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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上賀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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矢三郎發現他們此刻正處於一個奇妙的空間。

京都是貍貓無比熟悉的地方。他閉著眼都能默出這裏縱橫的街道:腳下這條沿著賀茂川伸展的是下鴨西通, 前面和北大路通匯合後就是郊外的伊始;再往北和北山通匯合,東側就是北山以及秀麗的京都府立植物園。這些都是極為悅目的景象, 人類和變化成人類的貍貓共同行走其間。

但現在, 多彩的世界成了黑白色。

威風凜凜的大妖怪懷抱他所眷戀的人類,疾馳於城市間,徑直從車水馬龍和屋宅幢幢中穿過。矢三郎眼睜睜看見電車車頭直直向他們撞來, 那一刻他貍毛炸起、牙齒打顫,嗚呼貍命休矣, 然而隨即那呼嘯的電車就安然無事地被他們甩在身後;街邊撐傘的人抱怨說七月的天氣突然好冷, 而當矢三郎將這句話聽完整時,那話連帶那人也已然化為背後模糊的街景。

越往城北,視野越開闊。山脈在天邊起伏,賀茂川在身邊流淌。貍貓在風裏回頭,去看那被群山環抱的城市——京都, 這座生養人類也生養貍貓的古都,在成為黑白默片裏的圖像後, 突然披掛上一絲難言的神秘和滄桑。在這一刻, 矢三郎驀然生出一股敬畏,繼而又從這敬畏中生出一縷惆悵;他感到千年時光瞬息回溯, 這座城市在黑白中褪去一切色彩也褪去一切現代化的特征,重又佇立為早已湮滅在過往中的平安京:風雅、刻板、古舊,還擁有令人憧憬也令人討厭的驕傲。

“這是影子的世界, 就是真實世界的倒影。”明月拍拍貍頭, 再順手捏捏圓圓的貍耳朵, “我們很快就會到達目的地了……看,那就是上賀茂本山。真是平平無奇啊。”

矢三郎從人類女子的語氣裏聽出一種親切和熟稔,仿佛她才是此處土生土長的居民,正帶領陌生的客人歸家。

是錯覺吧。

上賀茂神社位於山前,因為有跑馬的需要而平整了一大塊土地。無花亦無色,黑白中的神社比老照片還要黯淡,一眼望去甚至不如城裏的公園。果然平平無奇。

“搬到這裏來了嘛……”明月雙手合十,而後牽引出一大串懸浮的符咒,“我們走最近的路。茨木,從神社上面過去。”

矢三郎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他馬上懂了。那些朱砂和墨水畫成的符咒“呼啦啦”飛了起來,在他們四周連成一個發光的圓圈;即便是安穩待在人類臂彎裏的貍貓,也能感受到一陣強勁的風掀動他的貍毛。接著,他們飛了起來。

神社平鋪在地上,蒼天負於身後,前方的上賀茂山展開如陰影畫出的屏障。

“簡直像天狗一樣啊……”矢三郎隱隱感到一種向往。

羅城門之鬼在他頭頂冷笑。“天狗?就算是大天狗那家夥都不過如此,其他天狗也敢拿來和我相提並論?”茨木傲慢至極,“貍貓,再敢輕視本大爺,就讓你見識見識地獄的模樣!”

貍貓縮縮脖子。

“哈哈哈拜托了茨木醬,你什麽時候成‘本大爺’了?”明月取笑他,“真要論資排輩,你難道不該說‘本老老老老爺爺’?”

