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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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峯麟——

峯麟——

峯麟——

自女怪斛珠帶回蓬山公後,蓬廬宮的上空就高高低低飄動著女仙們黃鶯般的呼喚。

“請別再私自跑到黃海中去了!”

“用法術遮蔽自己的‘氣’, 峯麟真是太狡猾了!”

“我們都很擔心呀!”

“峯麟明明還沒有新的使令——”

餵!

自知失言的女仙立即捂住嘴, 然而峯麟已然聽到了這句話。本就懨懨的她忽而被勾起傷心事, 淚水不禁再度盈滿眼眶。

她曾經有過使令。當麒麟還是幼獸的時候, 會跟著女怪在黃海中嬉戲,游戲一般地降服妖魔,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成長, 直到完全長出角,麒麟就成為了“成獸”。這時麒麟才會開始選王。

換言之, 能夠選王的麒麟,不可能沒有自己的使令。峯麟也不例外。

但是,不久以前, 她的使令被黃海中一頭強大的妖魔吃掉了。當時峯麟正從外界回來,不慎碰見那只妖魔,又降服失敗,她的使令為了保護她, 死在了妖魔口中。目睹這一幕的峯麟, 回到蓬山之後就大病一場,一直哭著說都是自己的錯。自那以後,內心本就柔弱的峯麟更加膽怯、憂郁,心事重重。連對照顧她的女仙,甚至女怪斛珠, 她也不肯言明自己的心事。

就如現在一樣, 峯麟只是抱膝坐在窗邊, 在陽光裏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頭埋在臂彎中,默默地流淚。她一面流淚,一面哽咽著和女仙們道歉,說都是自己太沒有用。看她這樣,女仙們只能擔憂地望著她,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女怪斛珠從背後攬住峯麟,將臉貼在她的後頸上。她那蝴蝶般絢麗的翅膀,在陽光中更加華麗耀眼,襯著峯麟璀璨的金色長發,無意中營造出一種神聖的距離感。

“峯麟回來了嗎。”

蓬山眾女仙的上峰,也即蓬山上唯一的真仙——碧霞玄君緩步行來。在眾人恭敬的禮迎中,這名衣著、發飾、美貌都更勝眾人一籌的仙君來到峯麟身邊,含笑望著年幼的麒麟。

“玉葉大人……對不起。”峯麟小聲說。

“既然峯麟已經得到教訓,我就不再多說了。”玄君玉葉寬慰她,“接下來,就好好休息吧。這一次需要接見的升山者也不少呢。”

“是啊,人很多。”峯麟好像被這句話壓得喘不過氣,更加把身體折疊起來,“大家都懷著很高的期望呢,為了這份期望,無論什麽也能……”

玄君一怔,看了斛珠一眼;女怪搖搖頭,露出不安的神情。

“峯麟這次是去見升山者了嗎?”玄君柔聲問,“有認為可以成為王的人嗎?”

“沒……”峯麟一頓,重新擡起頭,猶疑著,淺紫色的眼睛折射出日暈一般的光彩,“有一個姐姐……給人感覺很親切。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王,但是……待在她身邊,覺得很安全。”

女仙們不禁“呀”了一聲,止不住驚喜地交頭接耳。玄君回頭看了她們一眼,眾人又趕緊乖順地垂下頭,恭謹一禮。

“峯麟認為那是天啟嗎?”玄君問。

年幼的麒麟似乎想到了什麽,目光閃動著,而後垂下眼眸。“我……不知道。”她輕聲呢喃,“但是那個人,我,我想……不,絕對不行……”

她忽然又一句話不肯說了。

玄君沈吟片刻,又溫聲安慰峯麟幾句,便轉身離去。經過彎腰行禮的女仙蓉可的時候,玄君開口讓她跟上。

她們走出峯麟安居的海桐宮,沿著蜿蜒的小路,一直走到宮殿前的山泉旁。這道泉水從蓬山深處流出,在此處匯積出一個小小的池塘,再向宮外流去。泉水被四周翠綠的植映得幽碧,池面漂浮著朵朵蓮花,還有珍珠色的細小花瓣乘風而來。這些純白的花雨點綴在碧霞玄君的倒影上,就仿佛是為她添上的新的裝飾。

“玉葉大人,您在擔心什麽嗎?”蓉可忍不住問。

“哦?我們的小蓉可也敏銳不少啊。”玄君打趣道。

“玉葉大人,我都當了三十年的女仙啦……”蓉可說著,仍舊嘟了嘟嘴,反而顯出點少女的做派。

玄君微笑著,目光投向遠方。“蓉可,關於峯麟的狀態,你怎麽看?”她問。

“嗯……”蓉可猶豫一下,“我覺得,峯麟她好像很抗拒選王這件事。”

