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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門來了,那就見吧。

**

衣著黑衫的男人提著酒壺悠悠走過來的時候,面無表情的賴雲煙看著他的樣子眼睛不由自主縮了縮。

多少年沒見過這人了,她真不知當他到了這個年紀,他會長成這種樣子——褪著光頭的男人全褪去斯文,那張臉失了柔和,全是堅硬陽剛的線條。

他的臉讓賴雲煙覺得他陌生不已,但看到他嘴邊那抹懶洋洋又意味深長的笑容後,她又覺得就算時空變異,也還是沒把她眼前的這個男人變得面目全非。

“夫人。”他靠近後,提著手中的酒壺兩手相附,向她揖禮。

賴雲煙坐在椅子上沒動,她再上下掃了他一眼,就又轉過了頭。

“公子,請坐。”冬雨搬來了椅子,輕道。

“多謝。”江鎮遠又朝她施了一禮,又與她溫聲問道,“在下可能否把這酒壺放到桌上,再向這位小嫂子討上兩個碗?”

冬雨朝他輕福一禮,眼睛朝賴雲煙看去,看到賴雲煙沒什麽反應,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與他道,“公子稍候。”

“夫人?”

“嗯。”

“浮漂動了。”

他的手握了過來,賴雲煙的手沒有動,轉過頭,與近在咫尺的他臉對上臉,眼對上眼。

他們這時的距離,近得完全可以從對方的眼睛裏看清楚自己的倒影。

☆、117

他的手伸至前頭,拉上釣竿,隨後回頭朝賴雲煙一笑,道,“魚走了。”

賴雲煙松開釣竿,緩慢地靠在了椅背上,默默地看著他收線,重新上餌。

“夫人。”冬雨拿了碗過來,輕聲叫了賴雲煙一聲。

“嗯。”沈思的賴雲煙漫不經心應了一聲,眼睛半垂不垂地看著湖面,“你們也搬個小桌坐到樹下磕會瓜子。”

“是。”冬雨明了她的意圖,讓她們跟著歇下,看樣子,一時半會的,她們小姐也不打算走了。

“今日涼爽。”魚鉤重新上了蚯蚓,江鎮遠甩開線放到水中後,回頭微微笑著看向了她,“夫人不怕這些蟲子?”

賴雲煙轉過眼睛,平靜地看著他。

她不說話,江鎮遠不以為意地又把視線調回了湖面上。

這時輕風微吹,水波微漾,時光靜得草叢樹梢頭的蟲鳴鳥叫聲是那般地清晰可聞。

良久,賴雲煙疲倦地閉了閉一直睜著的眼睛,開口朝那拉竿釣上岸的男人說道,“放了吧。”

“嗯。”隨著男人的一聲應聲,再來一聲“噓”的送走聲,那剛從鉤上取下的魚就從他那修長且骨節分明的長指上滑到了水面。

賴雲煙看著他黑衫下的手,覺得此時此景真是那麽的熟悉,卻又是那般的突兀。

他做的每一件事她都欣賞,而他上世能為她彈琴,今世……

不過是她只一句話,又是問都不問一聲,他又順了她的意。

她早就知道,他們不應該見面。

“在下是一路尾隨夫人而來,路中巧遇夫人座駕,就一路跟了過來。”浮漂靜止不動,沒有魚兒上鉤,江鎮遠閑聊般地開了口。

賴雲煙笑了笑。

“怕夫人的奴仆發現,遠遠隨著,還好一路有馬車的印跡,要不怕是也見不得夫人真容。”江鎮遠說到這朝賴雲煙又再一笑,“夫人就不好奇在下為何尾隨於你?”

“好奇,你說。”賴雲煙開了口,眼睛淡漠地掃過他那棱角分明的臉。

他也有三十來歲了,原來他活到這歲數,長的是這個樣子。

英俊無比,且氣度非凡。

這是一個不應該為誰浪費歲月的男人。

“在下是來多謝前段時日夫人的相助之恩的。”江鎮遠一笑,眼睛定在了她的臉上。

“你對我兒甚好。”賴雲煙回看一眼,終不敵他的專註,還是垂眼躺回了椅背。

江鎮遠又笑了笑,伸手夠上了酒壺,倒了兩碗酒,一邊一碗。

他先給自己倒了三碗喝,才輕聲地道,“我喝,你隨意。”

