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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怎麽不哭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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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膩膩的木桌,板凳。

熱騰騰的餛飩,湯底。

門口的“老紀餛飩店”四個字掉得缺胳膊少腿,門開著,裏頭沒空調,兩側墻壁上八個壁掛電風扇呼啦啦吹著。

宋君白要了一碗芹菜豬肉餡兒的湯餛飩,老板是個懶洋洋的年輕人,動作倒是利索,沒一會兒便端了上來。

湯底裏加了蝦皮紫菜榨菜碎,鮮得很,餛飩皮薄餡兒大,這小鎮的餛飩和別處不大一樣,餛飩皮又薄又軟,一煮便幾乎成了透明的,也不似別處的餛飩皮能吃出一股堿味兒,柔軟滑溜,最適合配湯吃。

還燙著,宋君白只覺得自己似乎死了一般的味蕾慢慢蘇醒過來,迫不及待地想吃上這一口鮮美。

餛飩店裏也沒人,她便這麽做了。

然後被燙得連連咳嗽,眼淚都出來了。

就在此時,門外喧嘩聲響起來,宋君白紅著眼睛擡頭看,發現五六個染著五顏六色頭發的年輕人咋咋呼呼走進了店裏。

睡不醒的店主睡醒了似得,笑著就錘上為首那個黃毛的胸口:“發什麽財去了?怎麽,看不上你紀哥這小破店了?”

被錘的黃毛沒說話,旁邊矮了一頭的紅毛道:“沒有沒有,你別亂說,路哥他——”

另一個綠毛接口道:“路哥最近有點忙,你別廢話,快去煮餛飩,這都飯點了,你這破店裏一個人都沒有,是不是快倒閉了?”

店主沒好氣推了他一把,順手一指宋君白:“誰說一個人沒有,這不是人嗎?”

宋君白被燙得眼裏含淚,眼眶紅紅的,這會兒被眾人集體行註目禮,一下子捏著勺子不知所措了起來。

高個子的黃毛正是沈路。

十六歲的沈路,個子倒是躥上去了,可皮肉沒跟上,整個人單削嶙峋,隔著黑色 T 恤能看見凸起的肩胛骨。

像一根鐵條。

就從前沈路打架手裏常拿的那種。

宋君白看著沈路熟悉又陌生的臉,怔了很久。

沒人會相信,幾個小時前,她從十一樓落了下去,幾個小時後,卻在十多年前的高中校園裏醒了過來。

她當然不會忘記這一天,上輩子——姑且算是上輩子。

中考之後,她明明能上省城最好的高中,可父親卻在暑假裏做了一個決定,把她的學籍遷到了老家這個小鎮。

老家所在的城市是全國出了名的高考地獄,即便是這個小鎮上的高中,高考本科上線率也能達到 85%以上。

但教學資源和她原本心儀的學校是不能比的,這裏的孩子大多出身農村,除了拼一股毅力,沒有任何出路。

早上六點鐘上早自習,晚上十點鐘下晚自習,九成學生寄宿,剩下的一成走讀生大多在校外的廉租房裏租住,由家長陪讀。

宋君白心裏有萬般委屈,她不能理解父親的決定,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明明可以得到更好的教育資源和平臺,卻在父親的一意孤行之下被流放到這個仿佛到處蒙著一層灰的老舊小鎮。

她是獨生女,自幼受盡寵愛,父親的生意也一直順風順水,把她養出了一副矜傲的性子,可唯獨這次,全家人,包括留在鄉下養老的爺爺奶奶,以及一向溫柔的媽媽,全部都向著父親的決定。

上輩子直到兩年之後,她才知道父親這麽做的原因。

省城裏商業勢力龐雜,隨著互聯網逐漸興起,父親做的是傳統的織造生意,早就入不敷出,這兩年尋求轉型,卻又不小心惹了不該惹的人,最後不僅生意黃了,連人也出了事。

他把宋君白送回老家,就是為了不讓生意上的事情影響到寶貝女兒,而十六歲的宋君白,別說殘酷的商戰了,她連一個真正意義上對她心懷惡意的人都不曾遇見過。

今天是 8 月 28 號,距離開學還有幾天,宋君白花了一個暑假的時間,說服自己接受了現實,在開學前獨自一人到即將入學的校園裏看看環境。

心裏多少憋著氣的宋君白沒回家吃飯,而是隨便走進了這家蒼蠅館子。

她是被嬌養著長大的,換做從前根本不會踏入這種地方,但這一日存了些賭氣的心思,忍受著無孔不入的油膩感,連餛飩也吃得味同嚼蠟,只覺得悲從心來,一時沒忍住,便哭了起來。

但此時此刻,宋君白縱然被燙出了眼淚,心裏卻湧起了巨大的欣喜。

即便這是夢——就當這是夢吧!