“……呵,那不過是人類的標準。”白發的惡鬼掃視下方疾掠而過的建築和山景。黑白二色的世界靜默也清晰,恰像時間凝固於此刻,十年百年千年都再也不變。

“我的強大會是永恒的。”惡鬼狂妄地說,“明月,你也是。”

貍貓感覺到人類的手掌軟軟地在頭頂拂過。“聽上去還真是沒什麽意思。”她說,帶著淡淡的笑意和淡淡的漫不經心,“不過,也不壞。”

他們一頭撞進了上賀茂山。過去,矢三郎也曾以貍貓的姿態拜訪這座山,無視人類的種種規定,盡情徜徉在林蔭下、溪流旁,作為冒險隊的一員而幹勁十足地尋找傳說中的野槌蛇。那時上賀茂山就和京都周圍其他的任何一座山一樣青秀,沒有任何區別,甚至貍貓覺得還不如如意岳好看。而現在,在黑白中迅速流動的山野,卻莫名讓貍貓生畏。

有一股濕潤的、鹹鹹的味道。貍貓敏感地抽動幾下鼻頭,探頭往前面看去。穿越橫斜的樹枝和小路,視線的盡頭,是一片粼粼的反光。

“那是海……不,是湖嗎?”矢三郎吃驚極了,“上賀茂山裏什麽時候有這麽大一片湖了?”

“這裏有結界。嘛,那可是大陰陽師安倍晴明留下的結界,之後交由山下的上賀茂神社負責守護。”明月將貍貓頭摁回來,“小心,那片水體鎮守的就是陰界入口。”

“明月大人……”

“嗯?”

矢三郎猶豫一下,還是問出口:“‘陰界’到底是什麽?”

“唔,簡單地說,就是專供偏‘陰’屬性的生物生活的地方。”明月歪在茨木身上,還蹭了蹭他柔軟的白毛,舒服地瞇起眼睛,“好的那麽現在是故事時間。話說很久以前呢,沒有陰界,所有生命都雜七雜八地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好了不要計較用詞——同時遵守弱肉強食的規則,所以也引發了很多爭鬥。後來人類勢大,有人說這樣不行啊,幹脆只讓人類活下去吧。但也有人覺得只有人類多沒意思啊,既然不能和平共處,幹脆把不同屬性的生物分開吧,讓偏‘陽’的活在地面上,偏‘陰’的聚居在新開辟的陰界裏。之後,就萬事大吉了!怎麽樣,是不是很精彩很跌宕起伏很動人心魄?”

矢三郎:……

“哈哈、哈哈……您說得對。”貍貓額頭掛一滴汗,幹笑應承,“所以說,古時候的妖怪先祖們,原來都住到陰界裏去了嗎?”

“我想應該是吧?”明月猜測道,“畢竟,當天地運行規則改變以後,強行留在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裏,會不斷損失力量,而力量……是妖怪的壽命。”

“呵,那只是對大妖怪而言。像貍貓這種傻乎乎、親近人類的樂天派,倒是能隨意活在這個世界上。”茨木嘲笑道,“所以貍貓才是弱小無能的家夥。”

“我倒覺得貍貓很可愛、很懂得生活呢。”

矢三郎可不敢像人類女子一樣反駁白發惡鬼。這時他們已經很接近那片湖,從高處往下看,貍貓不由為這片一望無際的水體感到由衷的驚嘆:這真的是湖,還是說其實是海?就算沒有色彩,水波也漾著光,而他被人類抱著,隨他們自高處躍下。

風急劇拍打著皮膚;貍貓被吹得幾乎睜不開眼。他只能也只敢在心裏發出疑問:如果說待在這裏會折損力量,為什麽強大的茨木童子還會存在於此?他是剛剛才從陰界出來,還是一直在這裏?這個看似不過雙十年華的人類女子,跟他又是怎樣的因緣呢?

就像聽到了他內心的疑問一般,人類輕輕吻了一下大妖怪的耳朵尖。“他呀……”她的聲音裏仿佛有一絲羞澀和甜蜜,“他就是個大傻瓜。”

落地之時,黑白也潮水般褪去;本屬於世界的色彩在剎那間回流——青山翠葉,粉白花蔭,天空藍成一大塊純凈的寶石,面前的水域也藍得發黑。陽光盡情鋪灑在水面,金光璀璨得刺痛貍貓眼。

“這……”矢三郎幾乎是從人類懷裏滾落下來,變成圓臉青年時也張大嘴,滿臉近乎失魂落魄的呆滯訝然。“這居然會是……陰界入口?”

