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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35急變(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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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35急變(16)

慧,本來也閑不住,聽到父親這樣說話自然不會去拆穿了,反而上下跳著道,“去玩嘍!去玩嘍!”

如此順風順水地出了谷口,兩人順著這條大路走了半個來時辰,路邊樹後忽然就跳出兩個人來,大囡囡才要叫,權伯紅已沈聲道,“不可無禮,這是自己人!”

果然,當日在港口見到的大胡子笑呵呵地望著權伯紅,單膝跪地施了一禮,道,“大少怕是不記得我了,小人乃是桂帥身邊家將,昔年在京內,曾見過您一面的。”

權伯紅愕然片刻,才想起來笑道,“啊,是了,那時你陪著你主子來我們家拜訪二弟——一轉眼,也是這麽多年了!”

此處不宜久留,在二人的襄助下,一行人急行軍般直接拐道去了南浦方向,大囡心系林氏和弟妹,不斷問,“爹,娘呢?弟弟們呢?”

因小巫山生幺兒時難產去世,這幾年林氏是真正在帶孩子,一家人彼此感情甚篤。大囡也是真正掛念嫡母,權伯紅道,“你娘和弟弟自有人去接的。”

那大胡子也笑著說,“別害怕,車過的時候,俺們已經看到了你娘身上掛的玉佩,亦是派人綴上去了。”

大囡方才不再說話,權伯紅擺弄了一下腰間玉佩,也不由微微一笑——自從年前蕙娘再來過一次以後,此次外出,他都佩戴著這枚青玉佩飾。

一路無驚無險地到了南浦,在船上等候了半日,果然林氏和兩個兒子都到了,幾個小的還不明所以,不斷地問林氏,“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回家啊?”

林氏一把抱住兒女們,淚珠滾滾而下,哽咽道,“咱們就要回家了!”

權伯紅在一邊看著,也是感慨不已,此時大胡子請他出去議事,因和他商議道,“事出極為突然,唯恐人多了走漏消息,此次老爺也就派了身邊五百親兵來辦這事,餘下人都在船上,今晚就可到了。事不宜遲,我看還是速戰速決地好,只不知道五百親兵,可否打下谷內呢?”

權伯紅這時亦清醒過來張了張口也是欲語無言,難下這個狠心,正在猶豫時,林氏從艙內走出,斷然道,“谷內雖然現在壯年漢子少了,但青年、中年的男丁也有數百近千,再加上婦孺,數千人還是還是有的。再說還有地利之便,若是強攻,只怕勝算不大。我記得當時二弟妹和我擬了另一策的。”

那大胡子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道,“我們大帥也是有意走封谷下毒的路線,為此也特地帶了足額火藥。只是如此一來,沒個向導只怕是浪費時間……”

權伯紅和林氏對視了一眼,林氏不容置疑地吩咐權伯紅,“你我分頭行事吧!”

權伯紅也只好把未出口的話吞進了肚子裏去。

要知道從山谷裏鑿密道,這基本是不可能的任務,所有的出入口都只能依山勢來建,這都住了有快十年了,對谷內地理,權伯紅早就摸得滾瓜爛熟,唯一不熟悉的也就是從白山鎮過去的那條路了。他和林氏乘夜直接上了岸,分頭領人,兩百多個大漢各自都備了火藥、火銃等物,在夜裏穿城而出,南浦港根本無人敢於出面留難,趁夜一路疾行到了谷中,只見谷口處燈光隱隱,還有人聲傳來,便知道是自家人當夜未歸,引起了谷中眾人的警覺。孰料一行人卻是夷然不懼,那大胡子打量了一下谷口,嘿嘿笑道,“的確是易守難攻!”

他一揮手,兩邊人便分做兩路,借著月光在山脈中穿行,很快就到了一條小路的出口上,當下便攀援而上,眼看快到谷口,已經隱約可見那鐵柵欄時,那大胡子笑道,“這裏真是風水寶地了,若要鐵了心守,真不知能守多久。”

說著,便取來火藥,三下五除二地一路碼了下來,一行人退到極遠處,方才引爆了火藥,只聽得一聲大震,此處路口已被完全炸塌,連著下面的路面也都被炸毀了,即使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把碎石刨開,也將面臨無路可下的絕境。