說完,就又給自己倒了一碗,一直喝到酒壺全空,睡在了那把簡單且大的木椅上。

這時天邊太陽落山,夕陽染紅了湖對岸的天際,賴雲煙看著黑衫下那堅硬又蒼白的手,好一會才控制了去摸摸它涼不涼的沖動。

“夫人,走吧。”冬雨走到她的身邊,把她耳邊的細發撥到耳後,淡淡地道,“該回府了。”

府裏有著大公子,還有著小公子,哪個都需要她回去。

“知道了。”賴雲煙出了聲,聲音嘎啞無比。

說是這樣說,但這時她卻動不了,冬雨伸手扶了她,覺得這時她家小姐的身子從沒有這般沈重過。

她咬了牙,硬是扶住了她,拖著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再不願走,也得回去。

這世上有不少女子都能大意任性,可她們小姐不能。

她背後有賴家,有任家,還有魏家——有著他們,她只能回去受苦。

這個人,註定只能遠遠地看著她,她也只能遠遠地看著他。

“小姐,回吧。”半路中,賴雲煙突然劇烈咳嗽了兩聲,冬雨那張平凡又慣於淡漠的臉上突然流滿了眼淚,她用無動於衷的聲音勸著她手中扶著的人,“回到府裏歇歇就好了,再晚,小公子來請安就找不著你了。”

賴雲煙聽到她的話笑了,她把湧在喉間的甜腥味吞了回去,緊緊扶住冬雨的手,慢慢地挺直了佝僂著的腰,往前面走去。

那候在前面的秋虹這時匆步過來扶了她,又無聲令另一個武使丫環過來背了她,快步離去。

這一次,冬雨走在了最後,她回過頭去,看著那粗制木椅上的人,發現他眼邊的淚水在夕陽的金黃又刺眼的強光下,亮得過於晶瑩剔透。

只一眼,冬雨就轉過了頭,拿袖子擦了眼睛,大步往她家小姐的身後追去。

他們是沒有什麽結果的。

大公子那個人,他天天守著她們家小姐,他是不會放她走的。

哪怕她什麽都不顧。

**

這一夜賴雲煙醒來時全身無力,她掃了屋子裏的幾處燭火,才看向趴在床邊睡的冬雨。

她手略動了一動,冬雨就醒了過來。

“我來扶您。”冬雨已起身了腰過來扶來,又在她後面墊了枕頭,等她躺好後垂著眼睛輕說,“秋虹在外頭為您守著藥呢,這就給您端過來喝,用完藥,過兩柱香您用點膳再睡。”

“嗯,好。”賴雲煙倦倦地答了一聲,又問,“世朝呢?”

“在書院未回。”

賴雲煙輕籲了口氣,說,“用一天的藥就好了,天亮了就收拾幹凈,我不礙事。”

“知道了。”冬雨垂著臉答了一句,低頭轉身出了門。

再來就是秋虹送了藥進來,藥正好溫著,賴雲煙一口氣喝了下去,問她道,“冬雨這是怎地了,那臉自我睜眼就沒擡起看過我。”

“您到馬車上就睡了過去,她哭了一路,回來大夫給你灌藥的時候您吐了好幾回,怕您出什麽事,冬雨妹子差點就差把自己的心肝掏出來餵您吃了,現在那臉哭得不能看了,在使小性子呢,您別搭理她,明天就好了。”秋虹笑著與她說,餵了她半顆蜜餞。

“我吐藥了?”賴雲煙也笑了一聲。

“吐了。”

“唉。”她輕嘆了口氣。

怕是有時也真是太累了,潛意識裏都不想活了。

“明天就好了,都別擔心。”賴雲煙拍拍她的手臂,“出去跟冬雨說,讓她回去休息,今晚你來陪著我,明早讓她早點起,過來替我梳妝。”

“好,我這就去出去跟她說。”

清晨冬雨過來為賴雲煙梳妝,眼底下還是烏青一片。

賴雲煙看著她直嘆氣,“當你比我看得開,當你比我心硬,哪料你也是個沒出息的。”

她邊說邊狠狠地戳冬雨的頭,嫌棄她無用。

冬雨不吭氣,等她收手後才淡淡地答道,“跟誰就像誰。”

她也願意跟個單純的主子傻樂呵,或者像最初一樣,以不變應萬變,可人心哪是能這樣算的,尤其主子成了親人後,這心早就不同了,她苦她也苦,她樂她也樂,她不甘心了,她心裏也跟著痛,而沒有辦法的時候,她也只能跟著哭。

這麽多年過後,這日子,早就不同了,她不再是那個武夫的女兒,當初膽大包天的冬雨了。

“你也是個當娘的,好幾個孩子的娘,哪能這樣不沈穩?”賴雲煙不快地朝她說道,“哪天就是我死在你前頭,你也得好好活下去,你的小公子,你的孩子,你都得顧著,連著我的那一份一起顧著,聽到了沒有?”

