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下旬，E城終於是不情不願地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氣溫驟降，到處銀裝素裹。

方緒和方禛走在回家的路上，手上是集市買來過年吃的糖餅，大紅色的塑料袋倒映在雪地上，羞了雪色。

道路兩旁松樹上攢著雪，不時墜下一團，偶爾會精準降落到方禛的帽子上，讓他腦瓜一沈，方緒邊笑，邊幫他掃走，自己腦袋上也挨了一團，反覆幾次後，為了避免傷害，兩人在沒人的小區走道上，撒腿快跑。

終於是到家了，方緒扶著門框換鞋，呼出的全是熱氣。

方禛彎腰下來脫掉靴子，再起身時，忽然拉了拉她的口袋：“姐姐，你的耳機線掉出來了。”

她低頭看一眼，果然如此，順勢把手機拿了出來，發現上面有好多信息，羽絨服太厚，她都沒感覺到震動，竟然已經是一個小時前的消息了。

方緒摘了手套，和方禛兩個人躺在沙發上，方禛開了動畫片，她就開始回消息。

方緒覺得自己最近有些手機癮，不過情有可原，因為她換了個新手機。

集訓前一直用的是方爸爸的舊手機，內存很小，除了聊天和看看微博，什麽也玩不了，以至於她原來都不太理解，為什麽班裏的同學能半夜一點還躲在被子裏玩手機，現在她終於理解了……

於是乎，剛剛跟上潮流，迷上玩手機的她，整天拿著新手機，不是刷這，就是刷那，放假後，直接躲在房間裏不出來。

方媽看不下去了，整日裏搞突襲要罵她，這不，今天就被派到市場上買年貨了。

方緒點開□□，發現消息尤其多，往下拉了拉，發現清一色全是來問成績的，有集訓班的同學還有一些老師，她沒回，因為還沒到出成績的時間，但心情卻忽然被勾得緊張了起來，而且越握手機越緊張……

電視機上，方禛在看動畫片，《開心超人》竟然出了新的篇章，畫風變了許多，宅博士長高了，也不再是只會圍著桃子姐姐轉的呆瓜，真是時間飛快啊，《天線寶寶》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覆返了。

將要整點的時候，電視機右上角會有時間播報，方緒原本還沈浸在劇情裏，看到時間才頓時激靈起來，拿著手機坐到了路由器旁邊，登錄官網準備查成績。

根據過來人的經驗，據說官網查成績都會卡死，所以方緒緊張的同時又不敢太緊張，料想等自己登陸進去，那股熱情勁兒怕是都過了……

她深吸一口氣，對了遍信息，在時間跳整時點擊了查詢。

頁面頓時空白，瀏覽器上方的進度條出現，藍色的長線在屏幕上滑過，還沒過半秒，驟然在中間慢了下來，方緒屏息以待，想著，果然。

下一秒，進度條忽然不見了，屏幕被空白刷新，又趁人沒註意，一張成績單跳出來取而代之。

色彩，速寫，素描，一眼掃上去看到了總分，看得方緒都楞了一下，一臉不可置信，下意識按了返回鍵。

頁面退了回去，把她叫回了神，方緒深以為自己肯定看錯了的再進去了一遍，原以為進不來了，沒想到還是暢通無阻，幾次確認自己的成績，再確定網站，還是有點不敢置信。

就在她準備第三次查詢時，有電話進來了，是畫室的朋友的賈璐。

“考了多少分啊？”語氣裏的高興明顯。

方緒被傳染了笑意，開口報了一個數。

對面安靜了數秒，再開口就是一句臟話：“你他媽行啊！這肯定省前十了，哇靠，牛啊你！”

方緒也有點受寵若驚，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我也很意外，還以為進錯了什麽盜版網站騙我的，我估分才二百七。”

賈璐發出幾聲怪叫：“喲！謙虛了！謙虛了！你可是老莫的首席愛徒。”

方緒眼裏夾著笑，心情也很興奮，撈過方禛的腦袋一個勁地在上面摸：“你的成績多少？”

“比你少十分。”

“哇，也很厲害了！”方緒感嘆道。

“剛好踩了線，咱畫室裏有五六個兩百七的，最厲害的估計就是你了，趕盡給老莫報喜，他老人家還等著呢，就想今年帶出個A大的風光退休，你可給他張臉了！”

“我也沒想到……”