“放輕松,貍貓小哥。”明月站在青草地上伸了個懶腰,“陰極生陽、變化流轉,這就是天地至理。陰界的入口陽光燦爛鳥語花香,不也很正常嘛。”

“但是,還是覺得太神奇了……”矢三郎喃喃著,終於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連忙環顧四周,著急道,“母親和大哥呢?還有其他貍貓?”

湖邊一片祥和,也一片安靜和寂寥。除了花草在風裏搖曳時的絮語,再也沒有其他聲音。明月凝視著湖面,波光蕩漾的湖面也凝視著她。

“茨木,那裏。”她指著湖邊某個地方,“感覺到了吧?從那裏發力,就用那一招。”

茨木的表情有些意外。“你確定?”他露出思考之色,有些猶豫,但也有些眼前一亮的興奮,“要是打壞了入口,酒吞童子肯定會暴怒不已!”

明月看著他。“茨木,這還是你第一次提起酒吞童子,以前你可是三句不離他。”她若有所思,“是發生什麽了嗎?”

這話說得大妖怪一楞。酒吞童子……茨木面上浮現出一絲迷惘,還有一縷陰沈的不快,就像是突然想起什麽值得憤恨的往事,縱然那往事他也不再記得,卻還保存了那份負面情緒。

人類卻又輕快地拍了拍他的背。“總之!”明月輕快地宣布,“現在是幹活時間!上吧,就決定是你了茨木醬!”

輕輕一拍,卻像把剛才心頭盤旋的暴躁也拍了出去。茨木頭一昂,滿心想的已是如何讓心上人見識他強大的力量,於是昂首闊步走到她指定的位置,驕傲地一伸手。他的左手再度恢覆成本來的狀態,上面繚繞著不詳的紫黑色電光。

用力往地面砸去!

至少在貍貓眼裏,那一擊是足以讓天地都震撼變色的一擊。

天地也真的變色了。那威勢赫赫的一拳,砸碎了湖邊的巖石,甚至連整個空間都跟著搖晃!長風從沛然巨力中生出,一路破開平靜的水面,掀起狂狼海嘯。無邊的巨浪怒吼著往天上掙紮,直接攪動了那片純藍,也淹沒了燦燦陽光,直將那若無其事的天空捅了一個漆黑的大窟窿!

水面被分成了兩半。

矢三郎拼命迎著風看去,只見那水底一片漆黑,深不見底,而在這一條縫隙中間,赫然有一個大大的籠子,裏面關著的不是失蹤的貍貓又是誰?

“母親!大哥!”貍貓青年忘我地想沖過去,趕快把那堆毛團解救出來,但有人拉住了他的後領。

“小心點,矢三郎。”明月說。

巨浪漸漸平息,但那條被強硬撕開的縫隙仍在。天空裏,暗影從窟窿不斷往外流淌,直到讓整個天空都變成紫黑色的模樣。轉眼,鮮花翠林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陰風慘慘、枯木森然。

一只枯瘦的手爪從水底的黑暗中伸出,抓住了那個關著無數貍貓的籠子,繼而,一個巨大的怪物出現在幾人面前。

“我還說是誰在給我搗亂……”

沙啞的聲音,怪異的笑容——不,說是“笑容”未免不準確,因為在這個怪物的三顆頭顱中,僅有中間那一顆帶著笑意。

怪物看起來就像一大坨沒有形狀的膠泥,只兩側瘦長的手,頂上三個腦袋:左邊頭顱最瘦小,垂著臉一言不發;右邊的頭雙目無神,時不時張嘴像在說話,卻什麽聲音都沒有;最中間的就是現在笑著說話的這一個,最大,也最精神。

左邊的是藤原兼家,右邊的是兼通,中間的是蘆屋道滿。

分開來看的話,都是熟人。

屬於道滿的頭顱不懷好意地盯著明月,口中發出桀桀怪笑。“真的是好久不見了,明月小姐……”他怨毒道,“看到我們現在的模樣,你是不是非常得意?”

