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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犒賞 因為,你昨夜退敵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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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晨風挾著未褪盡的濕氣,打著呼哨卷拍在人的臉上,那寒意穿透皮層,直擊骨血和五臟。

孟婉瑟瑟發抖的跪在校場上,膝下是碎石子和被凍得硬梆梆的泥地,左右各站著一位披甲執銳的精壯軍士,她沒有半分想反抗的心思,只乖乖的跪著,心底惶惶沒個著落。

此時曉色初分,還未到練兵時辰,新兵們未起,整個校場上就他們三個人,還有一人剛剛去請吳將軍了。

不多時,吳將軍肅著張臉走過來,在孟婉身前站定,問她:“你可知罪?”

孟婉羽睫一顫,擡起凍得慘白的一張小臉兒,委屈問:“屬下……犯了何罪?”

吳將軍俯了俯身子,低聲且嚴肅的道:“上回陸統領來,本將軍只當你是不小心開罪了他,想著給你一次機會,便打發你去了夥房。可誰知你小子開罪的竟是王爺!這回你要本將軍如何保你?”

聽了這話,孟婉倒是略松了口氣:還好,原來不是能要她命的那事兒東窗事發。

眨巴了兩下眼睛,她便小心翼翼的試探:“王爺……可是還要將屬下趕出軍營?”

聲音雖怯怯的,可她心底卻開始殷殷期盼。

吳將軍先是擡頭望天,長長地嘆了口氣,過了片刻才略惋惜的覆看向她:“還不如上回直接將你趕出去,起碼省了這二十軍棍。”

二十軍棍?

孟婉怔楞片刻,很快便明白過來,她惶恐地將一雙水杏眸子瞪大!“將軍,您是說王爺要、要罰屬下二十軍棍?”

吳將軍未應聲,只略帶同情的看著她。此刻不否定,便等同默認,孟婉不禁全身顫栗起來。仿徨的喘息,很快在眼前化作一片朦朧的霜霧。

在京城時她曾聽過,有人當堂挨了四十笞杖,擡回家去便咽了氣。男子尚且如此不經打,她一小姑娘,二十軍棍,起碼要她半條命去!

吳將軍顯然不想再多耗時辰,將身子轉向一旁,冷漠道:“行刑吧。”

……

雁回山西邊的水域,有艘漁船正慢慢的靠近山腳,作漁夫打扮的男子並不將心思放在河裏的魚上,反倒舉著一個黃銅單鏡筒,潛心貫註的眺望遠處山腳。

“可看到了?”

這聲音自船篷內飄出,漁夫微抖著手將鏡筒放下,向著船篷方向轉頭:“看……到了。”

“一只,還是一雙?”

“一、一樹……”漁夫自己也不敢置信的說著。

“你說什麽?”簾子咻地掀開,一個尋常布衣打扮的黑臉男子探出頭來。

漁夫定了定心神,這回篤定的回覆:“將軍,是滿滿一樹!”

那人似是不信,搶步上甲板,一把搶過鏡筒來,親自眺望!須臾,他也微顫著手將鏡筒放下,怔忪了良久。

“周人果然狡詐!明明屯兵百萬,卻故意放出兵馬不足十萬的風聲來,又民間募征混淆視野,這是想誘敵深入後一舉殲滅?!”

這位布衣將軍氣得渾身發抖,忽而眼刀掃向漁夫,急急命道:“回營!通知下去,立即撤兵!”

……

半個時辰後,蠻兵突然撤退的急報便由斥堠兵傳回。

牙帳內,陸銘堪堪將這個天大的喜訊稟報給李元禎,就見李元禎眼底掠過一抹深湛,融了笑意:“果然。”

昨夜見那個新兵掛了無數只鞋子在樹上時,他便覺得有此可能,但同時也做好另一種準備,那就是蠻兵發覺細作落網,暗號洩漏,從而以為這滿樹鞋子是故意掛上去迷惑他們的。

不過反正蠻人當時打定了強攻的主意,那麽死馬當活馬醫,倒也值得一賭。如今賭贏了,李元禎也難免有竊喜之感。

他移步至書案前端坐好,打開個空白折子,打算寫一封奏疏稟明此事。

王爺口中只輕飄飄的兩個字,卻絕口未提那新兵,陸銘覺得王爺興許是忽略了,便提醒道:“王爺,此次我軍能安然度過此劫,離不了昨夜掛鞋那小子的功勞,王爺打算如何賞他?”

