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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霸王別姬: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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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差錯誰可補,一切遭遇誰擺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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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沒想到的是,剛剛懷著要努力練功的心思的小豆子,在白天裏初初入門的第一項功課,就是令人恐懼的拉筋——雙手被扣在墻邊,被人按著立直了腰身,雙腿更是被強行拉成一字馬,還一邊一疊地放著磚頭壓住腿不讓動彈,痛得他死去活來。

“想要人前顯貴,您必定人後受罪,今兒個只是破題,文章還在後頭哪!”負責教戲文的老學究扶了扶眼鏡,笑瞇瞇地說道。

“小豆子,沒事兒,朕都耗了一炷香了!”旁邊靠墻倒立練功的小癩子苦中作樂地勸了一聲,換來的是小豆子更淒慘的哀嚎。

一旁在廳裏繞圈子列隊練腿眼朝天的小子紛紛向小豆子投去同情和鼓勵的目光讓他堅持,作為大師兄的小石頭則是耍了個機靈,趁著踢腿的功夫,偷偷地一腳把最裏面的磚頭給踢了出去。

小豆子剛剛緩了一口氣,立刻又絕望地聽到了坐在中央喝茶的關師父悠哉悠哉地說道:“小石頭,替誰偷工減料呢?”

眼見大師兄因為小動作挨了打,其他想要跟著耍機靈的小子也歇了偷偷幫忙的心思。

這時,呂竹又從椅子上蹦了下來。

關師父喝茶的動作一滯,眼見呂竹捧著紅豆糕的碟子跑過去坐在了小豆子旁邊,卻沒有也偷偷幫忙挪開磚頭之後,只得默默咽了口茶,權當自己沒看見。

雖然這兩人一個像個地主小姐似的坐著吃,一個像個艱苦貧民一樣扣著立,宛如貧富差距的最佳寫照。不過人生在世就是如此,命不好怨不得人,所以就連正在受苦的小豆子也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這是我的‘紅’,這是你的‘豆’,加起來,就是甜甜的紅豆糕啦。”呂竹說著就往他嘴裏塞了一小塊紅豆糕。

看著她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小豆子似有所思地低頭看了一眼碟子:果然,為了安慰自己,她把碟子裏的最後一塊糕點給自己吃掉了。

看著她強顏歡笑的小臉,這一剎那,小豆子似乎明白到了為什麽科班裏的人都那麽寵她的原因。

關師父依然八風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喝茶。

小石頭倒是悄悄和師弟們討論了起來:果然,就像呂竹自己說的那個她能在師父生氣的邊緣反覆橫跳來著——雖然他們這些文盲也弄不懂這到底是啥意思,不過被呂竹這麽一弄,小豆子也被吸引了註意力,沒有再因被強制壓腿的疼痛而嚎個不停。

而且她還沒有幫忙偷工減料,師父也沒話好說只能坐著!

雖然這小豆子被呂竹親手餵吃的是讓人有些小小的羨慕嫉妒恨,不過念在他是新人,這一次算了吧!

結果,這些對小豆子有特殊關照的舉動這麽日積月累下來,這群小子就被呂竹如溫水煮青蛙一般煮熟了,再看到呂竹特別關愛小豆子,都是見怪不怪熟視無睹。

讓小豆子給呂竹守了兩年夜之後,關師父想著閨女的撒嬌要求總算差不多滿足了,小豆子的性子也磨得平穩了許多,再加上呂竹已經滿了七歲,他便著手開始準備小豆子的“回遷”事宜。

盡管已經是新時代,但男女大防依然還根深蒂固地存在老一輩人的腦子裏,所以即使有百般的不舍,小豆子最終也還是被趕回了師兄弟們一起睡覺休息的大通鋪屋子。

所幸呂竹這年紀也被關師父強按著讓老學究教讀書了,每天清晨,小豆子就第一個跑過來捧著水盆拖這只愛睡懶覺的家夥起床梳洗,接著一行人就會眾星拱月地簇擁著呂竹來到附近的小河邊上。