從山谷出來,路口也是有限的,兩處小路其實都十分險要,這裏炸了一條,那裏不片刻也炸了一條,眾人回到谷口時,谷口卻又沒聲音了,想必是聽到炸響,又都過去查看。之前留在此地的那些親兵,一個個俱都施展江湖功夫,神不知鬼不覺地已在谷口布置了許多炸藥。

龍樓谷之所以成為權族的大本營,自然是有其原因在的,入谷那一段小道彎曲綿延,兩邊都是高聳參天的峭壁,可謂是險峻非凡、恰如龍軀,如能將其中一段炸塌,裏頭人要出來可要費上一些功夫了。權伯紅望著這些人布置炸藥,心中實在不是滋味,幾乎都不忍繼續往下看去。倒是林氏,眼中隱隱有興奮之色。

那大胡子見谷口布置得差不多了,一揮手,幾個軍士鬼魅般閃進谷口,只聽得幾聲輕微的慘呼,谷口便沒了聲音,過得不一會,幾人退出道,“裏面也已經安放完畢了。”

大胡子看了權伯紅、林氏兩人一眼,嘿嘿一笑,道聲小心,便上前點燃了引線,一行人都墩身抱頭,過不得多久,只聽得連續幾聲轟天大響,谷口已全然倒塌,兩塊山壁被炸塌了底,遂滑下來並作一處,原有的通道,此時已化為烏有。

“老四的炸藥是越來越老練了!”那大胡子連姓名都沒和兩人通,此時也不過說聲老四而已,老四呵呵一笑,還有些靦腆,摸頭道,“不知山背陰處如何了。”

話猶未已,只聽得極遠處一聲輕輕的響動,活像是有人在咳嗽一般的。大胡子數人卻都是喜形於色,喝道,“好!那邊也成了!”

一行人再不猶豫,遂立刻部署撤走。大胡子問權伯紅道,“水源裏可下了毒?”

權伯紅未曾開口,倒是林氏說道,“這幾日我已吩咐孩子們,假作嬉戲,在各處井口都投了神仙難救的原石下去。自己亦是找機會傾倒了一些粉末。”

四周出路斷絕,水源被投了毒,又缺乏青壯年,雖說谷內有火器,但這山壁倒塌,可不是火炮能轟得開的,沒有相當技巧,只能越炸越碎,這技巧怎麽鍛煉?只有跟著軍隊攻城掠地才能練出如此老手來!這就是軍人和江湖游勇最大的不同,權家所謂族兵,面對這等親兵,真是絲毫勝算都不可能有。

大胡子滿意地一點頭,又道,“我們會出一艘船,將您們送往廣州和二少的大公子、二公子會合。餘下人等還要在附近掃蕩些漏網之魚,我就不送大少、大少奶奶了!”

權伯紅即使心中不忍,但當此也說不出什麽了,只好點頭不語。林氏回望了黑乎乎的那片崇山峻嶺,亦是露出了一個極為覆雜的表情。

末了,她終是深吸了一口氣,暢快地對權伯紅道,“伯紅,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

作者有話要說:午睡醒了沒有,看更新了!

376除根

承平十七年七月,京城的天氣雖然也顯著地涼了下來,但秋老虎還是肆虐未去,正午時節,依然是有幾分炎熱。這對於京城的疫情來說,也不能算是太壞的消息,事實上,熱疫在熱天傳播得反而比較緩慢,到了冬日陰冷潮濕時,則就更加猖狂了。現在京城眾人,多少有些能熱幾天就熱幾天的盼望在。

隨著北戎倉皇逃竄的腳步,山西一帶也開始流行鼠疫,幾個省份都是受到了牽連,從前從陜西入關的關口,向來是出關容易入關難,但現在卻是倒了過來。雖然沒有明說,可從五月起,打從東邊來的客商,幾乎就都無法出關了。西北等於是決絕地把糧草和鼠疫一起堵在了關口,以保存官軍的實力。

這樣做,當然有幾分忤逆,先斬後奏、阻隔交通,在有些時候都是叛亂的前奏了。但現在整個北方都在鬧瘟疫,皇帝自己都去了承德避難,內閣還顧得上北邊?能把局勢收拾過來就不錯了,現在北邊連消息傳遞都異常緩慢,很多疫區根本都沒有人敢經過,送信人全要繞路行走。南北信息還能靠快船,北方內部的通信,已經宣告全數癱瘓。

