,裝聾作啞,假裝甚麽也聽不出來。

但徐三也清楚,無論如何,在人品上,蒲察還是信得過的。他深入狼巢虎穴,乃是為了替手底下報仇,由此可見,他是有武技傍身的,而且,他很講義氣。

而昨夜她和他作戲之時,蒲察也不曾借機占她便宜,老老實實的,由著她來回擺弄,寬衣解帶,作為一個來自男尊女卑國家的男人來說,他的品性,實屬難得。

蒲察對她有意,但徐三覺得,或許只是因為他生在金國,沒見過她這般的女子,不過是一時新鮮罷了。這新鮮勁兒,遲早是要過去的。再說了,他這周身上下,總有幾分浪子的氣息,這浪子的話,哪能和他認真?

徐三想著,禮貌一笑,身子稍稍往後,與他拉開了些距離,隨即輕聲道:“你,我自然是信得過的。話不多說,咱兩個立契畫押罷,契書定過之後,我就將銀子給你送來。只不過……你給我貼補,我當然高興,但是,我並不是替你報仇,只是順便報了你的仇而已。漢人還有句話,叫做‘無功不受祿’,你的好處,我不能拿。”

蒲察挑起濃眉,抿唇想了一會兒,隨即一笑,沈聲道:“你是順便,還是不便,你都給我報了仇,我心裏高興,那就偏要給你好處。三娘,你要是覺得心裏過不去,我有個法子,能讓你好受。我啊,漢話說得還行……”

他說到這裏,徐三沒忍住,抿唇一笑。蒲察看在眼中,也跟著咧嘴笑了,又繼續道:“但我現在,只能讀懂賬本、契書上頭的漢字,你要是有空,就教我認字罷。這樣就是有來有往了。”

教漢字而已,哪抵得過那麽多銀錢?徐三知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軟,這好處可不能白拿。兩個人討價還價,來回扯了好一會兒,總算是最終定了下來——徐三每日黃昏過後,都要來教他一個時辰,教的是習字、書法、作詩、為文。

徐三這樣打算,其實也有自己的用意。一來,崔鈿每隔十日,才能出得軍營,她這個幕僚當的,基本等於賦閑,總得找點兒事兒做;二來,她每日讀書備考,也要找點兒閑事做做,轉移一下註意力,可不能死讀書,讀死書;三來……

先前羅昀曾對徐三提過,說是金國日後,必會卷土重來。而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無論是作為幕僚,還是作為官員,她都必須對金國有更多的了解。而蒲察,無疑是一個不錯的渠道。

至於這最後一點……實在是因為蒲察的眼睛,有點兒像狗的眼睛。她一對上他那眼神,又見他待自己這樣殷勤,心裏頭多少有些不好受,總想將他給自己的好處趕緊還回去。

崔鈿說她心硬了,但她卻知道,自己還是那個自己,從來都沒變過。

作者有話要說: 讓女主來這個地圖兜一圈兒,也是為了給她更多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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