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厲害的人, 也曾有過不厲害的時候。

甚至於，非常弱小。

十八年前，長州荻城鄉下。彼時，還處於舊時代最後的和平安定之中——盡管這和平也只是假象。江戶城中已經圍繞幕府開國的問題爆發了一系列爭端，但鄉下地方對天下大勢總是遲鈍且溫吞，就像田間甩尾而過的老黃牛一樣，不緊不慢。

那是一個青山腳下的小村子。水田豐饒, 林木蓊郁, 村裏私塾書聲瑯瑯。一群少年跟著溫文爾雅的教書先生念書習字, 銀色卷發的少年抱著刀，靠在教室最後睡大覺。

鄉下沒有假期。春夏農忙的時候, 孩子們都要回家幫忙，只有以私塾為家的三個少年, 跟著教書先生習字、練武, 成了村裏最閑的少年人。

那一年, 村裏有個沒了爹媽的小姑娘, 在村口擺了個風箏鋪，開始紮風箏賣。

“你傻嗎, 這種鄉下地方誰有錢有閑買風箏玩？”

“但是, 我目前只會紮風箏啊。”

“這種歪歪扭扭的風箏……你叫什麽？”

“Akira。”

“明？那就叫你小明好了。那麽小明, 風箏來一打！”

三個少年, 每人抱了一堆歪七扭八的風箏回私塾。

“哎, 松陽老師說你可以住私塾裏。”

“啊……謝啦！不過我還打算自立自強，賺夠生活費和學費, 再來私塾上學呢！”

“自立自強什麽的都是大人的事啦，小孩子就該吃吃喝喝玩玩，該睡覺睡覺該上課也還是睡覺……”

“餵銀時！不是那麽回事吧！”

風箏紮得一年比一年好。風箏開始有各種形狀，寫上漂亮的字，後來還賣到城裏，漸漸成了這個鄉下地方的特產。

“小明，聽說你成村花了。”

“哦，那是他們眼瞎。”

“果然你也是這麽覺得嗎？阿銀我就說嘛，那些會投讚成票的一定是糖分攝入太少，頭暈眼花看不清人臉，比如……”

“閉嘴銀時！”

“你這不是不打自招嘛。”

隨著風箏傳開的，還有紮風箏的人的聲名。有如果說懷璧其罪，那麽生得太好顏色卻沒有好家世，就也成了罪。

“這都是替你趕跑的第幾個紈絝子弟了？”

“啊哈哈哈今天天氣真好……”

“這些武士和商人一個個都閑著沒事幹嗎，腦子裏想的盡是妾啊妾的，X蟲上腦的樣子連阿銀我都看不下去了。”

“呵，這些就是所謂的‘上士’。一想到要指望這種人來成為國家棟梁，就讓人擔憂不止啊。”

“管他的，阿銀我只要有草莓牛奶就很滿足了。小明，給我來一個畫滿草莓牛奶的風箏！”

“要肉球的！”

“……隨便，都可以。”

“不，矮杉想說的是要小明你的特別簽名版……”

“銀時！！”

“哈哈哈哈……現在的小孩子都真有趣啊。”

紮風箏的姑娘比他們大三歲，那時笑起來已經是風致嫣然，瑩瑩生輝。

“我說小明啊，你要不要也學點劍術？雖然阿銀我覺得一般般啦，但好歹勉勉強強也算朵村花，應該大概也許還是有防身的需要的吧？”

“哎呀哎呀，這個那個，其實斷斷續續還是有學的對吧……”

“呵，就是懶。”

“沒關系吧？明小姐的話，最後好好嫁個有能力保護她的人，也不錯啊。”

“我才不嫁人……好吧好吧，你們說得對，我決定今天開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對了小明，多問一句啊，你介意年下嗎？”

“銀時！閉嘴！！”

“你這不打自招的毛病真是改不掉啊。”

天下的戰火終究要燃滿天下。當溫文爾雅的教書先生被綁走下獄，最後的凈土也一夕消失，少年們送走他們的平和天真，揮別那個有水田有黃牛有春櫻的地方，還有風箏紮得漂亮人卻更漂亮的小明。

“——等救出老師，我就回來找你！”