他舔了舔嘴唇。

“真想吃掉你……”

道滿……不,站在這裏的誰都不是,僅僅是三個古人死後融合出的怪物罷了。

“吃掉……”

一道紫黑的煞氣倏然閃過。

道滿的頭顱被削去半邊。但怪物依舊佇立,而且片刻之後,他被削掉的頭顱在眾目睽睽下重新長好。茨木目露兇光,但沒有更進一步動作,只將明月掩在身後。

“茨木童子嗎……在陽世被封印多年的你,現在又剩多少力量?”怪物嘻嘻笑著,晃了晃手裏的貍貓籠,“別著急,我會把你們都吃掉,只不過……是在吃掉這群貍貓過後。”

他將籠子湊到嘴邊,張開了那張比之人類時期大了無數倍的嘴。

這時,明月拍了拍手。“說實話,我個人真的很不欣賞這種多年過後災難再起,罪魁禍首居然還是當年認識的那一小撮人……這種劇情,講真不覺得很drama嗎?”她抱怨道,“不過,管你是誰,總之有人收拾這個爛攤子就行。”

她語氣輕快,手裏動作也不慢。

“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

九張真言符靈光大亮,瞬息附著到怪物身上,令他暫時無法動作。這個咒術似乎喚醒了道滿為人時的記憶,令他冷哼一聲:“小道耳!”

話雖輕視,道滿臉上的神情卻很鄭重。也因為這份實際的鄭重,當他發現自己竟然不一會兒就解開定身咒的時候,他看起來十分意外。

他馬上就不意外了。

明月笑瞇瞇:“時間到啦。”

破水的聲音。天色本已昏暗無光,現下更是雷電滾滾、兇煞更甚;在重又興起的黑色巨浪裏,朱色鳥居緩緩顯出身形。

矢三郎曾去過宮島,見過那些修在海水中的鳥居;他記得在夕陽落下的瑰麗海面,鳥居顏色溫暖又聖潔。但眼前這座突兀的鳥居,卻有如血的暗紅。

鳥居出現的一剎那,怪物臉色大變。他渾身都在顫抖,卻拼命地還想把那一籠子貍貓吃掉。“血食……血食……”他這麽念叨,發抖的手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將籠子送入口中。

“真可悲啊,道滿!”

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鳥居背後傳來,像嘲笑又像怒吼。

“從縫隙中溜出來,害怕被我發現,只敢去捉貍貓吃嗎!”

巨大的酒葫蘆飛出,轉眼張開生滿利齒的嘴,牢牢咬在怪物手腕上。方才被茨木一拳轟掉半個腦袋都若無其事的怪物,現在卻像遭受了什麽巨大的痛苦一樣,尖叫著扔掉籠子,不停嚎叫起來。

矢三郎撲上去一把抱住那籠子,又被沖擊力掀飛,跟著籠子一齊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好幾圈,幸而被人攔下了。圓臉青年暈頭轉向,還記得擡頭訕訕一笑,想表示一下感激之情。白發惡鬼嫌棄地瞪了他一眼,擡頭去望那自鳥居背後走出的身影。

那身影剛好也在瞧他。

“搞什麽啊,茨木童子!你是專程來給本大爺搗亂的嗎?!”紅發飛舞的妖怪火大地吼道,“看你這幅生龍活虎的樣子,怎麽,是終於睡夠了還是終於想通了?是的話就趕緊滾回陰界,別再為那些……!”

在視線觸及到黑發白衣的人類女子時,紅發妖怪瞬間啞然。

“本大爺……真的被搞糊塗了……”酒吞童子艱難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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