她不答話,賴雲煙瞪了她一眼,重覆了一句,“聽到了沒有?”

跪在地上為她整理裙擺的冬雨抿了抿嘴,等整理好,才答了一句聽到了。

這時秋虹端了早膳進來,擺在窗臺邊上後,進來與賴雲煙說,“大公子在涼亭裏喝早茶,說要是方便的話,想進來看看您。”

賴雲煙搖搖頭,“讓大公子沒事就早點去忙吧,我這沒什麽事。”

“是。”

秋虹退下去後,起身的冬雨給她插了幾只烏木釵,隨後,她看著鏡中那沒有上任何妝,便是戴著烏木釵都帶有一兩分清艷,完全看不出昨夜病態的女人,問她道,“誰都猜不出您心中到底想的是什麽,大公子不能,小公子不能,便是我,也不能猜出多少,您心中到底在想什麽?”

若是喜愛那個江公子,為何要與他說親?

若是不喜,為何這麽多年,為他散盡千金也好,為他著人千裏奔波也好,她從沒有為此皺過一下眉,甚至,為他……

“冬雨,你哪是猜不出,你問這話,是想讓我給你句明話吧?”賴雲煙轉過頭,看著相伴她多年的忠仆,“我這裏也能給你句準話,世朝一日不成親,我一日也不離開這魏府。”

他沒有長大,就是她的責任。

他是她帶來這世間的,該做的都做了,她才能離去。

“他要是成親後,您要帶我們去哪?”

“能去哪?去廟裏守著菩薩過日子,再得閑暇,再游歷這山河,到時總得尋些事情去做才好,若不然活著可是沒勁。”

她調笑說道,冬雨卻是破涕為笑。

她們小姐還是那個小姐。

**

過了幾日,渾身發熱的魏世朝被送了回來,細問之下,因來前日去了司大人府中請教學問,在司府為著司家的大小姐尋那掉在湖中的帕子下了水,回到書院後也沒當回事,沒吃藥驅寒,於是就此病了下來。

他是高熱發燒,賴雲煙守了他一天一夜,才讓他褪去了高燒,這才松了口氣,回了房。

路中秋虹有些黯然地與冬雨道,“我這心中怪難受的。”

放在家裏當稀世寶貝的小公子,卻為著個別家的小閨女糟蹋自己,卻從沒想過她們這些人的感受,想想真是難受。

“兒大不由娘。”冬雨拿帕擋臉擦了眼邊默然掉下的淚,淡淡地說,“再說男兒長大都這般,小公子也還是記著我們的。”

看冬雨掉了淚,秋虹也就無聲了,她這時轉頭朝旁邊慢悠悠走著的小姐看去,見她嘴邊噙著的淺笑不滅,她在心裏輕搖了下頭。

算了,小姐都不計較,她們有什麽好計較的。

當日魏世朝醒來,冬雨是第一個跑去伺候的,留在院中伺候賴雲煙的秋虹跟賴雲煙嘆道,“她是沒救了,傷起心來比您還傷心,擔心起來,怕是也是比您更擔心了。”

“她一手帶大的,當然親厚。”賴雲煙笑著道,“要是她晚上要留在那照顧,收拾間屋子出來,讓寶兒他們也跟著他們娘去住,免得她兩頭都擔心。”

“唉,這操心的命。”秋虹跺跺腳,卻不能對她這好姐妹袖手不管,只能匆匆出了門,安排她孩子們的事去了。

秋虹冬雨都不在,春光來報大公子來的時候,魏瑾泓後腳跟就站在她身後。

這時只有見的份,沒有不見的份了。

“去看過世朝了?”魏府族中有人出了有關人命的大事,魏瑾泓這兩天都在外面,賴雲煙這兩天也是暫時沒聽到他有什麽動靜。

“嗯,我去時他在睡。”

“坐。”賴雲煙托袖輕揚了一下手,請他入座。

魏瑾泓頷首,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對她說道,“司家長女你一直不見,你是有何想法?”