就像戰爭時期無數許諾一樣，這也是一個再也沒有機會實現的呼喊，只存在於少年的夢裏，最後和所有明快的過往一樣，匆匆而過，讓位於更沈重也更重要的現實。軍隊歲月崢嶸，同儕意氣相投；少年們全力追逐老師的背影，還要抱著同伴的屍首痛哭。四處奔波，斬敵無數，偶爾閑時喝酒暢聊，一起醉醺醺地在游女溫軟懷抱中睡去。

再也沒有聽過故裏舊人的消息。

再也沒有機會實現，也是因為在戰爭結束後不久，曾經風光的攘夷軍被定為叛賊，倉皇四散。在那段淒惶的日子裏，江戶城中傳來一個有如傳奇小說般的新聞，說有個刺客扮作花魁太夫，容色絕麗，卻在宴席上亮出兵刃，企圖刺殺幕府將軍。

震怒的幕府在公報上一筆一劃寫下那個大逆不道的名字。

——杉山明。

他們收到消息時，已經過了整整兩周。一切都已發生，一切都再也來不及。

“那個人……那個人最後怎麽樣了？！”

刺殺失敗，縱火而亡。

那些單純的憧憬與願望，終於都隨著他們的青春一同葬在舊世界裏，埋在一重又一重白骨下。

往昔皆如夢，轉眼成空。

******

“原來如此。不過，阪田先生應該認錯人了。”明月笑瞇瞇捧著茶杯，“我不是杉山明，也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更重要的是，難道我看起來不是青春十六一枝花的年紀嗎？”

“不不無論怎麽看都是二十好嗎。”銀時用力把一大包草莓牛奶的包裝吸得癟下去，睜著死魚眼振振有詞，“就算這個動畫裏大家到底是十六還是二十六看起來都沒有太大區別，但好歹是作者辛辛苦苦設定出來的，要尊重作者的勞動啊！”

“我的設定就是青春十六一枝花。”

“哦——是嗎？那阿銀我就是永遠十八的甜心女子高中生，歐吉桑要不要人家陪你度過這個孤獨寂寞的夜晚呀~只要兩千日元哦！”

銀時捏著嗓子怪聲怪氣，而後往沙發背上一靠，毫不客氣地說：“好的既然不是熟人就好辦了。這位客人您有什麽委托？在談之前，麻煩先把水費電費茶水服務費還有銀桑我的精神損失費全部付清，盛惠五張福澤諭吉謝謝！”

“餵餵這已經是勒索了吧！”新八吐槽，“把客人嚇跑了怎麽辦。”

“是嗎，是勒索啊，銀桑還說拿到錢就給你們發工資，看來……”

兩小瞬間回頭看著明月，眼裏閃爍著對福澤諭吉的渴望。

明月沈默三秒。“好啊。”她一氣喝幹茶水，淡定道，“先記我賬上。”

“小本經營恕不接受賒賬。新吧唧，神樂醬，送這位自稱不是小明的小姐出去。”

“既然如此，就不給阪田先生添麻煩了。”明月起身往外走，“等安頓好，我就把欠貴社的錢連同利息一起奉上。今天多謝款待。”

“慢走不送。”

萬事屋的老板一把按下了電視遙控器。老舊的電視屏幕在閃爍後亮起畫面，顯示出新聞live畫面，亞麻色短發的主持人正在播報時事新聞。

——這裏是結野帶來的現場報道！日前肆虐江戶的白色巨犬類外星生物已竄至千代田區日比谷公園一帶，當值的真選組巡警正在追擊。據悉，目前與地球建交的天人星球當中，尚未傳來相關生物的消息，外務省正與各使館進行溝通……

畫面對準“外星生物”，以及一旁駕車喊話的真選組車隊（“那邊一直搞破壞的外星犬，你已經嚴重違反了《大江戶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現在命令你即刻停止破壞，雙爪抱頭原地蹲下。再重覆一遍，即刻停止破壞……”）。那是一頭大約五米高的巨獸，與其說像狗，不如說更像狼。但它頭上又長著一長一短兩根分叉的角，臉頰上還有熔巖般灼灼的覆雜花紋。像是被人群吵得不耐煩了，它暗金色的眼睛掃過來一眼，正好看向攝像頭的方向；其中蘊藏的冰冷暴戾令人膽寒。

