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簡和葉謹令所在的地方，是一處長長的廊道，昏黑，平整，狹窄，不知盡頭是什麽，這裏無比安靜。

當顧簡盤坐著開始恢覆自己的妖力時，葉謹令就呆在她的身邊，目光一點不轉移地看著她，似乎怎麽看也不會膩。

過了很久，顧簡的額間滲出些汗來，平靜的表情帶了點痛苦之意。

一邊安靜的葉謹令在此時忽然有了動作，他舉起自己白凈修長、指節分明的手，輕輕落在顧簡的頭上，接著，就有瑩綠色的光芒帶著星點如同輕紗一般，從顧簡額間向下，將顧簡整個人籠住。

顧簡緊皺的眉頭松開。

當顧簡身體中的妖力得以恢覆，她再睜開眼時，她便發覺葉謹令高大的身體正靠在她的身旁，舒展的眉眼輕閉，呼吸輕緩，似在睡覺。

他的手輕搭在顧簡的手臂之上，像是在害怕顧簡會在他睡覺時會丟下他跑掉。

顧簡沒有動，在她的這個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見葉謹令那張精致的臉，他的眉色並不濃，並不飽和的黑之下隱著淡淡的青，形狀雜雜的卻也是好看的。

他閉著眼，睫毛很長，有深深的陰影落在他臉上，顧簡發現，這樣睡著的葉謹令，她似乎可以看上很久。

葉謹令在顧簡的目光中醒來，捕捉到她因為自己醒來而逃離的目光，葉謹令再次綻出一個大大的笑，說：“小簡，你的妖力恢覆好了嗎？不好意思，我睡著了。”

“嗯。”

“那我們現在就離開？”葉謹令問。

顧簡止住了葉謹令的步伐，說：“不，我有問題想要問你。”

在葉謹令些微疑惑的目光中，顧簡接著道：“是你嗎？幫我驅散妖丹內的冰寒之氣又幫我恢覆妖力，是你做的嗎？”

此刻，顧簡的語氣幾乎是篤定。

但是葉謹令卻並沒有如顧簡給出承認的答案。

“小簡，你在說什麽？我沒太懂。”他的眼睛很亮，從語氣、動作裏根本察覺不到一絲說謊的影子。

“不是你？”顧簡有些疑惑起來，但是這裏並沒有別的人或者妖會幫她。

但並沒有等她繼續逼問，他們棲身的長廊內有光影一閃，顧簡迅速拋開問題，將葉謹令護在身後，望向剛才光影閃過的來處。

“誰？”

等了好一會兒，影影綽綽中走出一個白影。

那是個女妖，白色的長裙無比殘破，上面有火燒過的痕跡，但即便是這樣，女妖的發絲面龐整潔又一絲不茍，端正溫婉的面容雖有些過於蒼白，卻也難掩沈魚落雁之姿。

“你們，你們能不能帶著我一起出去？”女妖一現身，便用柔和溫軟的聲音帶著祈求向著顧簡說。

顧簡微微瞇了瞇眼，上下打量一下面前的女妖，感到有些心驚。

離自己的距離這樣近，卻能隱藏蹤跡，不讓自己發現，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個女妖很不簡單。

見到面前二人中，起著主導地位的顧簡向自己發出不信任的目光，女妖只能繼續祈求：“我知道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幫助一個人。你們想知道什麽？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們，只要你們能帶我出去。”

顧簡還沒有做出決定，便感覺到葉謹令在身旁輕拉她的手，等她看過去，他說：“我們幫幫她吧。”

葉謹令在為這個女妖求情，不知道為什麽，獲得這個信息的顧簡心裏湧起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但她並沒有拒絕。