“果然是這樣嗎。”玄君輕輕嘆了一口氣。

蓉可好一會兒沒有聽到玄君的下一句話。她試著追尋玄君那遙遠的目光,最後望見的是寺廟飛起的一角屋檐。那是王在登基前祭天的場所,其中有祭壇和天帝的塑像。但蓉可還知道,從寺廟後面的通道,能通往真正的西王母所在。十五年前,泰麒就是尋求了西王母的幫助,才得以祛除體內的汙穢。

“五百年前開始,一切就在慢慢變化。”玄君忽然說,“五百年以來,延麒流落蓬萊,泰麒流落蓬萊,上一任的峯麟被臣子砍了頭,塙麟至今不知所蹤。十二位王裏,海客出身的就有兩位。”

“玉葉大人?”

“放在一千年前,這是不可想象的。蓉可,在曾經的年代,除了天帝的意志,沒有什麽能夠傷害王和麒麟。像以前的峯麟,還有泰麒那樣的遭遇,連最狂妄的兇徒也不敢想象。”

現在的泰麒蒿裏,在還是泰果時就流落蓬萊,回歸後又面臨無法變身和無法選王的困境。好不容易選出了王,戴國有奸人作亂,囚禁泰王,更削掉了泰麒重要的角,害他差點死在蓬萊。

“而現在的峯麟……對自己天生的使命產生了困惑。”玄君說,“蓉可,你知道先前峯麟幾次三番地跑出去,是去見誰嗎?”

“啊……難道峯麟不是去看望芳國的情況嗎?”

“那只是一部分。”玄君搖頭道,“峯麟是專程去見惠州侯月溪的。”

月溪?就算是遠在蓬山的蓉可,也聽說過惠州侯怒斬臺甫的事件。蓉可沒有見過上一任峯麟,但當時還在蓬山的禎衛,還有其他幾個資深一些的女仙,都心疼得痛哭了一場。饒是知道月溪情有可原,她們也抑制不住地反感他。

說穿了,面對一意孤行的主上,麒麟根本什麽都做不了啊!

“峯麟第一次見月溪的時候,情緒非常激動,當面說出了‘你這種殘暴的人,天命決不會認可’這樣的話。然而,之後峯麟還是多次暗訪芳國鷹隼宮,在暗處窺視月溪。”

蓉可頭一次聽說這件事,震驚道:“玉葉大人,峯麟真的如此在意那個男人嗎?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是啊,我想王應該是月溪。”

“那為什麽峯麟……”

玄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在蓉可的記憶中,碧霞玄君玉葉大人始終都是優雅美麗、親切又不失威儀的,無論遇到什麽事,頂多讓她皺一皺眉,那就算了不得的大事了。可是現在,玄君的神情還算鎮定,眉宇間卻浮現出淡淡的困惑,還有蓉可讀不懂的憂慮。“是啊,為什麽呢?但天命只能由麒麟來傳達,沒有人能替峯麟做決定。就連西王母也……”她註視著廟宇的方向,喃喃道,“麒麟對抗天命,這種事聞所未聞……”

但那又如何,近五百年來,原先“聞所未聞”的事情不都一一發生了?那麽,支撐這個世界的規則,這千萬年以來的秩序……要改變了嗎?難道改變終究不可避免?

在蓉可聽來,玄君大人的擔憂實在太過深奧,但那種深刻的憂慮,也的確感染到了蓉可。女仙想到海桐宮中仿徨的峯麟,還有蹤跡縹緲的塙麟,不禁雙手合十,虔誠地祈願道:“希望天帝大人和西王母大人,能保佑峯麟,保佑塙麟,還有各國受苦的人民……”

天帝和西王母……嗎。玄君擡頭望向天空,那蔚藍高遠的藍天,明媚透徹如觸手可及,傳說中天帝就居住在九天之上的玉京中。從來沒有人見過天帝,她知道民間還有大儒教導學生,說天帝之類都是虛構,畢竟假如真有天帝,為什麽要對百姓的苦難袖手旁觀?又為什麽強迫百姓承擔王的失職?

說起來,她也已經很多年、很多年——甚至久遠得都難以用“年”來計算——都沒有見過天帝了。

不……

她真的……見過天帝嗎?