“啊啊又是奇怪的天人嗎，真是辛苦結野主播了。”銀時懶洋洋打了個呵欠，餘光瞥向門口，立即又患上尖酸刻薄嘴臉。“幹嘛，幹嘛，這麽看著阿銀我幹嘛？後悔了嗎？果然是後悔了吧？好了好了，只要肯奉上一打草莓牛奶作為賠禮，高呼三聲‘銀時大人一切都是小明的錯’，阿銀我也不是不能考慮幫你一把……”

明月神色微妙。

神樂嚼著醋昆布，看看她，再看看電視，恍然大悟地說：“啊！白色大狗！”

“看上去的確是這樣沒錯……”明月走到電視屏幕前，蹲著仔細看了看，惆悵地籲了口氣，“我家親愛的怎麽變成這樣了。不過仔細看看，也還挺可愛的？”

她轉過頭，指著畫面中跳上房頂並飛速遠離鏡頭的大狗，一本正經道：“大家好，介紹一下，這是我老公。”

其餘人：……

“呵、呵呵、呵呵呵……”銀時嘴角抽搐，“都說現在的人把狗當兒子養，原來已經流行到當老公養了嗎？管他兒子啦老公啦，總之都是惡心肉麻的昵稱代名詞對吧，總之不可能是真的老公對吧，總之不可能是要天天睡在一起的那種不純潔的關系對吧……”

“不，就是那種不純潔的關系。”明月表情淡定。

銀時顏藝臉，驚恐萬分卻猶在掙紮。“人、人獸什麽的是沒有前途的，快回頭是岸啊客人！”

“哎呀這個嘛……”明月嬌羞捂臉，看了一眼滿臉驚悚的眼鏡少年和若有所思的醋昆布少女，“當著未成年的面就不要說那麽清楚了好嗎。”

“我要去找我老公了，回頭見諸位。”

她腳步輕快地走過萬事屋老板身邊。不知為何，卻又停了一停。

——抱歉。

男人揉著蓬松的銀色卷毛，用力彈開一坨鼻屎。“要說什麽大聲一點，不然阿銀我可聽不清。聽不清就當沒聽過。”他頓了頓，“畢竟，就算是當年的小明，阿銀也想不出有什麽需要道歉的理由。就算有人需要道歉，無論如何也不該是她。”

“這不是聽到了嘛。”明月走到門口，面朝城市的藍天白雲，微笑道，“就當是為了自身的弱小而客氣一句吧。”

對了，她想起來了。原來經歷過的第一個世界，是這裏啊。

她並不總是能被冠以自己的本名，盡管大多數時候如此。

當初叫作“杉山明”的小姑娘，是一個怎樣的人？站在陌生的世界舉目四望，對一切都惶恐不安，對身上背負的命運也一無所知。她知道應該努力，卻還像個最平凡的普通人一樣，怕苦怕累怕痛怕死，得過且過嘻嘻哈哈，對未來抱有一種盲目的僥幸，覺得車到山前必有路，明天再開始刻苦也來得及。

那時怎麽會那麽傻？毫無危機感，寄望於有人從天而降拯救自己，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是女孩子，當然不必活得那麽辛苦？

多蠢。

怎麽會那麽弱呢？明月試圖回想杉山明的心情，然而她發現，無論再怎樣努力，她都已經想不起來了。過往的一幕幕總還剩一些模糊的光影和輪廓，但人物的悲歡與掙紮，已經全部留在過去，像沒入海中的水滴，不知道匯入了哪一股洋流，亦或早已蒸發成雲和雨。

太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太早的時候發生的事情了。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那個杉山明，是真的早就葬身火海。竭盡全力，她所能做到的也只有那麽一點微不足道的事。那就是她為自己的弱小付出的代價。

萬事屋門口只有窄窄的屋檐，遮不住刺眼的陽光。她擡頭的時候，陽光的熱度貼在臉上，還像過去的每個時候。

只有陽光依舊在，還是那麽好。

“餵！”

萬事屋老板踢著地板走過來。

“啊真是的，知道了知道了！人獸也好隨便什麽也好，反正都是客人的要求，只要有報酬，我們萬事屋才不管那麽多。節操什麽的早就隨著個位數的銀行存折數字一去不回了。”他好像抱怨似地碎碎念。