他們站成一排吊嗓子,呂竹坐在他們特意帶來的小板凳上,朗讀書上的文章。

轉眼間,這種平靜的生活又過去六年。

十四五歲的少年抽條一般的長,偏生小豆子卻又是個演旦角的,需得控制體型,長久下來,就造就出了一副細眉細眼仿佛風大點就能刮跑的身形。和演霸王的小石頭站一起,不知道的都會以為是大師兄以壯實的身板欺壓師弟搶光了飯,以至於把他餓成這個細腳伶仃的可憐模樣……

這幾年裏,有人離開了也有新人被送進來,來來去去,與呂竹最為熟悉的最後還是小石頭、小豆子和小癩子三個差不多年紀的人。

到了這個年紀,也差不多能開始上臺了。

小癩子老是記不住詞,氣得教戲文的老學究吹胡子瞪眼睛,反手就是送他一頓戒尺敲手心。

作為大師兄的小石頭記詞倒是沒什麽錯漏,就是背完之後那一臉“老子沒背錯吧啊哈哈哈”的中二表情過於自鳴得意,也被極為註重韜光養晦的老學究拿戒尺點了點:“伸手。”

小石頭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欲哭無淚地伸出手來,小石頭也步上了小癩子的後塵,被戒尺狠狠敲了兩下,和仍在旁邊吊腿背詞的小癩子成了一對苦命的“手腫”兄弟。

不過,這三人中,最讓人操心的,卻是小豆子。

俗話說,男怕夜奔,女怕思凡。

他現在要背的詞,正正就是《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父削去了頭發……”教訓完了那對難兄難弟,老學究走到了小豆子跟前,打量了一下他。

外形是沒話說的:披著一襲水袖吊著腿,身姿曼妙,口齒也伶俐。

“下文呢?”老學究拍了拍戒尺。

“我本是男兒郎……”這一句甫一說出,不僅老學究和旁邊人的臉色都變了一下,正在院子裏練書法的呂竹也急忙從椅子上將註意力移到了這邊。

聽著老學究只是從鼻孔裏重重地哼了一聲,卻並沒有伸出戒尺,看樣子,是打算再給一向乖巧聽話的小豆子一次機會了。

“我,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小豆子楞了一下,依然沒有改口。

這下可糟糕了。

“您倒真是入了化境了,連雌雄都不分了。”老學究冷笑了一聲。

看著小豆子被關師父和老學究抓進了小屋裏,緊接著就從裏面傳出了鞭撻聲和少年的哭嚎聲,小石頭不忍地想要出手捂住呂竹的耳朵。

“別捂,我必須聽著。”呂竹平靜地說了一句。

她必須聽著,時刻關註著,才能知道小豆子的受罰有多重,才能隨時準備進去救人。

棍棒教育自古有之,說是殘忍,的確相當殘忍。

但是遲些時候,即將會有經理過來相看他們科班的練習情況,倘若小豆子這個主角之一掉鏈子,人家定是不會為他們科班作保,更別說讓他們去唱堂會了。

關師父打人的時候不僅言語粗俗,下手也頗為狠辣,但在這麽多年下來,呂竹也差不多看透了——這年頭,沒真本事就得餓死。動輒打罵苦累練功所成就出來的,是一個個孩子的精湛技藝。

偶爾幾次在寂靜無人的深夜裏,呂竹趴在窗戶上,看到了白天打了孩子的關師父徘徊在孩子們睡覺的那間大通鋪的屋門前,久久不去。

雪落了大半夜,他也就這麽在屋門前站了大半夜。

都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哪有真的不心痛的?