“行了，收拾收拾，咱下個月去A市吧，搏一搏校考，萬一有機會呢？”賈璐的聲音裏全是高興，“咱們這種小地方，能有這個成績不容易。”

方緒含糊地應了兩聲，也沒敢給確定答案，她還得問問她爸媽同不同意。

掛完電話，方緒挨個回了消息，又收獲了一大群祝賀，末了才讓自己冷靜些，給爸媽報喜。

方爸也不懂這個成績代表什麽，但光是聽這個個位數的排名，就覺得不錯，說是今晚回家打個火鍋慶祝一下。

方緒把消息吃火鍋的消息告訴了方禛，又捏著他的臉把自己的分數說了一遍，方禛臉疼得要逃，方緒才收回了她的魔爪，兩個小孩高興地窩在沙發上繼續看《開心超人》。

“喚醒大海，喚醒山脈，喚醒沙漠，處處充滿色彩美麗的地方，開心往前飛～”[1]

喜出望外的傍晚，方爸方媽難得同時在家吃飯，又碰上方緒出了好成績，便做了一大桌子好菜，電磁爐上的火鍋冒著熱氣，在白熾燈下一縷一縷的。

方爸抿了一口自釀酒，心情很好：“嘖，不錯，省六，可以可以。”

這還是方爸爸第一次誇她，方緒有點意外，甚至有點不知道說什麽，便捧著果汁喝了一口。

方媽媽在旁邊關切地問道：“這個成績能夠上一本了吧。”

方緒估摸著算了一下：“按照我之前的期末考試分數，差個一百多都可以上一本。”

“誒喲！家裏有大學生了！”方媽媽樂壞了，舉起了杯子，提議道，“碰一個，碰一個。”

氣氛活躍了起來，火鍋裏咕嚕咕嚕地冒著泡，家裏四個人都舉了杯，方禛手短短的，舉不上，方緒就另外跟他碰了一個。

一下子就喝了半杯，方緒彎著的眼角就沒下來過，有出成績的開心，也有，學美術終於讓爸媽覺得也還不錯的那種松了一口氣。

她把粉絲和鴨血都撈進了碗裏，蘸著料，有一搭沒一搭地聽她爸媽講話。

“我讀書那會兒啊，參加高考上大學出來找工作都是包分配的，鐵飯碗，那以前學的生物，念的師範，畢業一出來就把我分配到偏遠的地方教書，教了半年，我就說算了，太累了。”

方爸爸抿了一口酒，繼續道：“那個村裏不通車，每次出來再進去，都得坐那個拖拉機，沒有拖拉機就坐牛車，真苦，房子都是破棚，那時候年輕沖動，拍腦袋說不幹就不幹，後來才知道我前腳一走，後腳我們那批人就提拔到鎮上來了，現在想想，要是當初沒放棄，現在都能做到副校長了……”

“我讀書那會兒，中專比大專好找工作哩……”

方媽笑著跟方緒說：“你爸以前是讀師範的，理科好。”

這點方緒也知道，她之前拿著期末成績單回來的時候，方爸那個沒眼看啊，說那個生物，他閉眼考都不止她這點分。

方緒乖乖挨罵，但其實是有原因的，她不學物化生已經一年了，那次期末考又是突擊檢查，怎麽可能考得好，再說她這個生物成績在文科生裏已經算中上了……

方媽媽給她夾了一筷子青菜，滿滿地蓋住了她的碗：“就考省師範了，以後出來做個美術老師，考個編制，我們市裏面最近又新開了好多學校，正缺老師呢，初中招得少，小學肯定行。”

方爸點頭：“我那個工友的兒子，在私立中學當語文老師，工資一個月七八千，方緒這個美術雖然是副科，但五六千應該也有，大不了以後在大學考個英語語文的教師資格證，出來開個培訓班也很掙錢，你跟你那個表妹一起，我覺得行。”

方緒忽然就楞了，怎麽忽然說到讓她考省師範了？！”方媽媽越想越覺得滿意：“省師範就在首府啊，離家也近，來去方便，到時候我們去玩，你還可以帶我們去逛逛呢。

“我以前也在C市讀書，不過現在發展快，大變樣來了……”

方緒覺得越講越遠了，忙開口：“那個……爸，我下個月還想去參加校考。”