她只是對那女妖說，她需要知道為什麽。

於是，那女妖便低著眉，將她身上的事情一一講給了顧簡和葉謹令。

這個女妖的名字叫做明月，是一只活了六百餘年的狐妖。

她說，她會落入自生樓，是因為她用自己的妖丹，換取了她戀人的第七次轉世。

在這個世界上，每一個生命體都能夠擁有六次轉世，體會不同人生，書寫不同精彩。

但是也只有六次。

或許是造物主覺得生命體有千千萬萬次轉世會使得世間多樣性變少，也或者是造物主認為生命再如何循環也該有一個湮滅的終點。

一個人，只有六次轉世，這是世界歷來不可破的鐵則。

明月在她戀人生命的第一世遇見他。

那時候，她還是一個剛剛修成人形，還很弱的小狐妖，而他卻是當時最強盛國家裏最威風凜凜的大將軍。

他們的初見是在一個煙雨蒙蒙的傍晚，他率領軍隊平定邊亂，安撫邊境深受蠻夷侵擾的百姓。

那時那日，風中彌漫著血 腥的味道，地上被雨水浸濕的土壤，也雜了淡淡的紅。

一切殘破，可就在這裏，騎在馬上的他看見了躲在角落窺探的她，他們的故事就此開始。

他以為她是身遇戰亂的孤女，將她帶回了都城，幾日相處，便讓他以禮聘之，欲取之為正妻。

彼時的她，初嘗人間情愛，因他所喜而滿心歡喜，眼中滿滿的全是他。

可是她卻從來不知，原來狐妖一旦變為人形，從骨子裏便在魅惑人心。此等魅惑，若不經過掩蓋，會招致多大禍患。

某一次，他帶著她前去皇宮宴會。

她在宴會一舞名動皇城，所有人都認為他們是金童玉女，萬分般配。可是沒有人能想到，那個暴戾跋扈的皇帝也看上了她。

年輕忠誠的將軍，在忠與愛之間做抉擇，他棄不了忠，放不了愛，可是總會有人幫他做出抉擇。

某個夜裏，他回到府中，帶回一旨聖意，他需要帶兵出征，征討北方蠻夷，不勝不可回城。

他不能帶著她一起去。

那日，大雪紛紛，她披著雪白的裘衣，亮著眼睛說，她會一直在這裏，等著他趕快回來。

他說一言為定。

但是他食言了。

半月後，當一紙死訊傳入她的手中，她還沒來得及去確認這件事情的真假，將軍府便再來一道聖旨，宣她進宮。

當時的她很天真，還以為可以從宮裏得知這消息的真偽，還以為能從宮中人口中得到一句“這消息是假的”的話。

然而她得到的只是，皇帝對她說，將軍死了，但是沒關系，他會代替他，對她好的。

她在皇帝傲慢而興奮地說著要封她為貴妃的話中木然轉身離開，有兵士上來阻攔，她使了法術擋開他們。

她在皇宮中滿是“妖怪”的驚叫聲中，迅速飛向他所在的那片土地。

一路上，她總是想起他們分別那日，大雪紛飛，雪的冰晶落在她的睫毛上，他笑著，伸出手輕輕將它摘開……

她找到了他的屍體，他的五官和他們初見那日無絲毫變化，薄的唇，長的睫，濃的眉，挺的鼻梁，這些都沒有變，只是現在失了血色，又沾了已經凝固的血。

她抱著他，在那片軍魂悲戚的曠野失聲痛哭，風隨著她的聲音同樣嗚嗚地響，她哭得近乎虛脫，她從沒有經歷過如此痛苦的事。

她葬了他，又回到皇城，因為她得知他的死正是皇帝蓄意為之，她潛入皇城，為他報了仇。

後來，她學會了控制自己身上的魅惑之力，後來，她開始尋找他的轉世。

她曾經以為如果能找到他的轉世，那麽她的一切痛苦就可以迎來結束，她就會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結果是，那樣的痛苦只是一個開始。

她找到了他的轉世，這一世的他，是一個書生。

略施小計與他相遇，她再次同他陷入愛河，然而還未及他倆成親，有除妖師發現她的身份，要對她趕盡殺絕。

當時的她還沒有那樣多的修為能打敗那個除妖師。

她被抓起來，要被施以火刑，以此消滅掉她。

他來了，文弱的身體護在她的身前，為她抵擋千萬惡語，為她攔住拳打腳踢。

最後，他倒在她身前，她再一次失去了他。

她最終被自己的姐姐救走，這一次，她連他的屍骨都沒能幫他收。

後來，她努力修煉，變得更強，她再去找他。

接下來他轉世成了一個平常家庭的病弱小少爺。

這次沒有外力阻攔，可是他病弱的身體卻讓他在23歲的時候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也在想，是為什麽呢？為什麽她已經成了這個世界上頂厲害的妖，卻還是不能救他，還是不能和他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是沒有緣分嗎？

可若是沒有緣分，上天又為何要安排他們相遇呢？

她不認命，繼續尋找他的轉世。

此後的三世，他是貧民，他是皇子，他是除妖師，她都找到了他，但是結局無一例外，他在年紀輕輕時離開，獨留下她。

她還記得他最後一世時，她以一個很任性的妖出現在他的身邊，他一開始只想要收了她。

可是到了後來，不知是她日日為他采來的鮮花觸動了他，還是她從不傷害無辜的正義心讓他放下了敵意，又或者是那日他遇危險，她飛身上前，以身相護，刺目的血同樣刺紅了他的眼。

他終於接受她，她們在一起。

但兒女情長，沒有抵得過家國情懷。

那天，他拉著她的手，輕輕對她說，我不能只顧自己的享樂，而對別人的痛苦目不斜視，明月，我得做一點什麽。

她知道她勸不了他，她也沒有勸他。

她知道，她會喜歡上他，也正是因為他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是這一次，她想，她可以陪著他一起，她可以保護他。

但命運此物總是不可捉摸，這次，還是在她的眼前，一個妖鬼透過空隙竄進了他的身體，他還是沒能完成陪她一世的承諾。

那天，她發了狂，漫山妖鬼被她的煞氣所逼，煙消雲散。她知道，那已經是他的最後一次轉世，她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無比怨恨上天，她有了要毀滅世界的想法。

濃濃瘴氣間忽而透入一瞬清光，那是屬於世間最少有的精靈一族才會有的光。

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說：“你在哭什麽呢？你還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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