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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西瓜真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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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的時候,爺爺奶奶出去打牌了,宋君白開著風扇給沈路整理數學筆記,窗外的知了叫聲很吵,小院兒裏的瓜果蔬菜被曬得發蔫,奶奶養的老黃狗趴在院子角落的樹蔭下吐著舌頭喘氣,窗戶開著,有熱乎乎的塵土味兒鉆進來。

客廳裏的座機突然響起來,因為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所以鈴聲被調到了最大,一下子把宋君白嚇了一跳。

用慣了手機,她都快忘了座機的聲音了。

會給爺爺奶奶打電話的人……

宋君白一下子怔住。

是媽媽。

這場不知是夢是幻的經歷已經延續了一周,宋君白一直有些刻意回避有關父母的問題,所謂近鄉情怯,大抵便是如此。

曾經意氣風發的父母,曾經把她捧在手心裏當公主寵的父母,於她而言已經過去了十多年,債務和疾病消耗了他們的生命力,枯萎成了苦難的具象化。

母親終日埋首於小區角落裏那半層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中,縫紉機哢哢響,像她不堪重負的脊梁骨,父親的嘆息和自責像是生活的背景音,充斥著本就狹小的房間。

作為女兒,宋君白心疼又心酸,只恨自己不能再強大一點。

可作為一個普通人,宋君白的心裏是藏著一絲怨氣的。

怪父親當初的一意孤行,毀掉了一家人的生活,也毀掉了她的一生。

她不曾認過命,但也從未反抗成功過,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十年蹉跎,一步退,步步退。

電話接起來,聽筒裏是媽媽一貫綿軟的江南口音:“餵?是阿姨嗎?”

媽媽叫奶奶一直叫阿姨的,她本是江南嬌養的姑娘,和婆母相處不多,不甚熟稔。

宋君白驀地擡起頭,眼眶一熱,房頂的吊扇在眼裏模糊成了一團白色的花。

“媽,是我。”

“小白?你在家呀!”媽媽笑起來,連珠炮似的問,“在那邊還習慣嗎?剛軍訓結束吧,有沒有被曬黑呀?我給你準備的防曬霜有沒有堅持天天用呀?哎呀我聽說軍訓都在學校裏吃,你們食堂的夥食好不好呀?還有還有,老師同學都認識了吧?相處得怎麽樣?”

宋君白用力眨了眨眼,任由眼淚滾下來,眼前重新恢覆一片清明。

“都挺好的,我很喜歡這邊,”宋君白語氣帶笑,“沒曬黑——不是,曬黑了一點點,防曬霜天天用的,食堂不太好吃,老師和同學還不太熟悉。”

“那就好呀,你們軍訓只有一周吧,接下來和同學老師相處時間多,要慢慢熟悉起來呀,啊喲我總是擔心那邊的人排外,你得收收脾氣呀,不要總是不愛搭理人……”

“嗯……嗯……我知道……我交了朋友的……女孩,叫桔子……”

宋君白嘴角噙著一絲笑,聽著媽媽喋喋不休的嘮叨,直到對面宋媽媽突然道:“哎呀你放開,我還沒和女兒聊完呢,你等會兒——”

電話那邊換了個人。

宋君白斂起笑容,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君白,我是爸爸。”

宋君白閉上眼,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半年之前,宋君白親手簽下了放棄搶救治療知情同意書。

是自殺。

電話那邊媽媽的聲音再度傳來:“你讓開啦,女兒肯定還生你的氣呢。”

“爸。”

宋君白開口,聲音微啞。

對面沈默了好一會兒,才傳來一聲低沈的“嗯。”

又是長長的沈默。

“缺什麽跟爸說。”

宋君白驀地笑開。

父親總是這樣,總是把她當小孩子,然後把他覺得對她好的東西,一股腦送到她面前。

年少的時候不懂,還會因此產生逆反心理,等後來懂了,卻又為時已晚。

“把我書房裏初三用的理科輔導書寄過來行嗎?”

那邊明顯楞了一下,然後才道:“行,我下午就去寄。”

“我國慶節想帶爺爺奶奶回去做體檢,爸你幫忙找個醫院預約一下行嗎?項目越全越好。”

“好,好的,到時候要我回去接你們嗎?”

“不用,我們自己坐車,你到車站接我們。”

“行。”

父女之間的交流總是這樣,有事說事,鮮少寒暄。

道歉和諒解都心照不宣。

剖白和抒情更是顯得累贅。

這樣就好。

掛掉電話,宋君白捏著筆久久沒有落下去。

直到院子裏的老黃狗突然從樹蔭底下竄出來,站在院子門口,望著門外使勁兒搖尾巴。

宋君白從窗戶口往外看,門口飄過一個瘦高的身影。

黑 T 恤,運動褲,頭發貼著頭皮,側臉線條堅硬鋒利,目不斜視地從院門口飄過。

宋君白楞了一下,沒有及時開口,便見那人已經飄了過去,開滿薔薇花的鐵藝圍欄擋住了沈路的身影。

興許只是路過。

宋君白心想。

老黃狗的尾巴又搖起來,還汪了一聲。

沈路從另一邊繼續目不斜視地飄過來……

宋君白沈默片刻,趁著他再度飄過去被圍欄擋住了視線,從屋裏輕手輕腳地走出來,和老黃狗蹲成一排,撐著臉默默等。

十秒鐘後,沈路第三次目不斜視地飄了過來……

但這次沈路飄到一半餘光就發現了宋君白,有些尷尬地停下了腳步。

沈路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幹笑了一聲:“你在家啊?”