見都不見,更別提去提親的事了。

但她也沒有露出對司笑的不喜出來,所以他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做了何劃算。

“與司家聯姻是勢在必行了?”賴雲煙想了一下,問他道。

魏瑾泓點頭。

“世朝也是真喜歡她?”

“真喜歡。”魏瑾泓這是笑了笑,這笑有些真心,笑起來讓他格外溫潤。

“他喜歡誰,那就娶誰,不過這事看起來司家的母女都不怎麽願意,按我之意,這媳婦是世朝願意的,就由他去讓他們家點頭吧,哪天願意了,我就哪天去提親,你看可成?”賴雲煙笑道。

“你沒有不喜司家小姐?”看著賴雲煙,魏瑾泓突然問了這麽一句。

“沒有不喜,”賴雲煙眼睛直直地看著魏瑾泓,“世朝的媳婦以後是要跟世朝過日子,不是跟我過,所以,我不會不喜她,也不會管她,便是世朝,我也只管我能管的,不能去管的,我不會越逾,你可明了?”

魏瑾泓皺了眉,“你是說有些事得我去說?”

“那就看你怎麽想了。”賴雲煙收回了眼神,雙眼看著自己的手指。

嚴母也好,慈母也罷,她所能做的都有限,她確實不能多管兒子,這會在外人間有世朝畏母的名聲,但父親就不一樣了,兒子怕老子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了。

有些事,該是魏瑾泓多管管的時候了,世朝年紀漸大,她的他身邊的影響該漸漸隱去了。

“好,我知道了。”

“外面的事怎麽樣了?”他沒提出要走,賴雲煙就又多問了一句。

“碎塊挖出來了,人死了,腦袋都……”魏瑾泓用手按住了額心,緩了一會才擡頭對賴雲煙道,“我那死去的賢侄膝下有兩兒兩女,昨日送去了三千兩銀,那家中婦人送還了一半,說兒子在族中就學無需操心,只一半就可活得下去,只是望她那兩個女兒,讓當家主母看在她夫君為族人死的份上,替她們擇兩個良婿,不求富貴榮華,只求有個安穩日子。”

“她那兩個女兒多大了?”賴雲煙嘆了口氣,問了一句。

“兩人是雙生姐妹,皆十五有餘。”

“那就是及笄了。”

“來京路中及的笄。”這個族人是來為皇上建都石室的,取石途中遇上突發路難,於他自家於族都是惡耗,他一時半會也是找不到像他一樣的奇才了。

宮中皇上也是諸事纏身,令外面之事由他一手處置,但他又豈敢全部越權,只能就是被皇帝拿著杯子砸腦袋,也得去煩他,皇上的事就罷了,族中又出事,這些全是煩心事,有時歇得半會,腦中也全是她見了那人的事,心中沒有片刻平靜。

“我手上有幾個適合之人,”賴雲煙稍想了想,與他道,“回頭我與二嬸說。”

“多謝。”

魏瑾泓再坐半會,見她不再言語,就起身告辭回了書房靜坐了半會。

等晚膳去見過兒子,等他再睡著,他那得了下人來的信,說夫人跟老二夫人說的人都是名門之後。

魏瑾泓接過人名單一看,見他們確實都是書香世家出身,且這些人離權力中心有些遠,就是出事也不會被波及得太多。

但這有好幾人的名單上,沒有一個是賴家的族人。

賴家其實也是有幾個不問世事可婚配的人家的,她沒寫上,看來是不想賴魏兩家有更深的瓜葛了。

說來,任家想把孫女嫁給世朝,她也是沒這個意思,萬般阻攔了不說,還讓那小小年紀的女孩早早就與別人訂了親,看來是要斷京中這方對任家的念了。

**

世朝的病全好回了書院後,他知道她舒了一大口長氣。

這日他來見她,就聽她笑著與他說,“他可別出事的好,要不就是有點小毛小病的,他冬姨就能哭死在我面前。”

她與他又說說笑笑起來,就像前些日子她刻意的冷淡不見了一樣。

他以前再知道她不想與他再續前緣不過,但現在,可能是與她走得太近了,眼睛裏只看得見她的笑,她的惱,她無可奈何的悲涼,卻真是不太鬧得明白她是怎麽想的了。

連她什麽時候願意見他,什麽時候不願意見他的心思都不是鬧得很明白。

除了守著,順著,他確實也沒有什麽別的更好的辦法。

“我已囑了下人看著,春暉日後也只跟著他了。”魏瑾泓與她說了他吩咐下去的事。

“春暉跟著好,賴絕事多,完了之後我也要調回身邊用了。”京中不太平,她身邊用的人這些年來來去去就是這幾個人,再分到世朝那邊,就沒幾個了。

世朝之事,魏瑾泓想從他身上得到多少,他就得付出多少,她就不貼補太多了。

“入冬後,你就少出些門。”她的話說他沈默了下來,他也知道她從她的消息渠道知道了些,但他還是開了口,給了她線索追問。

“要出大事了?”