“校考？”方爸爸夾菜的手一頓。

“就是去那些美術學校裏面參加他們組織的考試。”方緒解釋了一下。

方爸爸不理解：“參加那些考試幹嘛？省師範也用？”

“省師不用，但是，就是……”方緒並不是覺得師範不好，就是單純不想當老師，這不在她的人生規劃範圍之內……

而且她的聯考成績不錯，上省師很可惜……

方緒抿了抿嘴：“可以去更好的學校……”

“你想去什麽學校？”

這話一出，氣氛都涼了一些，方緒硬著頭皮開口：“想去A大。”

“A大……”只在電視裏見過的校名讓方爸方媽面面相覷：“那個學校考得上？”

“確實不太好考……”方緒他們畫室裏有好多覆讀生，覆讀了好幾屆，就是為了上這個學校，“他們招的人少……”

方爸晃了一下頭：“那還去考什麽勁，你又不是第一，去考了，也是選不上。”

方緒心間一緊，聲音越來越小：“試一下而已，萬一考上了呢……”

方媽媽也勸：“感覺不太可能啊，這種學校都是那些省高考狀元才能考上，咱們市裏幾年也去不了一個，飛來飛去還要機票錢，住宿什麽也要花錢，而且都去A市了，少不了到處玩一下，也得花不少錢啊，你之前集訓花了大幾萬呢……”

講到這個，方緒就噤了聲，她這兩年來聽得太多了，完全不敢聽這個話題。

“學師範有什麽不好，以後工作也穩定，講出去也體面，我還不懂你，天天想做什麽畫家，說出去聽著好聽，可你看正經人誰做這個呀，錢也掙不到，經常不回家的，在外面什麽時候餓死都不知道。”講到這個方爸就沒什麽好氣。

方緒剛想反駁，方媽媽又開口：“方禛也快要上中學了，你做老師到時候還能幫上點，輔導他做功課什麽的，媽媽沒什麽文化，和你爸又都是在廠裏做工，也不知道哪天就要下崗……”

方緒閉了閉眼，覺得呼吸難受。

“咱們這教育落後，七八年出不了一個A大，算了吧，啊……”

……

方緒不知道晚飯自己是怎麽吃完的，回了房間鎖上門，覺得哪裏都很累，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理上的。

她躺在床上，耳邊是手機一直在震動，但她看著進來的消息，卻不知道該怎麽回。

賈璐：【怎麽樣，想好沒？A大這邊快要報名了。】

賈璐：【我們畫室裏兩百七以上的都去，說是人生地不熟的能相互照應，他們還說過幾天要去拜孔廟什麽的，走走運，笑拉了。】賈璐：【老莫幫我們在A大那邊找了熟人，說是會帶我們，看來不用擔心迷路咯～】方緒被震得心煩，坐到書桌邊，拿著鉛筆勾了一只噴火的恐龍，勾到一半，又沒了心情，看著自己裱在墻上的畫，出神。

方緒：【還有幾天報名？】

對面秒回。

賈璐：【一個星期吧，來咯來咯，我看到老莫發消息了，這次聯考你第一，我第二，哈哈，要是我們一起考上美院就好了。】方緒：【好，我想想。】

賈璐：【OK，等你哦。】

回完消息，方緒就把手機放進了櫃子裏，這幾句話花了她太多的心力，她放縱自己躺回床上，數著墻上的明信片催眠，耳邊傳來客廳裏，方禛看動畫片的聲音，方緒卻告訴自己什麽都不要想……

第二天，方緒是被電話鈴聲叫醒的，驚醒時她才發現自己竟然睡在了地上，只有半個身子趴在床上，這會兒動了一下，已經麻了。

她抽氣一聲，艱難起身，找了很久才找到手機，按下接聽鍵。

“方緒，你放我鴿子？！”姚子祎的聲音一出來，霎時讓人醒了神。

她這才想起來，她昨天報喜後，姚子祎就約她出去玩。

方緒屁滾尿流地道歉，幾個月不見，第一次約會就放人鴿子，這也太不禮貌了，而且對方還是姚子祎，她慌極了，圍巾帽子捆呀捆的，慌不擇路地出了門。

等趕到路邊奶茶店時，姚子祎已經翹著腳在等了。

方緒自知罪過，雙手合十，行了大禮。

姚子祎輕哼了一聲：“原諒你了。”

說著，把桌上的奶茶推給她：“焦糖奶蓋，熱的。”