在這樣的局勢中,所有人都只能安分地在家避難,沒事是絕不會出門亂跑的。雖說北戎已經走了,但京營兵士也好,守將也好,幾乎沒有敢進城的,全都在城外紮營居住,繼續消耗糧草,自己營房裏的滅鼠工作那也絕不敢怠慢了。——這追擊北戎而去的崔家軍就是最好的教訓,就因為趕路沒顧上滅鼠,雖說是刻意落了一段路,但到底還是感染了鼠疫,一路走一路就在減員,現在連東北都回不去了,直接在山西就地駐紮休整,可謂是倒黴到了家。好在北戎這一逃,整個北方草原都被波及,那些游牧人現在也是自顧不暇,根本都沒空來找大秦的麻煩。

因京城實在不是事,沒法再繼續住人了,各王公貴族都是自尋生路,大部分人都避到了天津——天津城還算是見機得早,京城還沒事時已經是全城發瘋一樣地滅鼠,嗣後等北京開始流行瘟疫了,越發是吹毛求疵,最後都有點堅壁清野的意思了,在城外劃了一條溝,裏頭扔的全是各色各樣的耗子藥,這樣來阻擋外地野鼠搬遷入境。是以說雖然距離北京不遠,但疫情十分輕微,還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這其中桂總督和桂太太自然是居功甚偉,也因此,現在連內閣、六部,都是搬遷到天津來辦公了,京城裏留下的,多半也就是些又窮又沒辦法的人——也就是大部分平民百姓,在那裏和疫病鬥爭。再說,起碼現在的天津,還能維持和南方、東北的有效聯系。

權仲白陪著皇帝在承德養病,蕙娘和他也能時常通個信息什麽的,這日起來,她收到來信以後,便袖了直接去找桂含沁:權家到了天津以後,幹脆就直接住進了總督府,反正不比許家還要面上避嫌,楊七娘幹脆是拖家帶口地下廣州去了。

桂含沁正在外院議事,蕙娘遂入堂屋等候,楊善桐從裏屋出來道,“吃過早飯沒有?”

蕙娘笑道,“吃過了,你看這封信。”

說著,便把手中的信推了過去,楊善桐也不和她見外,拿起來就看,信也不長,她一會兒便看完了,不由皺眉道,“病程進展得很快啊。”

蕙娘頷首道,“看來不幾日,應該是要召大臣去承德了。”

現在皇帝已經是病得無法視事了,整個北方也就是靠內閣在勉強維持,因承德不比天津傳信方便,這才沒有趕到君前侍奉,當然若是皇帝有大行之兆,那自然是都要過去拜見。蕙娘和楊善桐交換了一個眼色,楊善桐嘆道,“我也覺得是病得不行了,牛妃都那個樣子了,那邊也是連一句話都沒有……”

當日皇帝離京時,曾囑各宮便宜行事,管理靜宜園事務。但後來因香山一帶也開始染病了,牛妃又有些神志不清的樣子——下人因懼怕,竟是許久才給五皇子收屍,小殮時才發覺,五皇子竟然是被牛妃扼死的。由是才發覺牛妃是真的瘋了。寧妃也是無法,只好將牛妃鎖在靜宜園裏,自己打發了德妃、麗妃等人,前去避暑山莊投靠皇帝,少不得亦是要向皇帝稟報此事的了,但皇帝竟是連一句話都沒有過,現在牛妃還在靜宜園內,也不知生死了。——香山一帶野物多,野鼠殺不盡,傳染的可能也大為增加,連沖粹園現在都是早已經荒廢了的。

蕙娘道,“衛麒山不是還在京師附近駐紮嗎,應該能照看些許的。只是不知道現在三皇子可還安好。”

三皇子是真瘋假瘋,幾人心底清楚得很,善桐笑道,“真瘋也好,假瘋也罷。寧妃反正現在都住在天津,在天津城內,還怕她做什麽?”

