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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柳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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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問:當貌美如花又善良體貼人見人愛的女主暫時失去了反抗能力,柔弱無力地倒在地上的時候, 在她身上會發生什麽?

答案:她會作為嫌疑犯被火速宣判死刑。

總覺得這個劇本有哪裏不對呢。

從海邊被義憤填膺的村民揪給捕快們, 再由捕快們押往芝草城中, 這短短一天中,明月原本還抱了一絲僥幸, 認為自己雖然一時無法擺脫嫌疑, 但只要稍加查證,就會發現此案疑點頗多,像她這樣柔弱可愛楚楚可憐的絕世美人, 雖然出現得古怪了一些, 身邊還拿著贓物, 但必定不會是真兇。

可惜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令人眼花繚亂, 幾乎能寫進世情小說裏,成為一個絕佳的揭露封建社會黑暗吃人本質的例證:

捕快頭子一把拿過應該是贓物的錢袋, 當著她的面抓出了一大疊銀票和一小塊玉佩,揣進他自個兒懷裏, 再一本正經地和其他人說, 哎呀呀真是可惜,看來那不幸被歹徒搶劫的富商不僅丟了性命,現下好不容易抓到真兇, 其悲痛的家屬卻也無法追回那大筆銀錢了;

待她被轉手交給芝草直轄的警衛,一個綠豆眼的中年大叔捋著小胡子, 在她面前踱來踱去, 不懷好意地說他家正好缺一個貌美的婢女, 要是她答應為奴的話,他可以用別的死刑犯代替她。說罷,這個油膩的家夥還伸出蹄子來,試圖摸明月的臉。在明月露出一個親切的微笑,毫無猶豫地打出一記直勾拳後,大叔惱怒地宣布,這次的兇徒真是不得了,入屋搶劫、殺人奪財,被捉住後還不知悔改,罪行之重真是萬死難贖;

端坐牌匾下的長官,威風堂堂、明鏡高懸,在審案前大發慈悲,願意給她最後一次機會,聲稱只要她肯將先前奪走的大量財物交給公家,王和臺甫一定能感知到她誠惶誠恐的悔恨之情,從而網開一面,免她死罪。自然,明月無錢可給,長官的慈悲之心無處著陸,只得在開庭不到兩分鐘時,就火速判她死刑。

“我柳國法制的權威不容挑戰!”

堂上官員一做出這樣正氣凜然的宣告,明月就被推搡著往死囚犯所在的地牢走去。不僅如此,她一出現在地牢門口,一群渾身汗臭的男人就望著她眼泛綠光,“嘿嘿”個不停。明月死魚眼看著牢頭當眾收下某幾個囚犯的好處,接著就故意要把她安排到男囚那邊去。

到這時候,明月總算放棄了“讓法律證明我的清白”這個光明偉岸的夢想,嘆口氣,戴著鐐銬的雙手往前一伸,發出“嘩啦”一下脆響。陰影中突然有什麽閃過,眨眼間她手上那積累陳年血跡和鐵銹的鐐銬就斷成兩截,幹幹脆脆摔在地上。

獄卒才剛張開大嘴準備叱問,就見這個不識趣的女囚揮揮手。

修長白皙的手,在陰冷昏暗的地牢中輕輕打個響指;新雪般的顏色,靈巧的動作,即便沾上些汙垢,也很好看。

啪嗒。

轟——

地牢突然一陣劇烈搖晃!土石震動,伴隨一道天光,地牢頂竟直接破了個大洞!獄卒和囚犯俱都下意識擡頭望去,正好迎面一陣腥臭的氣息,來自一顆須發皆張、面目猙獰的龍頭!

“嗷——”

“啊啊啊啊妖魔!!”

在妖魔引起恐慌時,某個“不識趣的女囚”愉快地貓進一旁的影子裏,還順走獄卒身上的錢袋,踩著輕快的步伐直接溜出混亂之地,轉眼就消失在人海中。

龍首貓身、背生雙翼的妖魔在監獄上方盤踞一會兒,張牙舞爪地噴塗鼻息。等匆匆趕來的禁衛軍大著膽子射出第一支弩/箭,它忽然又變化成龍首蛇身的模樣,盤旋著往天空更高處飛走了。

留下柳國的人民兀自驚慌,好半天才發現,那樣可怕的妖魔竟然一個人沒吃。呆滯許久後,衙役和囚犯又同時發現,原本堅固的牢獄已然被破壞了個徹底。於是一時間,囚犯忙著逃跑,衙役忙著向上級匯報和請示,從而又引出了許多後續的社會治安事件……