李元禎提筆思量著這封奏疏該如何寫,漫不經心的反問:“你覺得該當如何?”

就在昨夜,陸銘還對那小子頗為煩感,可那小子立此奇功,自然讓他改觀,便大方建議:“屬下覺得不論是提拔還是犒賞,都使得。”

筆尖在紙上半寸懸停了片刻後,李元禎忽地又不想寫了,遂將折子合上,筆往案上隨意一扔,掀掀眼皮看向陸銘,這才與他認真討論起此事來。

“一個新兵,提拔尚早了些,況且他也不過是瞎貓碰上死耗子罷了,並非有什麽真本事,就此上位並不能服眾。”

陸銘連連點頭,覺得此話有理:“王爺說的極是,那不如賞他些金銀,讓他拿回去敬奉爹娘?”

李元禎露出個淺淺的笑容,只是這笑容不達眼底,倒顯出幾分薄涼:“他的確立下奇功,可初衷卻是要幫敵軍細作完成心願,若賞他金銀便等同助長了這種不正之風,日後人人效仿,輕易便能被戰俘蠱惑,軍中豈不大亂?”

陸銘被堵得啞口無言,也終於揣摩出了王爺的意思:此事不易宣揚,那小子也沒什麽值得嘉獎的地方。

說完此事,李元禎又重新拾起筆來在墨池裏潤了潤,想著這折子終是要寫的。哪怕對父皇有諸多不滿,可除了父子,他們眼下還是君臣。

正此時,帳外傳來一陣噪雜之聲,李元禎壓了壓唇角,面露不虞的往窗外漂了眼。

陸銘會意,立即道:“打從來了這些新兵,每日都聒噪的很,如今膽敢吵到王爺帳外了,一個個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屬下這就去給他們立立規矩。”

說罷,便轉身出了帳子。

李元禎聽力極佳,隔著門便可聽到陸銘訓斥新兵的聲音。

“王爺體恤,讓吳將軍切勿對你們太過嚴苛,你們倒好,不思王爺的寬容厚待,反倒越發的軍紀渙散,軍營裏也是你們打鬧的地方?!”

見新兵們不敢言,他又接著喝問:“剛剛是為何事喧鬧,說!”

“回統領,是、是校場那邊有個新兵正在挨軍棍……”

……

堪堪落在奏疏上的筆尖兒,一個失神,便洇開了一小灘墨跡。李元禎握著手中的青玉筆管,低垂的眼簾下,瞳仁略縮了縮。

有新兵挨軍棍……

莫不是前晚他下的令,未及收回?

不一時陸銘覆回帳內,那灰敗下去的臉色李元禎只看一眼,便明白了怎麽回事。

顯然是昨夜交待他撤回時太晚,他便打算今晨再去下達,卻想不到吳將軍動作麻溜,天不亮就動了刑。

李元禎嘆了一聲,擲落筆管,起身一掠袍擺,大步出了牙帳。

已至卯時正牌,校場上新兵們站好了整齊的隊列,在等吳將軍的教習。而吳將軍這會兒還站在隊列的後方,對著趴在地上,半身浸著血的一個新兵嘆了口氣。

此新兵,正是孟婉。

她的整個上半身都在抖,頭腦昏昏沈沈,手下的泥地業已被她抓出了兩道溝。

至於下半身,十軍棍下去已是痛到極致近乎麻痹,全然不似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血從傷口處流出,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似一朵朵鮮艷的小花綻開,然後又迅速浸入到泥裏。

站在她身側的那兩個兵士,手中軍棍正高高揮舉,眼看就要落下之時,卻被突然闖入的一聲厲喝截斷:“住手!”