這倒是真的,寧妃非但住到了天津城內,而且還挺活躍,也許是難得出宮放風的關系,這兩個月,她倒是串門子串了個夠。因北方正亂,也沒人多說她什麽。

“現在鬧成這樣,天家體統,算是都喪盡了,雖然天下還算富庶太平,但李家真有了幾分敗亡的預兆。”善桐見蕙娘笑而不語,遂又感慨道,“從上一代起,就鬧得不像話了,從沒聽說過皇帝放反賊的……親手把新大陸那邊的勢力給培植起來,就為了和兒子置氣……”

“從前雖然還不像話,但也還能撐住架子。”蕙娘眼神幽深,“現在是越發連架子都撐不住了……”

皇帝家事,糜爛成這樣的也的確少見了。善桐嘆道,“這就是氣數已盡罷,一場瘟疫,真不知省了多少事。但卻也不知道是禍還是福了,若非權神醫守在皇上身邊,只怕此時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蕙娘淡淡道,“楊七娘這人,雖然矯情討厭,但有句話我還是很讚同的,機會只青睞有準備的人,我們畢竟要比別人準備得多一些。”

說到此處,亦不免嘆了口氣,“雖然,也只是多了一些。”

三家計劃,本來都鋪開到兩年以後了,冒充葭娘的民間女子也在尋找之中,以便到時搪塞鸞臺會可能的查問。結果因為一場瘟疫,被迫硬生生提前了兩年,雖然瘟疫帶來了優勢,但不能不說,這行動還是倉促了點。也因此,這一陣子幾個主事者都有些心神不定,善桐亦嘆息道,“我最擔心其實就是東北了,偏偏這幾天那邊似乎下了雪,消息送不來……”

東北太平日久,現在和朝廷的聯系也不多,也就只有蕙娘等人,才會如此關註那方面的消息。蕙娘和善桐對著嘆了幾口氣,又說起在廣州的兒女,因這一次是三家的小輩一起送走,楊善桐倒是罕見地說了句實在話,“說實話,我也是早看出令弟的心思了,不過,大妞妞心思深,又有個許四郎,她會怎麽辦,我實在也是心裏無數。下一代的事,真是看不懂,除了你們家歪哥和三柔以外,似乎沒一對是準成的。”

若是事敗,那不必說了,三家一道死,若是成事了,三家也勢必要緊密抱團,以對抗文官集團。彼此聯姻,絕對是長輩們樂見其成的,蕙娘笑道,“三柔是看準歪哥了,歪哥心裏如何,我可也不知道。孩子們的事,讓孩子們自己去折騰吧。”

正說著,桂含沁匆匆進來,第一句話便道,“東北有信來——事兒成了,辦得很好!”

蕙娘和善桐一下都站起身來了,蕙娘道,“白山鎮和鳳樓谷都辦成了?”

“朝鮮那邊,我是讓親兵去的。守了七天,只活著爬出來兩個人,當即也摔死了,有一個還有一口氣的,問了以後,說是喝了水陸續都中毒而亡。”桂含沁瞥了蕙娘一眼,口中續道,“白山鎮那裏,帶著達家的人一起辦的,管事的基本也沒留什麽活口。”

蕙娘依然並不放松,桂含沁望著她忽然一笑,從懷裏掏出幾封信丟給她,道,“真的,都抓起來一個個對過花名冊上的名字,再處死的。我們家可沒有借機私藏你們家的人證。”

“沁哥。”楊善桐倒是嗔了桂含沁一眼,蕙娘卻不以為意,細細地看了信,見綠松和權伯紅夫婦都有份說話,方才頷首道,“差事辦得極好,如此一來,就看廣州那面的了。”

鸞臺會北部的組織網絡,幾乎盡入蕙娘掌握之中,除了北面瘟疫肆虐的這些城市以外,西北現在等於是封關了,會戰結束以後,勳貴紛紛回京,餘下桂家就是關外的土皇帝,要將北面組織連根拔起,真不是什麽難事。中原這一塊現在在興瘟疫,也就先不提了,反正現在也不可能進疫區去尋人。

至於東北,桂含沁派親兵和權家一道斬草除根,事出突然,權家根本來不及反應,做得極為利落,令蕙娘喜出望外。只有廣東那面,因為是權世仁一手打下的基業,和北面幾乎不是一個系統,蕙娘能提供的情報也不太多,只有靠許家在廣東一帶的勢力了。楊七娘親自下廣州去,就是為了操辦這事。她在江南、廣東都有根基,正是操辦此事的不二人選。至於許鳳佳,只需分些親兵給她指揮便是了,他自己還要主持呂宋一帶的事務,倒是無暇□的。

鸞臺會四個分部,瑞氣部管通信,幾乎都是權族子弟,也是絞殺重點,正好是以同和堂為根基,查起來也方便,拿蕙娘給的花名冊逐個去查對的。清輝部不知底細,大本營在京城西北一塊,在西北的不必說了,在京城的,京城人都死成這樣了,清輝部自然也失去聯系。蕙娘最後一次得到消息時,就聽說裏頭人都快死絕了。香霧部的探子們都是單線聯系,把上線端掉便罷,一樣是從同和堂著手。至於祥雲部,多數是以民間教派為根基、依托的,對鸞臺會的事也不甚了解,通過天下道教正統,龍虎山張天師的道統予以打壓,便也罷了。