方緒扯了椅子坐好，手背靠著杯身取暖，解釋：“睡過頭了。”

姚子祎歪歪頭：“美少女戰士原諒你，是不是昨天慶祝得太晚了？這個月開學補課，你應該還不回來吧？”

“啊？”方緒假裝專心致志地拆吸管的包裝紙，心裏自動過濾姚子祎的話。

然而姚子祎卻沒給她機會：“校考啊，你不是成績很好嘛，我記得參加校考的話估計要二三月才能回學校。”

方緒驚訝擡頭：“你怎麽知道？”

“霽商也是藝術生啊。”姚子祎一副“你傻了吧”的表情。

方緒插了吸管忽然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怎麽了？”姚子祎從剛剛就覺得她神情不對。

方緒垂了垂眼簾：“……我爸媽不想我去。”

姚子祎眉頭一下就皺了：“為什麽？你成績這麽好，很可能有機會呢。”

方緒一聽就能感覺出她不太能理解自己的家庭情況，慢慢道：“他們希望我讀個師範，在本地……”

“你這個成績，就在本地讀個師範？”

方緒忽然沒了聲音。

“那你費這麽大勁考這麽多分幹嘛？”姚子祎想不明白，也很直接，“你少考個40分，也是能上的。”

方緒的心口像是被人捅了一劍，原本已是瘡孔的心，流出血來。她深吸了一口氣：“他們想我當個音樂老師，省師範離家近，交通方便，學費還便宜，而且，我弟弟也快要上初中了……”

“那你呢？”姚子祎根本不管她在說什麽，一句話，就讓方緒說不下去。

方緒有一刻覺得自己呼吸都在痛：“……我想去啊。”

“那就去啊。”就這麽簡單。

方緒擡眼看著姚子祎，覺得她坐在那裏，比冬日的雪都要耀眼，她也想擁有這樣的勇氣。

可她沒有。

她見過一句話：你還被確定的愛著，你可以無所畏懼。

很多人看到時都覺得治愈，只有她，她很痛，並且在心裏問自己，如果沒有呢？

姚子祎看她沈默，於心不忍，自發地換了話題：“走了，找你出來慶祝的愁眉苦臉幹嘛！去玩。”

說著，拉著她便往旁邊的電玩城去。

那是方緒第一次玩槍戰和賽車游戲，全身熱血，再出來時，甚至覺得自己可以靠一身正氣抵禦冬天。

快走時，姚子祎揉了一把她的毛絨兔耳朵：“去考去考去考。”

方緒無奈：“考不上的。”

“怎麽可能，你可是方緒，從小就是學習標兵和優秀班幹部，學生會和社團老師爭著想要你去呢，畫畫又好，成績又好，就沒你做不到的事，你打槍也厲害。”姚子祎扳著手指頭，閉眼奶她。

方緒笑了，最難過的原因，最無所謂地說：“沒錢啊，不考了，反正才錄取一兩個，選不上我的，就不去陪跑了。”

說著，還推走了她攥著她帽子的手：“不去就不會輸，可不能讓你的不敗神話隕落。”

“你是不是傻？”姚子祎把手收回了口袋，看著方緒等的公交車來了，“快回去吧，錯過要等一小時。”

方緒拉上帽子，想擋住自己已經紅了的眼眶，她剛剛竟然在姚子祎的眼睛看到了心疼，這讓她忽然喘不上氣來。

她側過身，對著越來越近的公交車，想招手又不想。

夾著涼意和薄雪的風拍在她的臉上，從她裸露的肌膚，蔓延到四肢，她冷得很快，眼角被吹出一滴淚來，她馬上低頭，裝作無事發生。

公家車停了，她插著口袋不想走，一顆糖從她脖子後面滾出來，卡在了她的側頸上，方緒楞了一下，把它拿下來，是千紙鶴糖。

很小的一顆，糖紙的五光十色，隨著光的折射，會發出不同的光芒。

方緒一直覺得這是很浪漫的糖，它的每一段色彩，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個又是不同，卻只說給懂的人聽。

方緒捏著它，沖著還沒走的姚子祎晃了晃。

姚子祎攤手，無聲地說：被你發現了。

方緒扯著嘴笑了，她說：“姚子祎，你借我點錢吧，我給你打欠條。”

作者有話要說：

[1]《開心超人》動畫片主題曲歌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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