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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舊俗 卑賤之人,死後鞋子便要掛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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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婉這廂擡腳正要回,身後突然飄來一個虛弱的聲音:

“恩公……”

她怔忪著轉過身去,這方想起此處除了她和陸統領外,還有第三個喘氣的。

“你……是在喚我?”她反指著自己鼻尖兒。被個敵國細作喚為恩公,這令她有些難以置信。

女細作半撐著眼看她,月色下尤顯淒婉,用力點了點頭,隨即眉頭驀地一蹙,顯然牽動了某個傷處。

孟婉避嫌的推出一只手去,與她畫清界線:“你可別亂叫!我不是你什麽恩公,剛剛不過是看不上他淩虐戰俘罷了。”

“不管怎樣……你能讓我幹幹凈凈的去,就是我的恩公。”那女子有自己的堅持。

“哎~”孟婉淡淡了嘆了口氣,“既想清清白白做人,又何必來當什麽細作?”

此時說這種話已無濟於事,孟婉也只是不自禁的唧噥一句略表遺憾,並未打算得到什麽答覆,是以感慨完她便轉身要走,卻聽那女子以虛弱的聲音,認真的給了她一個解釋。

“恩公有所不知……打從我懂事起,就被爹娘賣給了家主。家主將我培養成會跳舞也懂武藝的細作,常常為了套取情報,取悅於人……說起來比那花樓的妓子尚且不如。”

“我吃著家主的米糧長大,便是家主手中的一顆棋,一把刀……他要我做什麽,我便得做什麽,沒得選擇。”她擡眸,將孟婉的背影癡癡望著,“恩公是這世上第一個,願意站出來回護我尊嚴之人……”

聽著這姑娘講自己的身世,孟婉微微顰眉,打小的優渥令她不知人間尚有百般疾苦。可對方是敵,她也只得硬下心腸。

“你想多了,我只是看不得腌臜行徑而已。”說罷,她逃也似的快步回了自己營帳。對於那些無可奈何之事,她唯有盡力不讓自己過多牽涉。

冷月皎皎,映著孟婉纖秀的背影,也映著那女子略顯怪異的笑容。

適才陸統領離了校場,並未回自己大帳,而是將幾個營帳饒了半圈,最後去到先前他所望向的那個帳子。

帳旁的火炬熊熊跳躍,不斷劃破夜幕,撕裂出小片小片的光亮,將後面清冷的一張俊臉時不時映亮。

陸銘快步行到那人身後,拱手施禮,極為汗然:“屬下無能!未能完成王爺的交待。”

“被個新兵卒子攪了局?”李元禎淡睨他一眼,語氣玩味悠長。

這話委實是在陸銘的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他盡力將自己淩亂破碎的尊嚴一點點撿拾回來,窘迫的笑笑,“王爺就別再奚落屬下了。”

熾烈的焰火後,李元禎好似無聲嗤笑了下,看起來對任務的失敗也並不很介意。

“罷了,即便沒有他攪局,那女細作也早已視死如歸,不管你用多少手段她都不會招的。”

陸銘嗟嘆不已,深深蹙起的眉頭又彰顯他的無可奈何:“牢裏那個原本已有松口,可被這娘們一嚇,又咬死了不肯說!至今仍不知他們與外界聯絡的方式,也不知他們將軍中的情形暗暗傳遞出去了多少!”

“既然不肯招,留著這女子也是無用,倒是可以借她的死,震懾牢裏那個。”李元禎語氣淡淡。

陸銘當即右拳錘在左掌裏,無比讚同:“王爺英明!的確,牢裏那個三心兩意的才是突破——”他說這話時因興奮而聲量略揚,就見李元禎擡了擡右臂打斷他。

風卷著火苗不斷上躍,照亮了豎在陸銘臉前的一根修長食指——那是李元禎示意他噤聲。

陸銘忙閉嘴收聲,順著王爺視線看去,這才發現是那個新兵卒子正打不遠處路過。剛剛他離開後,那新兵又駐留了良久,也不知與那女細作悄悄說了些什麽,這會兒才堪堪回到自己職守的崗哨。

李元禎的目光淡淡追著那個身影,聲線微沈:“你覺得此新兵可有問題?”

能去回護一個細作,可能出於一時惻隱,也可能是為其掩護的同謀。

陸銘遲疑了下,如實說出自己的判斷:“依屬下之見,此人倒不太像他們一夥的。”

“哦,為何?”