嘩啦——

澄澈如鏡的池水忽然翻出浪花,也打斷了玄君的沈思和蓉可的祈禱。在她們的註視下,一尾金紅色的鯉魚從粉荷碧葉下游向上游。那美麗的鱗片和靈動的身影,不禁令蓉可聯想到另一個曾經相熟的生物。

那是塙麟的女怪葛瑛。

這麽想著,蓉可無意識地呢喃出了這個名字:“葛瑛……”

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怪。蒼藍的長發和眼睛,耳朵尖尖,珍珠白的臉頰上長著透明的鱗片,會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暈。人身、蛇尾,背上的羽翼在不用的時候還可以隱藏起來。塙麟失蹤後,葛瑛也曾悲痛而執著地四處尋找自己的麒麟。當她滿懷疲憊、一無所獲地回到蓬山後,總是會獨自來到這個泉水匯成的池塘裏,安靜地沈入水中休息。蓉可能明白葛瑛的悲傷。她非常同情葛瑛,就常常來陪她說話——盡管幾乎只是她在說話而已。有時蓉可也忍不住會有一些怨言,不明白為何天帝要讓“蝕”這種東西出現;這種災難折磨了泰麒,又來折磨塙麟,更是一遍又一遍地傷了她們這些女仙的心。

為什麽這世上要有這麽多的不盡人意呢?

提到這名十五年來四處游蕩的女怪,玄君也不由有些惻然。女怪是為了照顧麒麟而生的;她們哺育麒麟,終其一生都跟隨並照顧麒麟——他們惟一的愛,也是生命唯一的意義。

“玉葉大人,您說……塙麟真的還能回來嗎?”

從未有麒麟離開過蓬山這麽久。當年泰麒流落蓬萊十年,已經是前所未見,還間接造成了他之後悲慘的命運,現在塙麟卻是失蹤十五年……她該怎麽長大?她是不是也和泰麒一樣,不知道自己是誰,不會變身,不知道自己本該擁有怎樣的命運?即便僥幸回來,她真的還能順利回歸“麒麟”這個身份、完成自己的使命嗎?每次想到這些,蓉可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不知道。”玄君垂下眼簾,隱去眼中情緒,“天帝的安排,連我也不能完全參透。”

蓉可不知道的是,這一瞬間,在千年時光中始終優雅睿智的碧霞玄君,忽然產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這個想法閃電般照亮玄君的識海,恐怖得幾乎讓這名偉大的仙君顫抖起來——

這樣什麽都不會的塙麟不如就這樣死在外面,然後讓新的塙果誕生……會比較好。

恰恰也在同一時刻,靜坐在海桐宮中的峯麟,抱著女怪的脖子,忽然想:要是可以選擇的話,我真不想當麒麟啊。

然後她們都在產生這個想法的下一刻無聲尖叫:天啊!

天啊……

******

花費了近一個月的時間,芳國的升山者們終於進入了蓬山的範圍,這就表示,不會再有妖魔來襲擊他們了。這一刻,隊伍裏的緊張和沈默全面崩潰,有人甚至痛哭著跪倒在地,不住去親吻蓬山的土地。

前來迎接的女仙們見慣這樣的情形,只輕聲請眾人跟上,再踏著輕盈優雅的步伐,引領一眾疲憊不堪的旅人朝蓬山更深處走去。到了這個時候,即便是被精心服侍、保護的達官貴人也顯露出幾分疲態,但因為官員都列入仙籍,所以比之那些真正的凡夫俗子,還是端莊得多。

真正的凡人,腳底磨出血泡,衣衫早已襤褸,身上帶傷,有的甚至已經腐爛,混合著汙垢和汗漬一起,發出惡臭不堪的味道。在官員和女仙們的襯托下,這群肉體凡胎的人們真正顯得黯淡而卑微。但正因為如此,他們眼底閃露出的野心,也比誰都要熾烈。假如麒麟是能夠捕獲的生物,誰抓住誰就是王,相信這群人會比誰都更加兇狠。

女仙們將人群領到了甫渡宮。說是“宮”,實際上是一大塊廣場,地面鋪滿平整幹凈的青石板,鋪排整齊緊湊,互相之間沒有一絲縫隙或裂痕。幾座零星的建築點綴在廣場上,拿圍墻圍住,只看得見幾片屋脊和飛檐。正對面有兩間連在一起的居室,其中一座三面無墻,而以垂下的竹簾代替。

明天開始,峯麟會坐在那裏,接受升山者的朝見。旁邊那些建築則是麒麟和女仙們的行宮。升山者需要自行在空地上搭建帳篷。

官員和官員在一起,商人和商人在一起,平民和平民在一起。女仙麽,當然是和女仙在一起,從旁布置著明天要使用的會場,又嬉笑著自以為隱秘地對升山者們指指點點。

明月這邊只有三個人,工作做起來很快。她蹲在孟極旁邊給它餵食,再托腮看著鼬給帳篷打好最後一個樁,之後又百無聊賴地打量廣場上的種種場景。鼬走過來把水囊遞給她,明月接來喝一口,想一想,拉拉鼬的衣服示意他下來點兒。

鼬在她身旁坐下,明月也往地上一坐,伸長腿再伸個懶腰。

“連山呢?”