宋君白無奈地看著他,心想我要是不在家你打算在這門口飄來飄去飄多久。

“你……有什麽事嗎?”

沈路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來補課。”

宋君白驚了,一代校霸路哥這麽勤奮的嗎?

明明記得從前路哥不是在為了小弟打架出頭,就是在去為小弟打架出頭的路上,自己和他幾次不多的交集也基本都是在混亂的街頭。

而如今?

“倒也……不用這麽急。”宋君白艱難道,“我知識點還沒整理完。”

“我——”沈路直勾勾地看著她,咽了咽口水,“我怕你反悔。”

宋君白:……

沈路繼續道:“所以我先來交點學費。”

宋君白:?

沈路扭頭出去,從停在外頭的山地車上拎下來一個塑料袋,二話不說遞給宋君白。

宋君白伸手接過,這才發現裏頭滿滿當當都是花花綠綠的雪糕和冰棍。

沈路笑出兩排白牙:“天熱,順手就買了,不知道你喜歡哪種,就多買了幾種。”

粗粗看了一眼,小布丁,綠舌頭,火炬筒,葡萄幹雪糕棍,大熊貓頭雪糕,三色杯……

其實沈路也說不清楚為什麽要買這些。

他就是一早上醒來,悶出了一身汗,胡亂沖了個涼水澡,煮了包面當早飯,結果又吃出了一身汗。

家裏靜得可怕,他並不是害怕孤單的人,在從前那十多年裏,他都是孑然一身,大多時間都在這種寂靜得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環境中渡過。

但一周的軍訓生活裏,他習慣了喧鬧,習慣了目光在操場上掃過去的時候能一下子找到那個熟悉的錨點。

他再一次習慣了宋君白在自己視線範圍內的生活。

想見她,看一眼就行。

不過如今也不是從前,他們不是只有點頭之交的普通同學,是即將組成互幫互助學習小組的那種關系。

那或許可以說上幾句話。

但第一次去宋君白家,空著手總不太禮貌。

酷酷的路哥騎著車在太陽底下曬了兩圈,口渴難當,終於決定買一包雪糕來找宋君白。

宋君白也不客氣,隨手挑了個大熊貓頭的雪糕,結果剛拆開一角,就有甜膩膩的奶油流出來。

沈路心道完蛋,但宋君白已經把融化的大熊貓頭雪糕抽出來了。

倆棕色的耳朵沒了。

巧克力味兒的奶油融化滴落,把白白的熊貓臉也沾得花裏胡哨的。

路哥臉上掛不住了,伸手要拿:“化了,別吃了。”

宋君白搖搖頭,又把雪糕裝進袋子裏:“沒事,我放冰箱裏凍一下再吃。”

路哥臉色發紅,大約是曬的。

宋君白又道:“進來,一起吃冰鎮西瓜。”

沈路:“……啊?”

也許是宋君白的語氣太過隨意篤定,也許是冰鎮西瓜四個字自帶魔力,原本打算掉頭就走的路哥乖乖跟在後面進了屋。

屋子裏要涼快得多,老黃狗已經趴在客廳角落裏打瞌睡,掀起眼皮看了看兩個在太陽底下傻站了半天的人,敷衍地晃了晃尾巴,又闔上了眼睛。

沈路小心打量了一番,屋子裏收拾得很幹凈,左側的房間門開著,門口有紗門擋著,裏頭有個靠窗的書桌,書桌上攤著一本書和一本筆記本,書頁中間放著一支筆。

再裏面就是床了,沈路只依稀看了個水藍色的被單就火速撤回了目光,再一擡眼,宋君白手裏拿著把菜刀,哢哢把一個冒著涼氣的西瓜切成了小塊。

頭頂的電風扇吱呀呀地轉悠著,帶起陣陣涼風,宋君白把西瓜擺在托盤裏,放在一個矮幾上,不知道從哪兒找來兩個矮矮的折疊凳,遞給沈路一個,兩人面對面坐下,一聲不吭開始吃西瓜。

老黃狗磨蹭過來,哼哼了兩聲,宋君白笑了一下,給它也掰了一塊兒。

屋外的蟬鳴聲好像歇了一些。

西瓜真甜。

身高還沒過一米八大關的沈路蜷著長腿,委委屈屈地縮在折疊小板凳上,被西瓜甜得有些發飄。

………………………………

路哥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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