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五、葬花吟

關燈
歪在榻上,合眼淺眠,模模糊糊的夢境中,總是掙不脫驚心怵目的場面,直到黃昏時分,才在朦朧中睜眼,覺得心定了些許,只是神思倦怠。開口喚了鶯兒扶她起身,想要詢問園子裏的情形。

方才在廳中坐定,欲喚人上前說話,冷不防看見了院子外熟悉的身影,正是尹昀。

他不曾入內,背身在院門外道:“賈府裏正作法設壇、請僧問道的,太太老爺們也全沒個主意,府中公子和姑奶奶也未曾清醒,姑娘今日還是莫要近前去。”

只聽了他這一言,寶釵沒由來的全然信服。她回到裏間,坐著寫字看書,雖瞧不見門外的那人,卻也心中安穩,不再受夢魘所驚擾。

如此過了幾日,聽說有個癩頭和尚和個跛足道人,到了府上,取了寶二爺的那塊玉開了光,祝了頌,懸在臥房之內,竟真有靈驗,寶玉和鳳姐一天好似一天,不幾日人就清醒了。

寶玉病中被移到王夫人處親自看視,等過了三十三日,這才痊愈了,又活蹦亂跳地回了園子來。

這天剛好是薛蟠生日,請了寶玉赴宴,寶釵也由此事,想起寶玉病愈後還未前去探望,於是聽得他回了園子就走了來。不想寶玉身邊一個大丫鬟叫晴雯的,這日裏和別的丫鬟口角,心中正不痛快,見天晚了寶釵還過來坐,心中遷怒,故而老大不耐煩。

偏這時候聽得又有人叫門,晴雯是平日裏慣常使性子的,也不去開門,說二爺吩咐了,一概不許放人進來。

卻不曾想院門外的竟是林黛玉,她素來是個心思重的,聽了這話,不由得氣怔落淚。此時偏又見寶玉送了寶釵出來,兩相比較,更是悲從中來,跑回瀟湘館裏,自是一夜淒風苦雨。

寶釵帶了鶯兒,加上院內的賈寶玉,並不知道這墻角花陰之下曾有人傷心欲絕。倒是出門之時,見到守門的大丫鬟滿臉不快,忿忿之意不加掩飾,寶釵素知寶玉身邊的丫頭,難免與別人的不同,使性撒氣也是有的,當下也渾不在意。

鶯兒倒是好奇多看了兩眼,素日聽說晴雯的針線是難得的好,故而鶯兒認得了她,也曾有過討教之意,卻聽人說此女不好接近。

於是悄悄和小姐說道:“是晴雯姐姐,卻不知誰惹了她,聽說她從小跟在賈母身邊,極聰明伶俐,都說她心性比官家小姐還要強。”

寶釵亦點頭嘆道:“心比天高,卻不由自主,可惜。”

鶯兒見小姐和她搭話,一下子也來了興致,憨笑道:“平日裏聽人議論,說起丫頭相貌,晴雯姐姐是拔尖兒頭一個的,以後不知得了哪般造化呢。”她家小姐淡淡一笑,卻不再接話。這世間人命數如何,早有限定,爭得過人,爭不過命。

薛寶釵在月色下,循著荷香緩緩而行。她對寶玉也不曾十分用心,何況是他院裏的丫頭。倒是讓她想起,有天在寶玉房裏見了那位叫襲人的,平日裏素聽人說是最本分不過的,那次卻聽她明指著寶玉和黛玉兩人對著寶釵嘆道,兄弟姊妹間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

要說賈府之中,由鳳姐領頭,府中上下無人不順著賈母的喜好而行事,故而人人喜聞樂見那對小冤家整日裏耳鬢廝混爭吵拌嘴,不想寶玉房中卻還有個丫頭能說出這種話來。後來在姨媽王夫人房內,又聽她說起襲人那是一百個妥帖放心,已知這丫頭不可限量。

第二日,是祭花神的日子,滿園裏繡帶飄搖,花枝招展。

寶釵與賈家姑娘以及李紈等都到了園子裏,獨獨不見黛玉。大家笑道,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在睡覺不成?

寶釵笑著說,且待她去尋了林姑娘來。

她眼看走到瀟湘館,卻剛好看見寶玉進去了,就住了腳步。

若是旁人,見了定要進去鬧那兩人的,但寶釵素知寶玉黛玉自幼情狀不同旁人。黛玉若是有些不痛快的,多半也出在寶玉身上,就如同黛玉對著她時常話語帶刺,多半也是因為那金玉良緣之說也是黛玉心上的刺了。若是她此刻進去,反倒讓那二人不便說話,或又惹黛玉嫌疑,遂抽身回轉。

先不提怡紅公子不曾尋得瀟湘妃子,更不曉自己得罪她深了,此時牽腸掛肚,少時更免不了一番賠罪剖心以表。

且說寶釵慢慢走著,想著這府中熙熙攘攘,來往之人,不是為名,便是為利。像他二人那般,眼中見了彼此,就再容不下其他的,倒也罕見。顰兒自負清高,自恃才情,卻喜怒哀樂皆掛在一人身上。

