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年紀越來越大了。

有時候, 眼神很渾濁，渾渾噩噩不知道在想什麽；有時候目光又很清明，看著沈聲默的眼睛非常慈愛。會絮絮叨叨和沈聲默講起來她小時候的事情, 有時候講起早已逝世的爺爺。

也越來越不愛下山了。

一來是腿腳不方便，來回折騰老人家不舒服，二來是她現在越來越安靜，一點也不喜歡湊熱鬧。

奶奶喜歡在院子裏曬太陽，冬日來臨的時候，有時候能坐在那兒一整天一動不動。

為了讓她舒服點，沈聲默定制了一把太師椅放在院子裏, 讓她一整天躺在那兒搖搖晃晃，像個小孩子似的。她眼睛半瞇起來, 看著非常愜意。

奶奶更多的時候是在回憶, 或者冥想，繡花也不愛繡了, 因為她的手越來越哆嗦，越來越失去了力道，眼睛也很差，有好幾次戳到自己的手, 然後嗷嗷叫起來。

沈聲默便沒有再讓她碰繡籠。

奶奶倒也聽話，從那天起就安靜下去, 不再折騰這個，折騰那個。

她心裏大抵也明白，偶爾的清明，應該是回光返照, 不是她變好了。

年紀大了, 時間也到了。關於這一點, 奶奶心裏豁達得很，就是舍不得她孫女。

當意識到這一點時，奶奶總是想多纏著點沈聲默，黏著她不讓她走。

沈聲默果真就不走，店鋪也不去了。

奶奶說：“默默啊，我要是去見你爺爺，我會告訴他，你把他的衣缽繼承得很好，讓他可以瞑目了。”

“我要是走了，你一個人在這裏過活艱難，就搬到城裏去。城裏地方大，人也多開闊了就沒人管你了。這裏不是好地方，奶奶走了沒人護住你，一些壞蛋會欺負你的。”

想了想，一時間想不起來還有什麽可以叮囑的。奶奶便道：“我還想喝一碗海參湯。”

“好。”沈聲默都答應下來。

等奶奶睡去後，沈聲默便下山買菜去。

現在的奶奶，已經不是當初不知道海參賣多少價格的奶奶了。以前她不讓沈聲默亂花錢亂買，今天卻主動提起來要吃，這個認知讓沈聲默隱約難受起來。倒不是心疼錢，而是奶奶可能意識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這個時候適當的所求，只是為了沈聲默來日不留遺憾。

去菜市場買了海參，回來時，路過銀器鋪，沈聲默便進去看了一眼。

如今，這條商業街上的銀器鋪越來越少，很多手藝人都不再打銀，而是換成了廉價批發的工藝品。

便宜，好賣。

沈聲默的銀器鋪如今也不能再稱之為銀器鋪——她本來就沒在這店鋪裏賣多少銀器，更多的是走網上銷售的渠道。如今在許多手藝人都不再堅守時，沈聲默也順勢把她的鋪子改造成了一家手工體驗館。

如今的沈聲默已經不是貧窮的沈聲默，她進了一批趁手的工具，放在店鋪裏，更新了設施，比以前將就的日子好用多了，對於新手來說，上手難度也不大。

來到村寨旅游的旅客只需要付一點手工費和材料費，就可以在裏面進行diy。成品可以帶走，頗有趣味。

這樣一番改動，完全和沈聲默網上的業務剝離開來，算是一個衍生的產業，但生意出乎意料的好。如今她的鋪子，已經成為這條街上生意最好的店鋪。

當沈聲默進去的時候，鋪子裏有三個人正在做絨花手工。

手工體驗館的坐班老師正在教導他們，十分有耐心。

坐班老師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臉龐稚氣未脫，還保留著少女的幾分青澀，不過從她教導的手法上來看，做絨花已經頗為熟練了。

沈聲默對她招招手，叫道：“朵朵。”

朵朵聽見了，擡起頭來，露出欣喜的笑來：“姐，你怎麽來了？”

“下來買菜，今晚上我家吃飯去。對了，今天生意怎麽樣？”沈聲默問道。

“還說呢？你網上粉絲太多了，很多人慕名而來，我都招待不過來，好累的。要不你再招個老師過來，和我當同事好吧？”朵朵撒嬌道。

她今年剛剛大學畢業，出了學校之後，朵朵才知道以前作為學生的日子是多麽幸福。只要是個打工人，就都能體會到作為一個社畜的痛苦。

哪怕她是在沈聲默的店鋪裏就職，沒有黑心老板的壓迫，也很痛苦。

痛苦是痛苦，但是為了她所熱愛的東西，朵朵還是會繼續堅持下來的。

這一次跟沈聲默撒嬌，單純想要找一個人來做幫手。現在人還算少的，人多的時候，朵朵感覺自己像個陀螺，忙得停不下來。

沈聲默沈吟了一會兒，點點頭：“行，那我一會兒上我的官V號發個招聘啟事，到時候我一個一個面試，找兩個人來幫你。”

“這個鋪子，以後就要辛苦你來打理了。”沈聲默說。

朵朵笑起來：“好啊。”

回家後，沈聲默開火煮飯。此時的奶奶早就醒了，她拿著一把米糠在餵小雞。

一邊餵，還一邊提醒沈聲默：“默默啊，你以後千萬要記得給小雞餵食啊，不要餓著它了。”

