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濤閣的門被推開，有一女子信步走了進來，閣子中的賈璉等人都忍不住朝外探望，那女子卻渾然不覺，徑直往閣樓上而去。

她踏著木梯走了上來，目光落到坐著的男子身上，忽而就柔和了起來，如一泓秋水般凝視著尹昀，微微笑了起來，衣袂翩然，如同出岫的白雲落在了這閣樓之上，美麗而出塵，臉上也散著動人的光彩。

“師兄，多日不見，一切可好？”

尹昀看著她，神色平靜地起身回禮，“多謝掛懷，師父近來可好？”

兩人坐定後，忽聞得樓下有車馬聲漸漸遠去，卻是賈璉等人起身離去了。

傅秋芳從未將他人放在眼裏，此時更是除去眼前之人，餘下均不在意。她嫣然一笑，“師兄一別數年，師父很是掛懷，問道你心中大事可是了結了？”

尹昀目光微閃，沈默了片刻，坦然笑道：“已不再為之所困。”

傅姑娘不知他的心事與家仇相關，聽他如此說也不再追問。手中握著茶盞，緩緩道：“以師父眼界之高，尚常誇讚師兄之能，既是夙願已償，卻為何仍遁身於商賈之家？”

尹昀微笑道：“非為別的，只是我的私心。”

傅姑娘半晌沒有說話，忽然問道：“薛家姑娘美嗎？”

尹昀未料得她如此問，也是一頓，室內片刻靜寂無聲，連裏間懸著的簾子也紋風不動。傅秋芳的目光不經意地簾上掠過，然此時心全在尹昀身上，並無過多留意。

尹昀遲遲未答她的話，她心中焦慮難定，終是不願再等下去，直言道：

“師兄，你我才是一樣的人，我的心意從來不曾對你隱藏。”

尹昀平靜地看著她，說道：“三年前離去之時，我的心意已是言明，如今並無更改。”

她聽聞此言，神色難辨，自嘲道：“如此是我自取其辱。”說完轉身欲下樓離去。

尹昀看著她的背影，緩言道：“師妹，今日種種，皆成過往，你若放不下，卻不再是被他人所誤，而是自誤了。”

傅秋芳也不轉身，答道：“多謝師兄提點，只是今生求一人之心而不得，餘下萬般再無分別。”

足音遠去漸不可聞，尹昀佇立在南窗下，不發一言。

簾動處，寶釵走了出來，無意間聽到這番對話，一個姑娘家難免尷尬。她緩步走到尹昀身旁，轉頭看去，見他神色沈凝，心中一跳，暗想瞧這般情形，他似是並非對他師妹全然無感。

忍不住低聲問道：“你若不是不喜她，為何要婉拒？”那女子的言語不可謂不驚世駭俗，如此遭人回絕恐怕是難堪已極，卻不知怎的，她雖也震撼，心中著實也無法為她感到惋惜。

尹昀轉頭看著她，直到她先偏轉過頭去，神思不屬地揀了一處坐下，拾起桌上一枚棋子，於指尖搓揉著。

尹昀瞧了她這樣子，不願為難她，也坐了下來，沈聲緩言道：

“師妹生而不幸，父母早亡，家中只有一位兄長，不學無術，卻成天想著一步登天。但見自家妹子才貌雙全，就想以她的婚事為籌，攀附上達官顯貴。她及笄之年，在京師已有盛名，閨閣中的小姐，若非有意為之，何至於此。五年之間登門求婚的青年才俊不乏其人，她兄長卻貪欲過重，非豪門世家不擇。然自古有門第之別，以他們家世也難如意。而幾年下來，為她兄長拒婚之人也多有心懷忿恨者。”

及到傅秋芳二十歲，除了傳遍京師的才貌之名，暗地裏更有恥笑與非議之聲不絕。她親事不諧，漸漸過了適婚的年齡，被親兄長所挾不得自主，常年心中抑郁。雖是足不出戶，漸漸也聽聞一些風言風語，羞憤之下一病不起。

“幸而她還有一位母舅，多年不得音信，直至三年前到京中相見，驚見她臥病在床，已是藥石罔效。她這位舅舅當即尋來一位神醫為她診治。那位神醫診脈過後，卻說傷了根本，更有心病難醫。神醫昔日欠下過她舅舅的恩情，思量再三，就用藥吊住了她的命，帶著她前去找一位多年的故交。”