“適才他雖來阻止屬下,言語舉止間卻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且大冬日裏虛汗直冒這等事也非能刻意偽裝的。對比已落網的幾個細作來看……”陸銘遺憾的搖了搖頭,表露出對此人膽識的鄙夷。

隨後總結了句:“屬下覺得蠻人再不濟,也不至於找個這樣的人來刺探軍情。”

“蠻人不至於找個這樣的,”李元禎平靜的重覆著這句話,忽而冷嘁一聲,“可這樣的人居然納入了我大周的軍營。”

陸銘一怔,這方意識到先前的話甚是不妥,忙拱手補救:“王爺,屬下不是這個意思!我大周男兒高大挺拔、驍勇威猛者眾!像這樣細柳扶風的小白臉兒僅是特例!”

“這樣的人,的確不配留在這裏。”丟下這話,李元禎便掠了下袍擺,朝著牙帳的方向,於月下信步而去。

依軍營成例,但凡夜裏宿衛之人,翌日早上可以比旁人晚起兩個時辰。故而眼下日懸中天了,孟婉才迷迷糊糊的起床。

這一覺雖睡得不長,卻算得上踏實。卯正所有新兵便都去校場列隊操練了,長長的通鋪她不用和任何人擠,天高地廣,想滾去哪兒就滾去哪兒。

明明睡前是在東頭,睜眼卻不知何故跑來了西頭。

孟婉不禁暗暗納罕,難道從小到大被教習的那些深閨禮儀,都隨著孟家的銀子一並變沒了麽?

正胡思亂想之時,門外傳來動靜,孟婉知是其它人操練結束回來添衣。畢竟依著吳將軍的令,新兵外出操練時僅能穿單衣。

孟婉麻溜從床上下來,匆匆束好發髻,扲平戎衣。

“哎,孟宛小兄弟你醒啦?”最先進來那人沖她笑笑,便急著去自己床位上取衣裳。

既是以男兒身份入了軍營,旁人問起孟婉名諱時,她便將明顯女兒家才用的“婉”字改作了“宛”。

“昂。”她應了聲,擡腳便要往外去——因為她發現那人不是回來添衣的,而是進門便將中衣脫了,拿幹巾擦起身來。這種場面她自然能避就避。

誰知剛走至木門處,又被那人喚住,“孟兄弟你等等,還有事兒找你!”

“什麽事呀?”她駐足顫顫的問,卻不敢回頭,小臉兒莫名通紅。

“吳將軍要你睡醒去他營帳一趟!”

“啊?”孟婉心驚,忙追問:“你可知是何事?”

“那就不知道了。”那人語氣先是遺憾,隨後又語調一轉,“不過吳將軍讓我捎這話時,倒是陸統領也在,指不定有什麽好事呢!”

這無異於一道晴天閃電落至眼前!想著昨夜的事,孟婉總覺大事不妙。

在往吳將軍營帳去的路上,她心下暗暗腹誹:這個陸統領怎麽回事呢?明明昨夜她都裝傻給他臺階下了……今日反倒要來告她的狀不成?

到了營帳,孟婉忐忑叩門,準進後她便垂手恭立在吳將軍的帳內,偷眼往上瞟。

萬幸的是陸統領已然離開。

吳將軍甕聲甕氣,語氣裏聽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你可知找你來所為何事?”

這種開場語往往伴隨著問責,孟婉心中忐忑更添一分,撥浪鼓似的搖搖頭:“卑職不知。”

“其實吧,陸統領剛剛來過,”頓了下,吳將軍忽地將身子往前一傾,裹挾好奇,謹慎的壓低了些許聲量:“你先說說,你是如何開罪的陸統領?”

孟婉悚然一驚,心道果然陸統領這趟沒好事。

她也只得揣著明白裝糊塗,想不通的蹙了蹙眉:“卑職豈敢開罪統領大人?再說卑職昨日才剛剛入營,攏共就見過統領大人一面,想開罪也沒機會呀。”

“不知,不知統領大人說了卑職什麽?”她怯生生的擡眼問,活似只嚇破膽的小兔子。

見她回答得真切,又著實被嚇得不輕,吳將軍也不想再兜圈子,徑直點明:“陸統領說你不適合留在營裏。”

“哈?”孟婉詫異的瞪大雙眼,心道這豈不是要放她歸家了?