不過,這些就不是囚犯兼災禍之源的明月小姐所關心的了。

她離開那片是非之處後,很快就給自己準備好了一套偽裝:東家順一件上衣,西家拿一條褲子,再順手從成衣鋪子裏扯走一件披風,最後還悄悄爬了百花館的樓,拿姑娘的眉筆給自己加上兩條粗眉,對著鏡子看看,又拿灰拍在臉上,再刷刷加些皺紋,做成飽經滄桑的旅人形象。

她安慰自己,這可不算偷,畢竟她有放錢作為交換嘛……事急從權,人生在世就是要互相幫助。至於錢花光了怎麽辦,這個問題嘛……自然是拜托魘蒼從那些屍位素餐的官員家裏東掏掏、西拿拿了。

這裏是柳國的首都——芝草。柳國位於大陸最北端,芝草所在的朔州在南部,同恭國接壤。現在離春分還有兩個禮拜,如果不能在春分那天到達令乾門就沒有意義了,因為令乾門唯獨會在那一天打開。

雖說既來之則安之,但直覺告訴她,她應該去升山。明月從來相信自己,所以也一直在認真籌備這件事。可惜降服魘蒼這貨花了她不小的力氣,她不得不休息幾天才能趕路。

——主上!可以騎在我的背上去那裏!

魘蒼積極邀功。

“哦?你可以長途飛行?”

——主上您真是開玩笑,我可是海底最偉大的強者!雖然也能飛,但我更擅長的是從海裏游過去。像這樣,潛下去,用腮呼吸,然後一口氣沖過去就好!

“那我會溺死的吧……”

她這是倒了什麽黴,才會找到這麽蠢的妖魔當手下?明月望著芝草城高遠的藍天,一時感懷,進而將手伸進自己影子裏,重重彈了一下魘蒼鼻梁上被她捅出來的傷口。

嗷嗚——

最偉大的海底霸主捂住鼻子,委屈地哼唧一聲。

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到達令乾門?大概是買一匹最快的騎獸。

拜過去輾轉不同世界的經歷所賜,明月很快就找到了一個不錯的掮客——黑白通吃、口風嚴密、絕不多問。付了足夠的定金——或許還要加上手裏寒光閃閃的三日月的威脅——對方痛快地承諾,會把最新一匹孟極留給她,要她等待五天時間。因為孟極很貴,掮客還送了她一個搭頭——一塊新的朱旌。

之前說過,對這裏而言,旌券相當於身份證,沒有旌券就寸步難行。偏偏柳國對旌券管制得又格外苛刻。明月自己的旌券早就丟在虛海裏,倉促之間又很難從柳國官府那裏申請一張合法的旌券。只不過,有個道理可以概括為:越是官府禁止的東西,越是有利可圖。既然旌券管得嚴,但又總有一些人——逃難者、通緝犯或者別的什麽人——很需要一個新身份,那出現旌券販子也就不奇怪了。反正窮人命賤,很多人在潦倒之際,會選擇賣掉他們最後一點值錢的東西——他們的身份。反正日子過一天是一天,之後的麻煩是之後的事。

這是個很殘酷的現象,但不可否認,它的存在的確方便了明月行事。反正掮客輕輕松松就給了她一張朱旌,還好心提醒她,說她最好把頭發也弄一弄;沒有哪個浮民能養出這樣一頭烏黑柔亮的長發。

明月答應了。她蹲在河邊,下定決心要割掉長發,但她刀刃都已經對準了,卻就是遲遲下不去手。猶豫再三後,她還是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皺眉放棄了剪頭發的念頭。

“萬萬沒想到,我竟然也有如此愛美而不願意剪頭發的一天……”明月一邊嘀咕,一邊把黑亮柔順的長發塞到披風下面,再拉上兜帽。反正只要不讓人看見就好了吧。

因為主上是麒麟啊。潛伏在影子裏的妖魔——魘蒼——如此理所當然地回答。麒麟每一絲頭發裏都蘊含了力量,再說所謂頭發就是麒麟的鬃毛,也沒有哪只麒麟會願意自己變成獸形時是個毛發禿嚕的怪模樣。

明月品鑒了一下魘蒼這句話,覺得這只妖魔好像對麒麟缺乏足夠的尊敬。

——主上可是第一只降服我的麒麟!

魘蒼回答得洋洋得意。

——以前也有不自量力的麒麟,但是被我吃掉了!

……吃掉了?

“魘蒼啊。”

——是,主上!

“我突然想吃龍頭火鍋了。”

——???

魘蒼是海底的霸主,也是妖魔中的好奇寶寶——精力旺盛,喜歡熱鬧。他聽不懂主人的話,便決意打破砂鍋問到底,糾纏無果之後,他開始不斷提出新問題,比如主上一只麒麟為什麽還要去升山;主上為什麽不飛,明明麒麟才是天底下跑得最快的大妖,只要變成獸形就能轉眼跑到令乾門;主上為什麽無法轉換形態……

他獨自在那兒blablabla說個不停,明月一開始還扶額,後來幹脆就坐在河岸邊,抱著膝蓋聽。使令兩枚幽綠的眼睛在暗處一閃一閃,嘴裏絮絮叨叨,好似永遠有問不完的話。明月聽著聽著,不經意地,臉上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真是……令人懷念。

——……主上,我魘蒼真是太感動了。

妖魔突然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嗯?”