那也是個她夢寐以求了十年的好夢。

回到這間被她嫌棄的蒼蠅館子,回到一切還沒有變糟的十六歲。

放棄那些無用的矜傲和自持,把註意力從小女孩那點不能得償所願的失落中抽出來。

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她的人生落點不該是十一層的天臺。

說到底,還是不甘心。

紅毛看見宋君白楞住的樣子,剛想開口調笑幾句,肩膀上被人死命一壓,一屁股坐了下去,紅毛扭頭一看,發現沈路眼神不善,知趣地閉了嘴。

宋君白緩過勁兒來,故作冷靜地繼續喝餛飩,殊不知一旁的沈路心裏也並不平靜。

幾個小時前,他被一悶棍敲得天旋地轉,暈暈沈沈似乎被白大褂拉上了救護車,視野裏模模糊糊看見宋君白穿著輕薄的白色睡裙,洇出大團大團觸目驚心的血跡。

頭疼得發懵,什麽也想不起來,比頭更疼的是胸口,心臟炸了似的。

可等到再次睜開眼,卻是在老家的堂屋裏。

相依為命的奶奶去世了,失聯多年的父母親杳無音信,他在村裏老人的幫助下草草辦完了葬禮。

人群散去,沈路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老房子裏,守著奶奶的牌位一夜未眠。

到淩晨的時候沒扛住,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再醒過來,殼子還是這個殼子,芯子卻換成了快三十歲的自己。

三十歲的沈路記得這一天。

中考之前,為了讓病重的奶奶安心,自己拼盡全力考上了鎮上的高中,卻沒想到奶奶連他入學這一天都沒等到,他這天本來是打算來學校辦理退學手續的。

奶奶給他留了一些積蓄,夠他勉強讀完高中,但再多就沒有了,他自認也沒有多少念書的天賦,比起沈悶的校園,他更適應骯臟的街頭。

當時他都打算好了,把奶奶留下的那點積蓄當本錢,就在鎮上盤個小門面房,他比不得老紀有點手藝,就打算開個臺球場子,反正活著嘛,就這麽回事兒,老天總餓不死瞎家雀。

卻沒想到一進教務處就遇上了高一年級的教導主任,四五十歲的老太太,又嚴厲又啰嗦,說得他一個頭兩個大,堂堂街頭路哥楞被說得擡不起頭來,不知怎的稀裏糊塗就答應了繼續讀。

等到他從學校出來,一群平素裏最愛跟著他瞎混的街溜子手上二踢腳撚子都剝出來了,就等著慶祝路哥退學,結果可想而知,被沈路沒好氣地修理了一頓,一同進了老紀的餛飩店吃午飯。

然後,沈路就見到了宋君白。

連話都沒說上,可宋君白那身書卷氣卻一下子把他勾住了,他想起奶奶珍藏的黑白照片,照片裏還是少女的奶奶也是這樣一身的書卷氣,和他自幼見過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

幾天之後的九月一號,沈路準時去了學校,隔著重重人群,他又看見了那個一身書卷氣的姑娘。

而這一回,沈路同樣進了學校,卻只字沒提退學的事兒,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當年那個為他操心過的老太太,無聲地笑了笑,便出來直奔餛飩店。

果不其然,宋君白還在這裏,眼睛紅紅的。

餛飩很快送上來,配著老紀自己腌的小菜,沈路吃著餛飩心裏合計,自己該怎麽去打個招呼,認識一下。

記得宋君白這天不知為何一邊吃一邊哭來著,沈路偷眼一瞄,發現宋君白的桌子上沒放紙巾,心裏一喜——

老紀摳門還是有好處的。

沈路一口一口吃得心不在焉,紅毛和幾個年輕人正在吹牛逼,沈路也沒聽都說了些什麽,餘光一直等著宋君白哭起來。

可左等右等,宋君白還是沒哭,反倒是把一大碗餛飩吃了個幹幹凈凈,連湯底都喝完了。

沈路心想,看不出來,這一掐就折的小身板,倒是挺能吃。

可怎麽還不哭呢?

宋君白吃完也看著空碗楞了一下。

她一直有個不為人知的習慣,從前還在職場的時候,只要壓力一大或者心情不好,就會忍不住吃東西,不吃零食,就愛吃點面條餛飩之類的,一個人找個隱蔽的角落,默不作聲吃完一大份,撐到一句話也不想說,等到消化完了,再多的負面情緒也便跟著消化掉了,第二天依然能夠雷厲風行地走進工位。

但這種解壓方式,對她來說已經失效很久了。

長久的失眠和厭食摧毀了她的自愈能力,直至萬劫不覆。

旁邊紅毛聊得興起,講了個笑話,宋君白聽懂了,一時沒忍住,笑了一下。

沈路嘴裏含著半個餛飩,心情覆雜。

——就、怎麽不僅不哭,還笑了呢?

沈路臉色發黑,想也不想一腳過去。

紅毛“哎呦”一聲,坐在了地上。

宋君白又楞了一下,繼而再次笑了起來。

上一次,因為紅毛對自己出言不遜,被沈路一腳蹬斷了凳子腿兒,這一次,紅毛沒惹自己,卻還是沒逃過這一腳。

沈路餘光瞥著宋君白笑起來微微彎起的眼,心想。

不哭也好,笑起來好看。

好看死了。

作者的話

十三弦聲

04-16

前期更新可能會比較慢,最近手頭事兒略多,求養肥,中後期恢覆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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