雖然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奶奶卻是當後事一樣交代的。

她的人生就是如此簡單，已經找不出更好的事情來說了。

沈聲默自是應聲說好。

晚上飯後，沈聲默躺在奶奶的搖椅上，拿出手機來，編輯了一條微博，然後發布上去。

如今，她的微博粉絲已經兩千萬，是全網數一數二的大網紅。

每次她發布什麽視頻，那天的熱搜必定被霸占，而超話熱度也會被頂到超話榜榜首。

和其他網紅粉絲不同的是，其他網紅都很反感網紅打廣告恰飯，但是關註沈聲默的粉絲們就是為了買她的東西。

要是沈聲默不賣東西，他們還會鬧，在評論區催她趕緊上新，已經準備好小板凳來搶了。

【沈家首飾館】：這是一則招聘啟事：坐落於旅游村寨的手工體驗館有兩個崗位。一個是負責後勤管理，一個是坐班指導。感興趣的小夥伴們可以把簡歷發到我的郵箱~~

下面附了一張圖，上面寫著詳細的要求，以及沈聲默的郵箱。

這條微博一出來，評論區的評論數也很快破千。

然而都不是來應聘的，是來催她上新賣東西的。

【就這就這？？啊啊啊你好不容易詐屍一次，結果是來招聘的嗎】

【嗚嗚嗚恨自己當初沒有學相關的知識】

【材料包每次上新必定要蹲，所以問題來，我什麽時候能去您那兒工作啊？您看看我配嗎？】

沈聲默不敢說話，因為她確實很久都沒有上新，也沒有更新店鋪消息。

奶奶最近很黏她，沈聲默沒有時間。

招聘啟事發完就跑，然後守著郵箱等著簡歷投遞就行了。

這倉促的招聘只持續了五天，就找到了兩個合適的人。和對方敲定了上崗日期後，便把他們的聯系方式都給了朵朵，讓朵朵帶著他們熟悉熟悉這裏的環境和工作流程。

隨後的事情……不歸她管了。

她老了，想要鹹魚躺躺，要和奶奶一起過上退休的生活。

來年春節過後，下了一場大雪。

天氣忽然冷了起來，沈聲默一早起床，燒了一壺熱水給奶奶打過去，剛想叫她起床，就發現奶奶直挺挺躺在床上，身體已經僵硬。

沈聲默用手摸摸，已經沒有體溫了，不過奶奶嘴角含笑，走的時候應該沒有痛苦。

沈聲默楞了一下，忽然無措起來。

雖然早有準備，但此時此刻，她還不可遏制的感到傷心難過。

陪伴她這麽久的奶奶，溫柔慈祥的奶奶，就這麽離開她了。

沈聲默哭了一場，然後按照奶奶教的，給她收拾後事。

沈海闊他們涼薄，奶奶的靈堂上也沒哭幾聲，走走過場就離開了，一點也不帶留戀的。

早就看透了他們的真面目，沈聲默一點也沒感覺到難過，一臉冷漠的看著他們離開，心裏卻有點為奶奶感到不值。

不過好在這些年她一直陪著奶奶，奶奶走的時候很安詳，很恬靜，她相信奶奶是沒有遺憾的。

既然這些棒槌一點都不孝順，那也不必讓他們來送，黃泉路上，有她護著，奶奶就不會受苦了。

這場後事操辦得體，老人家苦了一輩子，走的時候很體面。

送走所有奔喪的客人，已經是在半個月之後了。客人走了，奶奶也走了，家裏變得十分的冷清，十分的安靜。

沈聲默拿米糠，一把一把的給小雞仔撒糧食。

這批小雞仔是之前不久買回來的。

過了不到一個月，它們就已經失去了嫩黃的絨毛，一點都不可愛了。

時間過得可真快啊。沈聲默怔怔的想著。

忙碌了好一陣的沈聲默變得消瘦許多，身體變得單薄，仿佛風一吹就倒，身上還穿著素白的縞服，看上去弱不禁風。

沈聲默如今已經三十多歲了，但她吃得好想得開，活得也很滋潤，一點也看不出年齡的痕跡。這場喪事過後，她眼神變得沈重而覆雜了許多，不過身上那種清寒的氣質卻越發惹眼，讓人不敢靠近，變成一個冷清的美人。

把小雞收拾好了之後，沈聲默才回了屋。

生活總是要往前看的，不能長久的沈浸在悲傷裏不可自拔，現在是時候抽出時間來處理一下世俗生活中的事情了。

沈聲默打開了自己的電腦，登錄微信，照例檢查了一下有沒有人找她。

【朵朵】：姐姐，你招來的那兩個人很好，都很有能力，店鋪交給我們你放心吧

【朵朵】：今天來了一個班級的小朋友們做手工，他們都聽說過姐姐你誒

……

其實這些天來，朵朵過得不比沈聲默容易。

店鋪的事情全部壓到她身上，朵朵也不喊一聲苦，還要抽出時間來安慰她，真是難為這個孩子了。

沈聲默給她發了一朵花花的表情包，然後看下一個。

下個信息是黎秀麗發來的。

因為奶奶的喪事，黎秀麗給沈聲默放了一個月的假，這個月都不用提交稿子上新，按理來說，應該是沒什麽事物找她的。看黎秀麗這十萬火急的樣子，應該是有什麽要緊是吧？

沈聲默點開一眼。

【黎秀麗】：看見消息速回

【黎秀麗】：聲默，我們這邊接洽到了一樁單子，博物院那邊需要設計一批文創產品。他們的負責人看了你的視頻，對你很感興趣，我就給你推薦了

【黎秀麗】：這可是推廣面向主流的好機會，你千萬不要錯過呀！

博物館的文創設計？

沈聲默回了消息：“好。”

這是一個新的征程，有了官方渠道做推手，相信未來更加一片坦途。

太陽短暫的下山了，但次日升起來。

普照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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