兩名兵士連同吳將軍一並側首看去,卻見是滇南王步履生風地走過來。

吳將軍連忙拱手,兩名兵士也單膝點地畢恭畢敬,正想喚“王爺”,就被李元禎揮手阻住,三人只得將話咽下閉了嘴。

李元禎的眼神未投向他們,而是眸光低斂,徑直落向了趴在地上的那個人身上。

孟婉雖痛苦地闔著眼,卻尚有幾分清醒意識,撐了撐眼皮翕開條縫,看到一片織金錦的衣擺,和暗繡祥雲紋的赭石戰靴。

“暫先將他擡去牙帳西邊的帳子裏。”

他又開了口,聲音低沈微喑,卻全然是一副能輕易決定一切的上位者口吻。孟婉不由皺了皺眉,心道莫不是二十軍棍仍不能令那人解氣,還要再囚了她嚴刑拷打一番?

這時吳將軍悄然走近李元禎的身旁,用旁人聽不到的極低聲量稟道:“王爺,才剛剛打了他十軍棍,您下令的二十軍棍尚未執行完畢。”

李元禎未置一詞,只目光掃向他,眼風如刀。吳將軍駭了一跳,立時撤回身子,朝那二個兵士使了個手勢,催促他們動作快些。

接著孟婉便被那二人一邊架起一條胳膊,拖起來就走。她腦袋無力地垂搭著,任由他們拖行,也不知接下來那人會如何懲治她。

她累了……她真的累了呀……

她闔上眼,聽天由命的等待被那人發落,然而卻聽那人聲音明顯帶著幾絲怒氣,斥責起那兩名兵士:“若在戰場上轉移傷兵,你們就是這般對待?!”

他竟為她說話?

孟婉心中莫名,一度疑心是自己疼出幻覺來了。可下一刻,果然她的身子就被騰空擡起,較之先前可是客氣了不少。

然後她就一路顛顛簸簸的,入了一個羊毛氈大帳。

若說外面還是凜冬的氣候,那進了帳內說是春日也不為過。不知燃了幾個炭盆,諾大的帳子裏暖融融的,且有流動的風由風口灌入,身處其中並不覺憋悶。

孟婉被那兩個兵士高高的扛在肩頭,入了帳子便一路往最裏側送去。

沿途她看到堆壘著名人法貼的紫檀長案,赤金色柿蒂紋的軟羅幕帷,白玉嵌雲母的彩畫屏風……這怎麽看也不像囚人刑訊的地方。

最後她看到一張闊大的紅木鑲大理石的文柏眠床,他們將她放置到床上,就退了出去。

孟婉滿心迷惑,想將帳內情形再看仔細些,可後背和屁股上皆有傷,她只能趴著,將臉艱難的側向外面,目光定格在那面白玉屏風上。

未幾,便聽見木門開啟又關闔的聲音,接著見屏風上籠下一道細長的陰影,陰影越來越濃重,她知曉是有人走近了。

待那人影越過屏風,孟婉不由得一怔。

“王……王爺?”

她不敢置信的擡眼望著李元禎,哪怕先前已聽到了他的聲音,看見了他的袍角和戰靴,可她都一直未敢確信那就是他。此刻看清了臉,才終於相信適才阻斷行刑的人就是李元禎。

一邊下令重責她,一邊又阻斷行刑,近乎以上賓之禮款待她住進這麽奢麗的大帳裏,這矛盾行徑如何能出自一人?

她心中一時也說不上是感激,還是氣惱,又或是畏懼、不解。這些覆雜情緒齊齊匯至眼底,化作一汪瑩然,可憐兮兮的望向李元禎。

李元禎在榻前站定,先是瞧了眼她的臉,繼而目光向下瞥去,落在她負傷的背和屁股上。

孟婉下意識的想要擡手去擋,卻被他突然俯身一握,溫熱幹燥的大手鉗住她的手腕,他語氣算不上和善的命令道:“別碰傷口,本王會找大夫來幫你治好。”

“為何?王爺為何……”疑問湧至嘴邊,她卻沒敢說下去,心中的不解一旦說出,難免有怨責之嫌。

可既然她的疑問未問出,李元禎還是會意了。

“因為,”頓了頓,他松開她的手,站起後才繼續道:“你昨夜退敵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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