“連山先生去茅房了。”

明月“噗嗤”笑出來,還笑得越來越厲害,最後幹脆是揉著肚子笑不可支,一邊笑還一邊拍鼬的背。鼬定定望著她,有些困惑。

“抱歉!但是總覺得‘茅房’這個詞和你的畫風完全不搭嘛。”明月努力做出嚴肅狀,“因為,你是天仙!”

不食五谷,不入輪回!

說完,她機敏地捂住頭,但等來的只是青年一個忍不住的微笑;他轉過頭,也註視著廣場上螞蟻般忙忙碌碌的人群。那雙漆黑的眼睛靜如深潭,像是將所有光影都吸收了進去,卻不透露半點內心。

“鼬,你在想什麽?”

鼬一時沒出聲,像是在出神。片刻後,他的目光才淡淡轉過來,說沒什麽。

“嘛……果然,雖說本質上是一個人,但鼬和我弟弟還是完全不一樣呢。要說的話,我弟小時候尿床還不是我管。”明月放下手,語調變得懶洋洋的,“不高興看到眼前的景象嗎,鼬?”

他保持沈默。

明月伸出一只手,對準廣場上的人挨著指過去。“官員,不老不死也不用擔心五谷輪回,唯一需要做的是憂國憂民處理朝政;商人,因為升學很難所以不太能升仙做官,但能讓自己活得盡可能舒服,不過面對官員還是矮一大截;平民,沒有仙籍也沒有錢,身體脆弱,還要操心吃喝拉撒,除了突然撞大運被選成王以外,基本沒什麽改變處境的手段;那些家生,實質上的奴隸,連平民的一點點自由也沒有,唯一的安慰是衣食安穩。至於女仙和麒麟,只要做一點不算繁重的工作,就可以活得舒舒服服啦。”

“這個世界可真是不公平。”明月這句話與其說是感嘆,不如說是輕描淡寫的陳述。

鼬不易為人察覺地皺了皺眉,擡手安慰似地撫了撫她披散在背後的長發。其實他們也和凡人完全不一樣:長途跋涉這麽多天,身上只沾染些塵埃,連頭發都依舊清爽順滑,沒有讓人心煩的油膩板結。

“你不必操心這些。”鼬的聲音舒緩而沈穩,“只要人類的社會還存在,不公平就是永恒的問題。”

“但是對公平的向往也會永遠存在。”明月這話接得很順溜,“如果我是凡人的話,一定會忍不住想,我也不想沒錢,我也不想永遠有操不完的心、受不完的苦。我也想享受華服美食,我也想長生不老。我想有足夠的資源支撐我升學、做官,或者像麒麟一樣馳騁四方、降服妖魔,只要選出一個王就會被所有人崇敬。”

“麒麟選出王就好?女仙照顧好麒麟就好?官員和王處理國事就好?當然,大家都做好自己的事,一切就天下太平。但是——”

人能憑借努力奮鬥成為麒麟嗎?人能奮鬥成為女仙嗎?人能奮鬥成為王嗎?一個人能自由選擇自己的國籍,不至於在王失道的時候惶惶不可終日嗎?成為官員——看上去像一條路,但大多數人連安穩讀書的環境都沒有。反過來,麒麟不能說不想當麒麟,王也不能說想要退休。官員和女仙說起來可以選擇當或不當,但這一小撮人的選擇無關痛癢。

“這已經不是不公平的問題了。”雖然內容聽上去很是憤慨,但明月的口吻還是跟閑聊一樣,帶出一種淡淡的疏離感,“這是一個不自由的世界。而且,是非常不自由。”