——主上!您是第一個!第一個耐心聽完我說話,不嫌棄我話多的人!

傍晚的風緩緩吹拂河岸。春天已經到來,但北地的初春從來都更像寒冬的延續。春風一點不柔,更加不暖,吹在行人的身上,直教人冷得打顫。唯有一些時候……唯有在這樣夕暉絢爛的河面,微風拂動河水,撥出琴弦般不斷輕顫的流光,這時,無論是這風、這水,還是半映夕霞半映夜色的異國的天空,才會在刺骨寒意中沁出一些脈脈溫情來。

眼前平平無奇,甚至可說有些暗淡的景色,忽而明麗溫柔不少。

“哦,這個麽……”明月將下巴擱在手背上,微笑著,“大概是因為,你和某人有點像吧。那家夥也是,喜歡自說自話,興頭上來就沒完沒了。”

——‘某人’?

“說成‘某妖’也許更加恰當。”

魘蒼十分迷茫,心想,但是自己不才是主上第一只使令嗎?但他是一只聰明的、貼心的妖魔,魘蒼跟自己嘀咕,貼心的、聰明的使令就該知道,在主人不想多談的時候,就不要多問。

宵禁!宵禁時間到了!

背後的街道上有幾個官兵走過,手拿利器,胡亂朝兩邊揮舞。他們口中大聲吆喝著,要小民們快快回去,否則就要被當作可疑之人抓起來投入大牢。

據稱明月是一頭麒麟,不是小民,但形勢比人強,當然也比一頭不會變身的、落魄的麒麟要強,故而她暫且屈服於官兵的淫威,乖乖離開河邊,合著人流一起,溜達回了當下寄身的客棧。

劉王在位已有大約一百三十年,曾是一位人人稱頌的賢王。他將法制奉為統治之道,同能幹的臣子一起,花費多年時間,精雕細琢出來一套完備的、合宜的律法。他同時也是一位仁慈的王,登基的初敕便是“唯大辟不用”,即無論如何都不得剝奪罪犯的性命,而要以教化子民為最終目的。他成為劉王後,柳國在長達百年時光裏都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首都芝草也在那一時期不斷擴大,人口繁盛、商業發達,縱橫的街道就像律法一般規整。

然而……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花費百年時間才辛苦長成的樹木,要砍掉也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國家興衰也同此類似,在漫長光陰裏構築出來的繁華,十年時間就能將之磨損得暗淡發黃。

這個曾經由王親口說出“唯大辟不用”的國度,今日已經是一個死刑泛濫的恐怖之地。這樣的變化是何時開始出現的呢?誰也不知道。街上的老人依舊記得劉王曾經的慈愛與榮光,芝草街上那破損的戲臺至今還有小孩子在那裏玩耍,這僅有的娛樂也仰賴於劉王過往的恩澤……

這一切是怎麽變成如今這樣的?實施宵禁,每到傍晚就開始厲聲驅趕人民;每月都有罪犯被處死,搶劫和殺人這種重罪卻愈演愈烈;擊響官府門口的鳴冤鼓,用血肉之軀滾過頂著鐵釘的木板,血跡斑斑地來到上官面前,為自己被處死的家人喊冤,最後自己卻也不明不白死在官府,這樣的事竟然數也數不過來。

劉王失道了。

當第一頭妖魔出現在芝草街頭,將一個壯年男子拖走吃掉後,這個暗地裏流傳的說法再也無法被壓制。也正因為如此,明月前些天指使自家使令鬧出的一幕,才沒有引起太多人的重視。

這個國家已經傾頹了。柳國的官員和子民,待在這棟名為“國家”的大廈裏,只能呆呆註視著這一場輝煌的崩塌。

“柳國完蛋了。只要看看那些官員臉上的表情就會知道,劉王已經放棄這個國家,所以這些官員也放棄了這個國家。”

坐在窗臺上的男子,因為身形高大而不得不屈起一條腿,才能蜷在窗框裏,而另一條腿則自由自在地搭在窗外晃悠。他的頭發紮成高高一束,乍眼看去是黑色,但看仔細了又能看出一絲墨綠的光澤。

那人回過頭,露出一張笑容爽朗的面容;劍眉星目,鼻梁英挺,可謂是個硬朗的美男子。

“你覺得如何呢,強盜小姐?”他以一種悠閑無比的口吻,笑瞇瞇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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