明月回過頭，正對上那雙死魚眼。紅褐色的眼睛依舊沒精打采，但認真起來的時候還像兒時一樣清澈。據說太執著的人都長不大，眼裏永遠留著小時候的影子，一眼就能看到。

她一笑。

“我真的只能先賒賬喲？”

“只要十倍銀行利息就沒問題了。記得按照覆利計算！”銀時說得斬釘截鐵，“新吧唧，神樂醬，走了！”

江戶周圍不缺山水。中途撞上真選組，還很鎮定地打了個招呼。少年警察似有所覺，但同萬事屋老板對了個眼神，就什麽都沒說。

山裏空氣清新，再多走幾步，就是一條長長的瀑布；雪白的水流劈開蓊郁的森林，別是一番清爽的景象。

那頭電視畫面上播報過的外星生物，正在瀑布邊繞圈踱步，很是焦躁不安的模樣。霎時，他耳朵一動，擡頭望過來，登時激動得吼叫了一聲，巨大的身軀敏捷地跳過來，直撲向明月。

“親愛的我來接你了——嗚哇別撲，我暫時沒力量接……住……你……”

言未畢，明月已經被大狗撲倒在地。毛茸茸的大狗努力想往她頸邊蹭，無奈身軀太龐大，只能自己瞎激動一氣。明月艱難地伸出一只手，安撫地給他順了半天毛，這才得以爬出來呼吸新鮮空氣。

好、好大……還真的是白色大狗啊一點不假……萬事屋三人各自眨著眼睛，面面相覷。

大狗俯臥在地，這才斜眼看向幾個陌生人，懶懶地甩了一下曳雲樣的尾巴。“明月，這些人類是誰？”

“哦哦哦哦哦大狗說話了！！”三人同時驚嘆。

茨木額頭蹦出一個十字路口，沖他們齜了齜牙。

可惜除了那副眼鏡之外，沒人嚇到。銀發死魚眼還囂張地摳摳鼻孔。

“總算找到了。幸好有提前想好如果失散怎麽辦，不然我還真不知道去哪兒找你。”明月高高興興地蹭蹭茨木臉頰，一臉幸福，“不過毛茸茸的樣子也很可愛嘛，茨木醬你要不要考慮時不時變成這樣一下？”

茨木回蹭了她一下。“你喜歡的話，都可以。”

回答得非常隨意。

明月瞇了瞇眼睛，利索地爬上他的脊背。

“我要和他去深山裏待幾天。萬事屋的三位，這次真的很感謝。”她沖幾人揮揮手，“麻煩你們了！過幾天再來拜訪，屆時會奉上酬金，還有草莓牛奶和醋昆布和眼鏡，敬請放心。”

——為什麽我的就是眼鏡啊！！

“另外，如果被靈異事件困擾，也可以拜托我！百試百靈，無效退款！”

“阿銀我才不要遇到靈異事件！”銀時渾身一顫，立即大聲反駁。

明月大笑。

“算了，事情解決就好。”銀時揉著後腦勺，“記得連同利息一起付過來啊客人小姐。”

大妖怪轉過身，載著他的姑娘，往山裏走去。

銀時目送著他們的背影，突然手放在嘴邊呈喇叭狀，大聲問：“餵——你說！杉山明還記得那個喜歡過她的少年嗎！她有——怨恨過嗎！”

她沒有回頭，只招了招手。

“她記得每個人。”明月看著天空，淡淡微笑道，“但是怨恨那種東西，還不如一個風箏值得記憶啊。”

“銀時，珍重。”

******

一個月後，萬事屋收到厚厚一封福澤諭吉。除此之外，還有三個風箏。一個畫滿草莓牛奶，一個畫滿肉球，還有一個一片空白。

“銀醬！我們是不是發了！”

“好多……好多錢……”

那天他們難得去吃了烤肉自助，胃口奇大無比的夜兔少女高高興興敞開了吃，一氣吃掉了兩張福澤諭吉。

只是烤肉的辣醬可能放得有些多，銀時一直在灌草莓牛奶，眼睛卻還是有點紅。

晚上回去，他想了很久，最後還是將三個風箏拿到戶外，一一燒成灰燼。

“反正，活下來了就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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