這個世界是一個牢籠,每個人都被釘死在自己的位置上,無法擺脫自己既定的命運。但是憑什麽?憑什麽人從一出生,甚至在出生之前,就被亂七八糟的什麽東西安排好了所謂的使命和生活方式?憑什麽,一個人無法憑借自己的努力改變自身的境遇?憑什麽一個人不能自由選擇想要從事的事業,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我好像……又想起了一些事。”明月微微闔上眼,任由天光照在臉上,“然後,我在想,鼬……未來的什麽時候,你也許會開始恨我。”

“——當你把這個世界的真相看得越來越清楚之後,你會恨我的。”

前方的廣場很吵。但,也只是很吵。一陣微風拂過,一片陽光灑落,那些別人的吵鬧就悄然離去,成為感官的世界裏可以忽略不計的背景。明月在一瞬間感受到了流淚的沖動,但她真正的淚水早就在很久以前流盡,到了如今,所剩的不過就是這麽片刻的無言。

“明月。”

她睜開眼。鼬正註視著她,既沒有微笑,也沒有驚訝或生氣;現在他看起來就像天邊流雲一樣,有些遙遠,但也清淡柔和,漆黑的眼睛映著一點金色的陽光。

“過來一些。”他做了一個招手的動作。

明月怔了怔,有些猶疑,但還是靠了過去。

而後得到一個擁抱。

那一反常態的,並非一個輕輕的、禮節性的擁抱,而是突然之間發生的,猛一下緊緊把她箍住的擁抱。是一個充滿了激烈的情感,跟鼬的氣質、性格毫不搭調的擁抱。

“我不會恨你。憎恨這種情感,我永遠不會放在你身上。”

“但是!明明是我把你拖進……”

“不會恨你。”

這個奇異的世界,還有奇異的規則,他都已經一一了解。他既不覺得這裏比從前的世界更好,也不覺得更壞。只要人性是一樣的,他眼中的世界就是一樣的。

“明月,我從不曾對世界感到失望。”

無論對哪個世界,他都從未覺得失望。他也有過悲傷,有過憎惡,曾因為深刻的痛苦而幾乎感到絕望;但同時,他卻也有過愛,有過快樂的時刻,無論遇到怎樣的事,他都始終懷抱著微渺卻絕不弱小的希望,不曾停歇地前行。

“這第二次生命,是你給我的。所以,永遠不會恨你。”

他當然不害怕死亡的降臨。他花了許多時間來計劃自己的死亡,曾經每天都會想一次,小心翼翼,只為讓自己死得正如想象的那樣有價值。不是為了向誰賠罪,不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得到安慰;他之所以那麽做,只不過是因為他既然註定壽命不長,那一定要死得足夠有價值。

但是,他也從來不曾想要去死。

如果可以的話,他是不想死的。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想要繼續探索世界,想要繼續思考人類的社會;他還有很多對於世界的想法想要去驗證,也有很多對自身的困惑還不曾理清。

如果可以的話……

他是想活下去的。

他活下來了。

“你不需要為我的人生負責。我曾經愚蠢地嘗試過這件事——在佐助的身上,但直到最後我才明白,人和人之間可以相互影響,但只有自己才能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況且……”

鼬眼中出現了淡淡的笑意。

“如果你現在知道,我總有一天會恨你,你就會放棄自己要做的事嗎?”

他懷裏的廢麒麟動彈了一下,悶悶地揪緊了他的衣服,好半天才有些不情願地回答:“不會。”

“嗯,所以我們本質上是一種人。”鼬淡然陳述,“振作一些吧,明月。”

廢麒麟沈默半天,最後卻更深地把腦袋埋進他懷裏。“我……覺得有點丟臉。”她說得有些悲憤,“我這是被安慰了吧,絕對是被安慰了吧?這樣一來,不就真的顯得我像妹妹你像哥哥了嗎?”

“本來就是。”

“……讓我靜一靜,靜靜說她很想我。”

鼬很淡定地拍拍她的背。

——妖、妖魔!!

一聲尖叫打破廣場的秩序。明月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把腦袋拔了出來,伸長脖子目光炯炯:“妖魔?妖魔在哪裏,在哪裏?”

一道蒼藍色的虛影。然後一雙蒼藍色的眼睛定格在她身上。

那是一名人身蛇尾、被珍珠白和蒼藍兩種色彩點綴得很美麗的女怪。明月和她大眼瞪小眼半天,眼睜睜看著她游過來,長長的蛇尾在原地盤起,進而將她赤/裸的上半身擡高。

明月撓撓臉頰,考慮著是不是該捂一下鼬的眼睛。

女怪纖白的手伸過來,輕輕貼上她的面頰。蒼藍長發的女性呆呆地望著她,透明的淚水布滿珍珠色的面頰。

“塙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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