世道混亂而艱難,老人們勉力維持著科班,養育著孩子們,孩子們也從老人那裏學來他們的技藝,唱戲賺錢,反過來維持大家的生活。

宛如烏鴉反哺,世間上的一切都自有定數。

讓他們專心練功精益求精,不僅是對技藝傳承的一種負責,也是對戲劇文化的一種尊重。

一昧的對棍棒教育生出憤怒,無法冷靜下來客觀分析,最後只會導致整個科班都無戲可唱。

對呂竹這種冷得下心來的做法,老學究就曾經無數次惋惜班主的獨女為何不是個男孩,說倘若她是個男孩,定能將喜福成的名號發揚光大。

對此,呂竹通常也懶得理會,多是一笑置之。

畢竟,說得再多再好聽,不如做出實實在在的成績來。

等到關師父和老學究教訓完了小豆子從小屋裏出來,呂竹就帶著小石頭跑了進去。

看著小豆子那一手的血泡,呂竹皺了皺眉,把小藥箱打開就要給他好好上藥。

小豆子垂著頭,乖乖地讓她上藥。

一旁的小石頭看到他這一副呆滯的模樣,心疼極了,聲音幾乎帶上了哭腔:“豆子,過兩天就給祖師爺上香了,你就想自己是個女的,可別再背錯了。”

小豆子一聲不吭,雖然沒有開口說話,但那倔強不屈的眼神明顯在向別人訴說著五個字:他沒有背錯。

小石頭看到這個眼神,當即就是氣得一拍腦袋:“頭疼死我了!”

呂竹上好了藥,趁著拿繃帶裁剪的時機,擡起頭直直對上了他的眼睛。

她大致知道他為什麽如此抗拒這一句的原因。

這個時代,男性的地位比女性要高得很,看不起女性,以至於現在唱戲的旦角都全是由男性所扮。而且,小豆子又是從小在風月場所長大的,對於性別認知這一途上,有著過重的執念。

他不是記不住,只是這個時候心裏還過不去那個坎,還無法接受把自己當成“女嬌娥”。

他的母親,也是有著這麽一副好相貌,因為生活所迫無奈之下當了妓.女,所以他從小看著的所認知的名為“女性”的人,除了呂竹這個還未稱得上為女人的女娃之外,就全是那些出賣皮肉色相的風月女子。

生而為女,所受的苦難和折辱,在這個時代幾乎是從一生下來就伴隨著,直到死去的那天。

好不容易才天生是個優勢性別了,為何還非得爬往弱勢那邊去?

因此,他不敢認命——怕自己一旦認了,就再也出不了這一場男女顛倒性別錯亂的戲。

“小石頭,你們這幾天都給我好好守著他,別讓他碰水。”呂竹包好了繃帶,沈著臉叮囑道。

“曉得,一碰水這手可就得毀了。”小石頭隨意應答的一句,卻差點懷了大事。

半夜裏驚醒的一群孩子好不容易才把想要把傷手往水桶裏浸的小豆子拖回來,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勸也勸過,他就是鐵了心一個字都不願聽。