寶釵忽而靈光一現，問道：“那位神醫可是你請來救治我的那一位。”

尹昀笑著點了點頭。

寶釵肅然道：“我醒來已不見老神醫，救命大恩，卻不曾拜謝，實在羞慚。”

尹昀微微一笑，“神醫老前輩與家師相交數十年，從來也把我當作子侄般看待，姑娘不必太過介懷。”

寶釵聽聞此言，卻想道，這話好似在說她的事，與他的事並無兩樣，心中一時滋味難言。她微垂著頭，想了想又問道：“那神醫帶傅姑娘去見之人，可就是……”

“正是家師。師父帶她帶山林之間，教她擯除雜念，與天地自然之氣相應和，她本有慧根，終得開悟。師父又教她練氣，雖是限於年歲體質，不能習武，三年下來也已脫胎換骨。”

他望著傅姑娘離去的方向，嘆道：“師妹前半生抑郁成傷，盡數化作了今日的憤世嫉俗，也不知以後又是個什麽結果。”

寶釵低聲道：“那你為何不曾應允她。”

尹昀瞧著她，沒有說話。

她卻已心慌，轉過頭去避開，卻把方才他說的話都在心上過了一遍。她想著傅秋芳其人，才貌原是世間難求，連昔日在賈府中，也曾聽寶玉提起時無比仰慕。這樣一位女子，半生遭際委實堪憐。

她出神了半晌，才道：“常聽聞世間女子為才貌所累，今日方知其中無可奈何之處。只恨那樣的人，卻是她的親兄長。”

尹昀道：“紅顏薄命，古來皆是，姑娘可曾聽聞過前代的葉氏老女的故事？”

寶釵於野史少有涉獵，當下好奇探問，“並不曾聽聞，不知是怎樣的人物？”

“葉氏有女，美絕天下，在出生時有人曾言道：此女可興天下，可亡天下。從她年少起，直至三十餘歲，歷經十數次訂結婚盟，皆是她父兄以此為餌，籠絡其他諸侯國攻打當時最強盛的金國。遭遇兵敗後，將她作為議和的條件許配給金的國主，其後又毀約，將她另許配人以換取新的盟友。先後十數個盟國都被金國所滅，金國國主更將葉女拒婚一事引為平生奇恥大辱，最終發兵滅掉了孤立無援的葉氏，並立誓世世代代金國子孫都不得與葉氏的女子結親。

此等驚心動魄的傳說，寶釵聞所未聞，忍不住追問道：“葉女最後又是怎樣了？”

“金國兵臨城下，葉氏國破那一天，聽說死在了大火裏。”

饒是寶釵素來鎮定，也不由得低呼了一聲。

尹昀說道：“絕代的美女，也不過是男人征戰四方的借口而已。都說紅顏禍水，卻無人想過這些女子，無論身份地位，從來身不由己。”

她怔怔地思緒半晌，才道：“國破家傾之時，任你絕世姿容，高貴出身，也不過如草木一般任憑摧折。”

“那薛姑娘又以為，榮國府可是不會傾頹的巨木？”

寶釵遽然一驚，擡頭看他，卻見他眉眼平靜。這話是他第二次對她提及，她已不像前次那樣慌亂無措，但仍是低下了頭，攥緊了帕子，低聲說：“我要回去了。”

他說的，她不是不明白，卻始終不能回答。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二人初識，是他於刀劍之下、生死之際為她解危，從那天起，她心中就有著對他根深蒂固的信任和依賴。有些時候，她會感覺到那人所站立的地方，像是另一片廣闊的天地，可以自由自在地翩躚；但她的靈慧直覺又告訴她，那也是危險的有可能會墜落的，她卻不敢飛身一縱。

她問他身世，問家人，問舊識，出自姑娘家之口，早已越界。

她想過終身之事，薛家雖富貴，卻也沒有那麽高的門檻。從而迷了心竅，誤解了母親的心思。

卻到頭來，心事終成虛付。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化用了葉赫那拉老女的故事，因為紅樓假托前朝之事，所以文中隱去了與滿清相關的人物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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