有蕙娘這個最大的內應,還有什麽事做不成?到了八月,各地反饋陸續過來,來自桂家、許家的經辦者、蕙娘自己派出去的監督者,都是眾口一詞:乘敵不備,此次行動,極為成功。雖難免也有漏網之魚,但主要證據證物證人均已銷毀,整個任務,算是圓滿完成了。

鸞臺會這個野心勃勃、秘而不露的地下組織,勢力滔天時幾乎可以左右皇朝儲位,扶植一方諸侯,然而,建立在陰暗中的勢力,註定不能長久,它的倒臺,也一樣是秘而不宣,幾乎完全沒有激起一絲水花。

作者有話要說:吃了看晚飯吧~

377彌留

進了八月以後,天氣轉涼,天津港也要上凍了。除了本來就在天津安家的官員以外,眾人也開始籌謀著往京城回遷。不過,正是這時,內閣幾大閣老,除了留下吳閣老駐守京城以外,幾乎全都騎馬上路,和商量好的一般,也不顧趕路辛勞,都是一路快馬加鞭地往京城裏趕。

與他們同路的,還有良國公、平國公等天家的近親貴戚,甚至連蕙娘都有份於其中,倒讓她多了幾分不解。好在同行的幾乎都是老頭了,她也沒什麽顧忌,象征性地女扮男裝了一番,便也算是全過體面了。

從天津到承德,快馬也就是兩三天的事,實在不能說遠,但這一路的氛圍都有幾分沈悶。即使是年紀最大的良國公都沒抱怨什麽,才從京城快馬感到天津,就又要從天津去承德,讓這位老人眉宇間帶上了濃濃的風霜之色,但他一路均是沈默寡言,僅僅是上馬、下馬時,才能稍稍看出幾分疲倦。

蕙娘也是有心和良國公私下談談,奈何皇帝聖命下得急,她和良國公這小半年來還是頭一回照面,有些事她又不願在人前露出,因此對良國公態度中那濃濃的疑惑,她也是保持了沈默:若鸞臺會還在活躍的話,一路怎麽也會略做表示,提示良國公自己的存在。但經過北方這一場瘟疫以後,很多事都是改變得太多了,誰也說不清楚香霧部體系是否受到了極大的破壞,而自己避居天津,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行動也受到限制,和組織失去聯系,也是很自然的事。

正是因為有了這種種理由,老人家也只能暫時把疑問給藏在心裏,此時表現得倒也是恰到好處,正是一個憂心忡忡的老臣子形象,在楊閣老等內閣成員跟前,更是不露絲毫得意,作為未來的外戚,這種態度,還是很招惹好感的。

一路緊趕慢趕,很快就到了承德。所幸皇帝還未大行,而諸多太監宮女也都群居到了承德,由連太監統領著,多少把避暑山莊也是布置出了一個樣子來。一行人都還沒怎麽休息,稍事梳洗,便立刻稟告前去拜見,但回應卻有點讓人失望:皇帝現在還沒醒來,不能接見諸位。

該怎麽辦?下去休息麽?想得美。所有人全都是盛裝肅容在外間候著,這時候說的話,那都是遺詔,這時候囑咐的臣子,那就是托孤重臣……

雖說還沒人談到這方面的事,但六皇子年紀相對最大,權家也是其餘所有生子妃嬪中背景最為雄厚的一家,三皇子的發瘋,可以說是打亂了皇帝的所有部署。到了現在不立六皇子,皇帝是說不過去的,就是這孩子的皇位也未必都坐得穩……是以避暑山莊的局面,隱隱已有以六皇子為主的感覺。現在他也是在屋內和母親一起伺候皇帝——雖說不過虛應故事,但也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了。

權仲白此時也是十二個時辰不離皇帝,雖說和親人就是一墻之隔,但足足有好一陣都沒能脫開身來。過了近半個時辰,方才擦著手走進屋子。一屋子人頓時都站了起來,楊首輔先道,“子殷,裏面——”

權仲白掃了妻子一眼,又和父親交換了一個眼色,方面沈似水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已經是彌留了。”

一眾人等全都色變,楊首輔腳一軟,竟是跌坐在地,他喃喃道,“皇上——皇上……怎麽——怎麽就這麽突然!”