最後眾人合計了一陣,讓小豆子先改唱虞姬和站井沿練體態輕盈去了,這才哄得這個倔得沒法說的家夥靜下心來養好了傷。

胖乎乎的經理到來的時候,將近年底時分。

這天似乎也給了他們面子,停住了多日的落雪,冬日溫暖的陽光一掃往日陰暗之色,令人也不禁跟著心情開朗起來。

冷是冷,不過小子們也都穿上了戲服,使勁兒招展起自己來,生怕經理對科班看不上眼。

經理對小石頭的霸王頗為滿意,看完了生角,轉頭又去看旦角。

這一眼,就看上了站在井沿的小豆子,開口就是要聽聽這個小旦角的《思凡》。

果不其然,他還是按著自己的“唱詞”來。

胖乎乎的經理一聽到“我本是男兒郎”這句,頓時就收了搖得悠哉的折扇,冷著臉就要走人。

這一錯,卻是關系著他們這些孩子年底還有沒有賞銀熬過這個冬天了。

為了不讓拖累了整個科班的小豆子真的會被大人打殘,小石頭咬了咬牙,一邊讓師弟們翻起跟頭各種展示武藝,另一邊卻是親手拿起了關師父的煙槍沖了上去。

“我讓你錯!還敢不敢錯?!”把小豆子按在一張椅子上,小石頭拿著煙槍狠狠地把他的嘴角搗得都滲出了一道血痕,方才住了手。

看著小豆子了無生氣的眼神,小石頭眼神含淚,忍著心痛退了幾步歸入隊列,帶著其它師弟舞了起來。

小豆子無聲地坐在椅子上,潰散的目光下意識地往呂竹的房間那邊瞄。

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紅影——是了,無論多麽的受寵,終歸是個女孩子。

有些過分堅持所謂“傳統”的古板戲班裏,一直認定著一個可笑的思想:戲班有女的,就會發生不好的事。

不知道來相看的經理有沒有這個“傳統思想”,以防萬一,呂竹被關師父鎖在了房間裏。

窗簾整整齊齊地垂落下來,一絲縫隙都不留的那種密實。

陣陣冷風吹來,吹得他的心也冷得仿佛墜落了下來,浸在了那冰寒的井水裏一般。

如同母親當年頭也不回地離開自己時的那種徹骨冷意,手上早已愈合的傷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理影響,也隱隱開始作痛起來。

透入骨髓的冷、絲竹管弦的伴奏聲、眼前戲服的五彩顏色,重疊成了一幅詭異而荒誕的畫。

“啪”的一聲,有什麽東西被風吹落在地上。

這是……《天演論》?!

只一眼,他就看出了這是呂竹最近在看著的書。

這書據說是翻譯洋人的文章而來,鐘情儒學的老學究不太感興趣,偏偏呂竹極為喜愛,閑暇時就經常拿著小毛筆坐在一旁細細閱讀。

風呼啦啦地翻開了它,露出被呂竹用朱砂重點勾畫的一句話來。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目光茫然地看向拼命為自己的錯誤補救的師兄弟們和伴奏樂師們,這麽冷的天,他們都楞是急出了一頭一臉的汗。

起身,拂袖,擺架勢。

“我……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水光朦朧裏,他看到,所有人都笑開了。

他們是真心地為自己終於沒有“背錯”而高興的,五彩的戲服圍繞在身邊,歡快的音樂如同春曉鳥語,好像就在這剎那,春回大地,百花盛放。

唯獨自己,依然獨自留在荒涼的雪地裏,戰戰兢兢地維持著薄冰之上的行走。突然的一瞬間,腳下那薄薄的冰層終於承受不了施加下來的壓力,碎裂了開來。

他整個人,就這麽落入了寒冷而毫無邊際的水中,失去了一直以來勉力堅持著的……“清醒”。

確認他們科班得到了張公公府上堂會的資格,眾人還沒高興多久,忽然又察覺到了不對勁的地方。

好不容易才入了戲的小豆子……似乎,出不來了。

這家夥怎麽就這麽極端,要麽完全不入戲要麽完全不出戲,就不能像他們那樣取一下中間值的嗎?!

呂竹被放出來的時候正值晚飯時,她出來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去看看小豆子,而是去把特意留在外面的《天演論》給撿了回來。

此時的小豆子正捏著個蘭花指使筷子,矯揉造作得讓師兄弟們都有點不忍直視。

不是說難看,只是和平日裏的作風做派完全不一樣了。勸吧,陰聲細氣地給你懟回去,宛如預備役潑婦;不勸吧,看著又實在是有種陰陽顛倒的辣眼睛。

脖子都快望長了總算望到他們這群孩子裏最有文化的呂竹過來了,一群人趕緊紛紛起身讓位。

“紅紅,你這本書好看嗎?”一個剛剛被小豆子懟得無話可說的師弟先一步扯起了話題。

呂竹讚揚地看了這個有眼力見的男孩一眼,故作不經意地說道:“挺好看的,特別是進化退化啊種族歧視啊這些……”

反正他們都不怎麽識字,隨她瞎編。

為了生存的妥協只是第一步,如何幫小豆子在妥協和“清醒”之間找到那個平衡點,接下來還得費大勁兒。

“紅紅,什麽叫做種族歧視啊?”小石頭疑惑地問。

呂竹合上了書,擡頭望天:“就是……像小豆子那樣,演個女人就當自己是個女的,演猴戲卻從來沒把自己當猴兒的,就是種族歧視嘍。”

正在夾菜的小豆子聞言就是一噎。

懟了那麽久師兄弟都毫無敗績,偏偏在面對這聽起來好像是很有道理的“道理”時,舌尖在齒邊轉了好幾下,卻始終無法找到反駁的話來。

於是,一時之間,他竟是只能無言以對。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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