“是。”

“有血光之災?”

“有人是。”

賴雲煙聽了嘆了口氣,又問,“這事我能與我兄長說?”

“我會去說。”魏瑾泓淡淡地道,“入冬後,京中魏賴蘇三家不論外面出了什麽事,都只能袖手旁觀。”

“是屠門誅族之禍?”賴雲煙聽了個話音,那臉就白了一近一半。

魏瑾泓微點了下頭,那平時溫潤,深遂如黑洞的眼睛這時淡漠得沒有絲毫人氣。

“多少人?”

魏瑾泓頓了一下,伸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了一字,隨後,他看著她慘白無血絲的臉淡淡地道,“別想救誰,沒用。”

哪怕這裏面有她與他共識且來往尚好的友人,這次他們一個不能救。

“借以何名?”事情太讓人魂飛魄散,賴雲煙半晌才從嘴裏擠出了話來問。

想誅人家全族,想把人上萬的族人全殺了,皇帝最好有一個了不得再了不得的理由。

“時家先祖,搶了開國天德太聖聖上皇的墳,此時皇陵龍脈裏躺的是時家先祖的身軀,天德太聖聖上皇不知所蹤,這罪,可當誅全族?”魏瑾泓走到她身邊,低下頭,在她耳邊把話細如蚊吟地說了出來,“這次你我想都救不了。”

賴雲煙睜大了眼,呆若木雞,連魏瑾泓哪時走的都不知道。

時家……

那個宮中生了太子的時妃,她的嫁要被誅族了。

時家沒了,便是她無事,便是太子無事,可以後的日子要怎麽過?

宣朝律法雖有不涉外嫁之女的規定,但有個被滅族的娘家,時五娘,六娘,七娘這些嫁出去的姑娘,她們以後在婆家的日子要怎麽過?

不行……

賴雲煙急急起身,快步朝門外走去,在遙遙看著那人的背影,而她追趕不上的時候,她開了口,大喊道,“你停住。”

“停住。”

前面的人未停,等她再喊了一聲,魏瑾泓才停下了腳步。

看著她抿著嘴風風火火走向他,他淺淺微笑了起來。

“此事當真?”她站在了他的面前,臉繃得緊緊的,就像一把鋒利的刀。

“當真。”

“到底是為了什麽?”

“你如今想知道了?”之前,她不是一直躲避此事之因嗎?

☆、118

賴雲煙定定地看著他,緩慢地搖了下頭。

她還是不想知道,如果他不說的話。

魏瑾泓笑笑。

“時家可救?”她問。

“不可。”

“一兩個呢?”不多,能逃出一兩個就好。

“那不是你我之事。”魏瑾泓眼睛瞥過她繃緊的臉,漫不經心地道,“只要不是你我之事就好。”

說完,他擡腳就走。

賴雲煙立在原地想了一會,挑眉沒有笑意地笑了笑,也算是明了他的意思。

她可通風報信,但不可施以援手。

**

時家之事被揭發出來後,京城連同周邊幾個地方皆是震驚不已,這時賴雲煙卻突然想起年後會發現的一件事,這邊匆匆給兄長那邊送去了信,這邊就已為自己準備,這時調用魏府中的仆人時,她才發現魏瑾泓已經早做準備。

賴震嚴迅速來了魏府,兩兄妹站在堂中,心腹仆人一退下,賴震嚴皺眉說道,“這等詭異之事你是怎麽知道的?”

“是從大公子那知道的。”賴雲煙面不改色地道,魏瑾泓都作準備了,就算兄長去問他,他也不會說不知道的。

“瑾泓?”