說著,已是禁不住雙目老淚長流,竟是要就此嚎啕起來……

在場諸人,就數他和皇上君臣相得,這份情誼誰都能夠理解,其實,這些閣臣心裏又怎能好受?楊閣老還算是最有依仗的了,和權家有個兒女之親。王閣老還勉強能和權家這強勢的兒媳有些香火情分,其餘幾位閣老,和權家真是沒有一點淵源,此時豈能沒有些對前程的擔憂?

權仲白自然是最冷靜的一個,他淡淡道,“還算是可以拖幾日,各位不要走遠了,什麽時候他能醒來見上一面,自然立刻來找你們。現在進去,人多氣雜,對病人也不好。”

言罷便又退入裏屋,眾人面面相覷,均都有幾分悲戚,承平近二十年,總算朝政還算是蒸蒸日上,要比前朝好得多了。現在換做六皇子,多大的孩子?主少國疑,一番血雨腥風的爭權風暴,看來是不可避免的了,就不知道,現在的皇上還有沒有這個腦子,能不能明確地做出托孤的叮囑,如此一來,或者還可以把這即將到來的爭鬥給稍微平息一些。

在一片沈默之中,時間過得特別地慢,也不知過了多久,屋門吱呀一響,權仲白探頭進來,輕輕地點了點頭,眾大臣遂都起身魚貫而入。果然見到當屋一張大床,床上半靠著一個瘦骨嶙峋的病人。權德妃和六皇子侍立在左,封錦、連太監手拿藥碗、手巾在右,而權仲白一人獨立門前,先道,“說話聲音都低柔點……他受不住高聲。”

楊閣老早已經滿臉是淚,強忍著沒放聲兒而已,他跨前幾步,一下跪倒在皇帝身側,泣不成聲地道,“陛下——”

皇帝的容色卻很平靜,他勉強動了動嘴,低聲道,“眾卿不必哀傷,人,固有一死……”

他不說還好,這麽一說,眾人均抽泣起來,蕙娘心中亦是感慨良多,也低頭擦了擦眼睛。皇帝又道,“以後……小六子就交給諸位了,他年紀還小,諸卿務必嚴格教管,別讓他敗壞了祖宗的基業……”

這就算是確認了皇六子的繼承人身份了,皇六子素來低調,很多大臣都是頭回得見真容,此時偷眼看去,只見一個清秀的孩子,茫然站在母親身邊,一臉的木訥。心中都是有些憂慮,但此時亦不便發作,自然是點頭應下。

“小三兒,封到貴州去吧……”皇上斷斷續續地說。“讓他母親也跟著一起去,去了,就不要回來了。”

這亦是穩妥安排,免得長兄痊愈以後,和幼弟爭權。諸人都偷眼看楊閣老,楊閣老卻是連聲答應,他哀痛而深情地望著皇帝清瘦的臉龐,連連說,“老臣絕不會令皇上為難。”

這積極的表態,在皇帝枯瘦的臉龐上激起了一絲笑的漣漪,他合上眼,聲若蚊蚋,“良國公何在?”

“老臣在。”良國公立刻上前。

“瘟疫肆虐,元氣大傷……主少國疑,強敵環伺……爾等忠臣外戚,務必戮力一心,輔助皇六子擔當大位……”皇上吃力地咳嗽了兩聲,頓時就有鮮血順著嘴角溢出。眾閣臣均是淚流滿面,權仲白排眾上前,拭去血跡後,和皇帝對視了一眼,皇帝微微點了點頭,他便反手一針,直入皇帝天靈穴幾分。

眾人輕聲驚呼中,皇帝面上竟有了少許紅潤,眼神也不如以往渙散,他又道,“女公子上前來……”

蕙娘默然上前,不知如何,心中竟也有些微忐忑:雖說她帶著鸞臺會,可以說是把皇帝和他的子嗣玩得團團亂轉,但此時面對這枯瘦的病人,說是兔死狐悲也好,說是矯揉造作也罷,她畢竟是浮起了一絲愧疚。

“臣婦焦氏在此。”她輕聲道。

皇帝點了點頭,“呂宋……海禁……這些事該怎麽辦,你多拿主意。你是女子,不能做官,朕沒名分給你,但宜春號幾乎等於官辦,朝廷的錢袋子,你也要多管起來,多為你侄子出出力……”