這些卻不是閨閣中的小姐應有的感慨,她也只是心頭稍起念就散了。沿路而回,緩步賞著這春光,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迎風蹁躚,十分有趣,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一時動了頑心,遂從袖中取了扇子,躡手躡腳的,追著蝴蝶而去,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卻不想聽見有人在亭子裏說話。

亭子中是寶玉院中的兩個丫鬟,小紅和墜兒,正在說起賈蕓拾了小紅帕子一事。卻說小紅和賈蕓見過幾面,心中都有了幾分意思。這私相授受的事光天化日之下說起來,難免有些心虛,故而她多了個心眼,意欲打開窗子也好看看左右是否有人在。

寶釵不曾想竟會聽到這般私密之事,心中著實吃了一驚,暗忖道從古至今行為不端之人,必不是好相與的心性,今日偶爾撞破,卻得想個法子脫身才是。

也不過是念頭一轉之間,就聽那邊推窗的聲音,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哪裏藏!”

那亭子裏的小紅墜兒剛打開窗子,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竟是渾然不覺這亭中另有他人在,兩個人都被唬住了。

寶釵見了她們,笑道:“林姑娘可是被你們藏起來了?”墜兒是個缺心眼的,楞楞道:“我們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邊遠遠地看著她在這裏蹲著弄水,我原本是想悄悄地唬她一跳,還沒走到跟前,她倒像是看見我了,一轉眼就不見了,莫不是被你們藏在這亭子裏了。”

一面說著,一面還故意進去尋了一遍,才肯轉身離去。那兩個丫頭早已信以為真,更有那個小紅是個多心竅的,一時又疑心起方才的話是否讓林姑娘聽去了,免不了又是一番急苦。

寶釵先前本為尋黛玉出來,再加上臨亂不驚,這一番說辭竟是滴水不漏,絲毫不見滯澀。一招“金蟬脫殼”使得是天衣無縫。

卻不說留下那兩丫頭擔驚受怕的,薛寶釵一路走,一路心中好笑。

她終究是少女心思,平日裏再穩重,此時也不覺流露出一絲頑皮一絲得色。忽聽得一笑聲:

“薛姑娘急智,當真讓人刮目相看。”

薛寶釵也不免呆了呆,轉過身去看。

尹昀應是才趕回京來,風塵仆仆,然此時似笑非笑的神情,竟是說不出的瀟灑,與平日裏大是不同。

薛大姑娘是人前背後未曾被人抓過錯的,方才自謂得計脫身,卻不想竟被人抓個正著,也無暇去想他究竟看到了多少,一時心中竟是幾分氣惱,更有幾分羞赧。擡頭註目於他,開口道:“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尹昀聽了,唇角笑意更深,點頭讚道:“都說薛姑娘極明白道理,行事持身更正。”

寶釵聽了,兩頰飛紅,竟比胭脂更艷。暗暗想到:須不是我有意偷聽的,不過事出權宜;一時又悟到原本是想堵別人的話,卻被回敬了自己,細想來更是一字一句說的都是她方才的行止,道是還未交手就已敗陣了。

尹昀是得了薛母吩咐進園子來的,經過沁芳泉邊,隱約聽得水面上傳來說話聲。他無意聽人私語,但因耳力勝於常人,有一兩句飄入耳中,已明白是丫鬟的私情,他自是不會上心,正擡腳走過之時,卻遠遠地見寶釵往這邊來了。

他在水邊駐足,待有需要時出手相助,不想所見卻意想不到的精彩,著實讓人讚嘆。他卻不知閨閣之中也有如此心智果決、處亂不驚的小小女子。後跟了她一路,見她以為無人在側,未掩去面上幾分得色,活脫脫像在家塾裏欺瞞了先生的頑皮孩童,倒是十分得趣。

好一會兒,薛姑娘方才平覆了心情,盈盈一禮,問尹昀可是從母親那過來。

尹昀微微一笑,也不再鬧她。

先不提探春等眾姊妹在這園中作餞花會,卻說這大好春光中,卻有一人滿懷心事,悒悒不樂。林黛玉提著花鋤,躲開人多的地兒,只往僻靜處一路行來,見落花成冢,殘紅飄零。

古詩中有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一句,今日方知不差,滿園花團錦簇、歡聲笑語之中,卻只得她一個傷心人,不由悲從中來,在那土丘之上嗚咽,作《葬花吟》五十二行,三百五十一字,道是: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一路尋她到花冢,聽完不覺癡倒在地,遂落下淚來。黛玉聽見他的悲聲,轉身就走,寶玉忙追了上去。

他二人自是都有些癡病的,自由耳鬢廝磨朝夕相見,彼此情根深種,眼中再無他人。寶玉軟語相告,幾句情真意切的話,就打消了林黛玉滿腹疑慮,憂愁全消,與他如同平日一般說說笑笑地去了。

卻不知一曲葬花吟,聽到的不止寶玉一人。山坡那邊,也有兩人佇立。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