她當時冒著巨大風險女扮男裝入兵營,為的是讓病重的爹爹和哥哥躲掉軍役,若能就此將她轟出軍營,那就不能算他孟家男兒逃兵役了。

這樣盤算著,孟婉只覺胸腔內砰砰砰的快跳起來,仿佛騎上了雲頭,一飛千裏,豁目開襟!

若不是吳將軍似座閻王一樣的鎮在面前,她簡直就要跳起來!

塞翁失馬、否極泰來、因禍得福……一時間無數名詞在她腦中如小精靈一般歡快的躍動,替她跳了個痛快。

然她知道此時不宜表現得過於開懷,於是強自鎮定下來,唯有因過分激動而升騰至眶睫的些許水氣難以收回。

孟婉拼命抑制著內心狂喜,殷切的將吳將軍望著,靜待他將最後那句話說出來。

然而吳將軍此人,別看平日裏粗聲大氣仿若沒心沒肺,其實心底還是有塊柔軟地兒的。此時見一個堂堂七尺……堂堂男兒,竟目中瑩然,心中頗為不落忍。

是了,大周男兒自古皆以入伍為榮,一個被軍營趕出去的男人,日後該如何在爹娘以及街坊面前擡起頭來做人呢?

帶著這樣的心思,吳將軍喟然長嘆,難得的發慈悲哄了句:“你也莫先急著哭,本將軍又沒說定要聽他姓陸的!”

隱隱聽出這話風不對,孟婉忙解釋:“不是,將軍,您不必為屬下為難,既然陸統領放了話——”

“他就是放了個屁!”

吳將軍是個粗獷性子直脾氣,一時沒壓住火把心裏話給說了出來。痛快過後,旋即又意識到在新兵面前編排其它將領很是不妥,於是很快斂容坐正,換副姿態重新安撫一番:“你把心放肚子裏,本將軍的兵,旁人隨意開不得。”

他本來對這個身材幹瘦的孟姓小子無甚好感,但這小子入軍營頭一日就礙了姓陸的眼,沖這,他也覺得是個堪用的人才。

故而他決意將人保住,不遂了姓陸的願。

孟婉聞言卻是愕住,想再說點什麽挽回局面,舌頭卻似生了銹,鈍得很。

囁嚅之際,吳將軍已做出了決定:“你先去夥房當個火頭兵吧!待事情過去了,本將軍再將你調撥回來。”

孟婉渾渾沌沌的謝了恩,退出帳子。

帳外陰風惻惻,她失魂落魄的挪移著腳步,像朵冬日裏雕零的小花,由內敗到外。

曾有先生發過趣問,何為天堂,何為地獄?

過去孟婉不知,今日便是體會透徹了。前一念,在雲端,後一念,入阿鼻。

這樣心驚膽顫的日子,才開了個頭,仍要繼續。

懷著沮喪無比的心情,孟婉回新兵營帳收拾了簡單的包袱,抱著往夥房方向去。路過校場時,有個聲音將她喚住,伴著幾聲低低的呻楚。

“恩公……對不住,都是為了我……”

孟婉留步在樁架旁,怔了一會兒,才遲鈍的扭頭看向女細作。她不知冒名入軍營是多大的罪過,但總覺得也許她就是自己的明日。

女細作見她不語,兀自又說了下去:“恩公,我怕是活不過今晚了……在這裏能遇到你,是我不敢想像的幸運,你就當我貪心,有件事,我想再拜托你……不知恩公可否撥冗聽我說完?”

孟婉依舊不語,就這樣淡淡的沒有一絲表情的看著那女細作。

女細作見她沒有一口回絕,便自作主張的繼續說了下去:“在我的家鄉,有個舊俗……生前越是卑賤之人,死後越要將鞋子掛得高高的……咳咳咳——”

“唯有這樣,才能來世不再被人踩在腳下……活得像個螻蟻一般。”

“求恩公送佛送到西……將我的一只鞋子掛去後山腳的那棵大樹上……讓我,讓我來世能投個好胎!咳咳咳——”說至激動處,女細作連咳出了數口鮮血。

麻木的聽完,孟婉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就這樣抱著包袱繼續往夥房方向走去,似是全然未將那些話聽入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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