這個出人意料的囑咐,令眾人都有幾分側目:身邊就有史官在記,眼下的一言一語,都是要上《起居註》的。遺詔也要頒行天下,權德妃到目前為止,在這裏面還沒名字呢,如果從頭到尾都沒被提起,她這個太後,在閣臣心裏就沒那麽有權威了。而除了太後以外,遺詔裏居然出現了另一個女人的名字,這在古往今來,也可以說是頭一份了。皇帝既然這麽說了,以後戶部的事情,蕙娘出面說話,就是戶部尚書都要讓個三分。

蕙娘亦是訝然不已,她和良國公、權仲白對視了幾眼,心中也不知是酸楚還是欣慰:這一輩子,她算計是算計得多了,可真正公開承認她的才幹的人,不是祖父,不是丈夫,竟是皇帝……

“臣婦一定殫精竭慮,但為皇上分憂。”她輕聲道。

皇帝嘿然一笑,聲音又轉微弱,剛才那一針,似乎效力也就到此為止了。“告訴許楊氏,蒸汽船的事,繼續去做……拳頭沒有人家硬,憋氣啊……”

這又提到了一個女子,而且還是楊閣老的女兒……但皇帝現在已經又轉向了王閣老,“你們大臣,要拋棄成見,一心輔助幼主……四邊事多,要任命良臣,多走出去,多學一點。現在不是以前了——”

他喘息了幾聲,輕聲重覆道,“現在不比以前了,海那邊有人了……”

到現在了,惦記的還是魯王……

蕙娘簡直一陣無語,原有的感動,也是不翼而飛,但諸大臣卻都是痛哭流涕,沒口子答應了下來,全都擔保要一意維護正統,皇帝喘了口氣,艱難道,“地丁合一……繼續去搞,農戶很苦,商戶……又太富了……”

最後的幾句話,幾乎是囈語了。權仲白翻了翻他的眼皮,搖頭道,“皇帝即將大行了。”

他的手扶到了那根銀針上,眾人都看得出來——這根針一抽,只怕皇帝也就沒有多久了。

楊閣老、王閣老等皇上一手扶植起來的人物,均是淚流滿面,良國公等人也都幹嚎了起來,皇帝費勁地鼓動著眼珠子,掃過了榻前眾人,他低聲道,“朕這個皇帝,做……做得還不錯吧?”

也不知是在問誰,但眾人值此,自然都只有一種回答,“聖天子洞明燭照、堪比堯舜!”

唯有權仲白,在這一片近乎哀嚎的回答中,低沈地道,“和先代比,你已經很有誠意了!”

皇帝似乎只唯獨聽見了這一句話,他露出了一個放松的、乏力的笑容,雙眼空洞地望著前方,費勁地伸出手來,低聲道,“握住我的手。”

聲音低柔,在一室嘈雜中,幾乎難以分辨。

封錦便走上前來,跪在床邊,握住了皇帝瘦若幹柴的五指,低低喚道,“李晟、李晟。”

李晟單手收緊,微微點了點頭。

權仲白垂下眼,輕輕地嘆了口氣,忽而也輕聲道,“實在對不住。”

言罷輕輕一拔,將長針啟出。

李晟原本平穩的呼吸,頓時急促了起來,他的眼簾慢慢地垂落了下來,十幾息以後,紊亂的呼吸聲,終究歸於平靜,和封錦緊緊相握的手,也漸漸松弛。權仲白低聲道,“皇帝已經大行了。”

楊閣老哭得幾乎喘不上氣,忽而咕咚一聲,仰面暈死了過去,在一室悲愴的號哭聲中,蕙娘幾乎是漠然地望著這一切,仿佛是個旁觀者一般,超脫出來審視著室內眾人的言行:悲痛的諸閣臣,寧靜的封錦,哀傷的連太監……直到眼神和權德妃一碰,她方才清醒了過來。

李晟已死,六皇子登基是名正言順,可以說,鸞臺會終於是實現了他們的計劃——雖說不論是權世赟還是權世仁,都再無法看到這一幕了。但最後的贏家是誰,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前,都還不能妄下定論。還有些不穩定的因素,需要處理。

作者有話要說:晚飯吃得開心嗎!

再猜今晚幾更!

PS 雖然殺了很多人,但唯獨是寫小五和皇帝之死的時候,真的一邊寫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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