“是。”

“我去問問他。”這等大事,賴震嚴不敢掉以輕心,伸手拍了下賴雲煙的肩,就此匆步去了。

“小姐,真會地動?”秋虹這時抱著自家的寶兒進來,與賴雲煙輕問道。

寶兒見到賴雲煙,伸著手過來就是不停地叫小姐,想讓她抱。

賴雲煙把他抱到手裏,點了下頭道,“家中老少的事自有我嫂子為他們操著心,你們不必擔心,把孩子也送過去,多給他們備著幹糧,讓他們聽著主子的話辦就是。”

秋虹冬雨的公婆這段時日是跟過來為他們照顧孩子了,但現在必須送回賴府去,孩子也連同去。

有著賴家的照拂,比在全是魏家人的魏府要安全得多了。

這種時候,只有自家人靠得住一些。

當年京中大動,也是虧得兄長與手下一幹嚴衛鐵丁才保全了賴府大多數的人,現在提前準備,就更無須擔心了。

“剛說了,”秋虹說到這抽了抽鼻子,“老人家不肯回,說要陪著您。”

“小姐,小寶崽要去哪?”秋虹剛兩歲的孩子賴小寶抱著賴雲煙的脖子問。

“你要跟大寶崽哥哥一起換個地方玩。”賴雲煙笑著答他。

這時秋虹接了他過去,抱上他,與小寶崽說,“聽阿公阿婆的話,要是聽話,小姐就會給果子吃。”

“小寶崽知道了。”賴小寶點了頭,乖乖地應道。

“回吧,就說是我的命令,小寶聽我的話,他們也得聽。”賴雲煙笑著對秋虹說,“就說留著你們伺候我就行了。”

“誒,我知道怎麽說。”秋虹再得了準信,也不再浪費時間,先去了自家住的地方,去解決家中的事情去了。

冬雨那邊速度卻快得很,來見賴雲煙的時候,家裏的老人已經在收拾包袱了,只等再得賴雲煙的令,就帶著孫子孫女回賴府。

“趁還有一段時日,我想著這時候多備些吃的。”冬雨收拾著賴雲煙的首飾盒,與正在案前寫字的賴雲煙道。

“嗯。”賴雲煙點了頭,再寫了幾字,問冬雨道,“京中的掌櫃這段時日要是有來要見我的,讓他去賴府。”

她想起這事的時間晚,舅父暫時不夠時間對京中的事情有周密排布,這時候就需要兄長暗中幫忙了。

至於她,還是少管事,少出頭的好。

“知道了。”冬雨算了算日子,“再十天,急馬就可到江南了。”

“嗯。”對於任家在京中的生意賴雲煙不是太擔心,固定損失是不可能避免的,而舅父已把重要財物都運回了江南,這時他再下集令把剩下的召回即可。

再過兩日,時家的屍骨未寒,國師上了天臺祭天後,回來與天子與天下子民道,“時家逆天而行,老天震怒,天下百姓會受其牽連,三月後,地下會有所大動,望我子民能同心協力,避過此禍。”

此話一出,最早得訊的京中連同周邊的幾省皆驚恐不已,官府這時下發地動令,讓百姓轉告百姓,在年後某日某時離開家中,站於空曠處。

底下百姓這時狂讚皇帝陛下的英明與國師的先知,而京中與各地的貴族都收到了皇上的聖旨,令他們一一進宮面議商事。

地動令一出,時家除了被人拉出來口中幹鞭屍時會被人痛罵一頓外,再也無人可憐他們全族一夕之間盡亡。

面對此景,靜觀此事的賴雲煙沈默了幾天,知道時家不可能再翻身了,她送出去了一些銀子,從此之後,她也知道有生之年怕是不能再見到幾個時家人了。

這剛上九族之首的時家,就這麽被犧牲了,皇帝需要一個讓天下百姓信他的借口,搶奪龍脈的時家就成了眾矢之的。

時家全族的人都死了,誰又能不信皇帝的話,而貴族之間,誰又不忌憚,駭怕擁有先知,連太子外家都能一舉全屠的皇帝?

這時他的威信,已到了前所未有最高的程度了,時家與即將地動的事一出,無不提醒著這個國家所有的人他才是這個國家的主宰。

宮中的時妃與太子,雖說臣民對這兩人全都因他們的身份對他們保持緘默不語,但他們以後的路怕也是難得很。

難怪,這一年每次見到煦陽,煦陽都像是壓了千斤重擔在身上似的沈重,原來不是隨了他父親父子天性使然,而是那險惡的宮中,從來都不是太平之地。

他跟了太子,而世朝現在也是隨著他這表兄後面路走的……

這未來,真是險難得令她不敢多加猜測。

**

這日在賴雲煙將要早膳時,多日未來的魏瑾泓來了。

這幾天他都沒在府中,但讓春管家隨時都聽她的吩咐,賴雲煙也確實用了魏家的一些人手做了排布,所以這次他來,她請他入了屋。

“換新裳了?”見賴雲煙身上的朱紅外衫似是厚了點,魏瑾泓在她對面盤腿坐下後與她道。

“天氣涼了。”

“嗯,快入冬了。”魏瑾泓提起熱壺泡了茶,把先頭的一杯放到了她的面前。

見他手指骨節突兀,賴雲煙看了眼雙頰凹進去的他一眼,淡道,“魏大人也註意著點身體。”

“多謝。”魏瑾泓笑了笑。

“我有一事想問魏大人,不知當問不當問。”

看著說客氣話的她,魏瑾漢嘴角笑意更深,“問吧。”

不讓她問,她就會又收回那點子對他的善意。

這世上所有的女人加起來,那帳本也沒有她算得那麽清。

“你召集全族的人來京,備建石庫,打造石弓,千萬重的鐵被磨成了刀,所為的是何事?”賴雲煙靜靜地看著他。

“你不是不想知道?”

“您就說吧。”事到如今,都到這個份上了,知道與不知道也就幾步之遠了。

還是問清楚,再作以後的打算吧。

“明年的元辰地動,你還記得?”

“記得。”

“當年你在京郊,聽說你最喜歡的那座琴閣倒了,你還站在那罵了老天爺一陣。”想起往事,魏瑾泓不禁翹起了嘴角。

“是被假山上掉下的石頭砸倒的。”說起這個,賴雲煙也有些無奈,當年地震不大不小,她莊子裏的幾處地方都沒事,就她花重金剛修建不久用來聽曲子的新亭子被石頭砸毀了,心疼得那天她都少吃了一頓飯。

“那之後,太平了不少年。”他微微笑道。

其實直到她死,都一直是太平,聞言賴雲煙看著魏瑾泓問,“你我死後,還會有事情發生?”

魏瑾泓聽了呵呵地笑出聲來,笑容深遂,目光悲涼無比,“你我死後兩年,天地大動,地震山裂,漫天火光,那之後宣國成了一片廢墟,再無生物,百年後,應是只餘雜草幾叢罷了。”

“誰說的?”賴雲煙勉強地笑了一笑,“善悟說的?”

“他說的,我見的。”魏瑾泓伸縮了一下握得緊緊的拳,才淡淡地道,“我死之前,山上已有不少以往清澈的湖泊流出了濃霧,清水湖變成了高溫的石灰湖。”

這個,賴雲煙上世生前也聽說過。

她的一處山頭也是由淡水湖變成了溫水湖,她還以為是地質的變化把湖變成了溫泉湖,她還因此此了水下山泡澡。

“你們要錢……”賴雲煙咽了口口水,把幹啞的喉嚨安撫了下來,“就是為了這個?”

再修建另一可靠的池城?可宣國是周邊幾個國家地勢最安穩的平原國家了,他們去哪找安全之地?還是說,他們另有對策?

“嗯。”魏瑾泓點了點頭。

告訴她也無妨了,時間越來越緊迫了。

“為何,不召集所有的人說清楚,那樣會快些。”

“善悟之師仁恒師父說服善悟花了二十年,善悟說服皇上花了十八年,你說,皇上說服眾大臣諸候,需再多少年?”魏瑾泓說到這垂下了眼,笑容悲冷,“到時,不管有沒有說服,全都晚了。”

誰又會信地廣物博,尚能說國泰民安的國家,會在十來年後化為灰燼。

“太荒謬了,”魏瑾泓說的前京讓賴雲煙難以呼吸,她緩了一會才又勉強笑道,“許是大師們猜錯了。”

魏瑾泓淡淡一笑,默而不語。

信與不信,她還是會選擇信的。

她是那種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人,上世不告知她,不過是因為她一介婦人不需知道那麽多,這世選擇告訴她,逼她入局,想法萬般拘了她,確是為了魏家,為了她生的世朝。

他需要一個人在他不在的時候,為會著他的族人著想,哪怕是不得已為之。

而她最擅於從死路中找到一條路活下去,上世她一人的走南闖北,這世的九年游歷,都讓他看清了她是一個絕對會不擇手段護著她的人活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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