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拉伯斯目送著莎樂美的背影遠去。

他那屬於吸血鬼的暗紅色眼睛和蒼白皮膚在平靜的時候看上去很美，然而此時他的整張面孔卻扭曲起來，紅色的眼睛竟然顯得如此猙獰。

幸而這種猙獰表情只在他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鐘隨即消失，奈拉伯斯始終是俊美的奈拉伯斯。

他已經是個非常古老的吸血鬼了。他的年齡很難說清，幾乎與人類文明的長度接近。自從轉化他的那位吸血鬼離開這個世界，他就開始獨自一人生活。

他作為人類存在時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好像遠處的煙雲一樣，對此時的他沒有絲毫影響，他也已經記不清楚了。並且他認為那只不過是些無趣又無所謂的記憶，所以他就幹脆把它們都拋棄掉了。

他的轉化者離開這個世界之後，經過短暫的對轉化者的哀悼，他慢慢習慣了這樣安靜的生活。偶爾感到寂寞無聊的時候，他就會去尋找那些他稱之為花朵的女子，從她們的身上獲得生命所必須的血液，擁抱著她們柔軟的身體。

他不斷離開他的花朵們的身邊，不斷去尋找新的花朵，他知道這些花朵終有一日要雕零，所以倒不如早些離去，在她們雕零之前，在自己還沒有記清楚她們的樣子之前。

他走過了很多地方，遇到過很多嬌艷的花朵，而他未曾為任何一人駐留過。

只除了她。

那時候他在希律王的宮殿裏做侍衛。希律王的宮中有很多年輕的侍女，那是他最好的餌食。

所有女人都不能不愛慕他，年輕的侍女們咯咯笑著一次次故意從他身邊經過，就連王後希羅底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也要不由自主擡起頭多看他一眼。

只有那個比花蕊還要嬌嫩的小公主，從來不在意他，從來不去看他。好像他不過是一個低賤的隨從，和每一個平常人沒有一點的分別。

偏偏她又那麽年輕，那麽可人。總是在無意間流露出那麽嬌媚的姿態。

那讓他的目光不得不停留在她身上了。

奈拉伯斯知道，她很清楚他對她的愛慕。可是她卻憑借著這一點戲弄他，她幾乎從不看他，也不向他笑。就連她給予一個奴隸的微笑，都比她給他的多。每次她同他說話的時候，都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她的每一句話似乎都是在告訴他，他的身份太低微了，他是不可能得到她的。

然而當他有些意冷心灰的時候，她卻又要去撩撥他。當她乘著車子經過他守衛的地方時，有時會故意丟下手中握著的一朵花兒。當奈拉伯斯撿到花朵，他心中喪失了的希望就又重燃起來了。

在奈拉伯斯漫長的生命中，他從未如那時候那樣努力試圖取悅一個女子，也從未有哪一個女子，可以如她那樣逃過奈拉伯斯魅人的魔力。

他在那裏已經待厭了，希律王宮中的花朵，他也看厭了。只有那位被稱作莎樂美的小公主讓他割舍不下，他想要在走之前把她偷走。

可是誰能說清世間的事情呢？奈拉伯斯偷偷計劃著，卻沒有料到他心愛的小公主，那個不為他魅人的魔力所動的小公主，竟然只見了一次施洗約翰，就被那個男人迷住了。

她居然就這樣愛上那麽一個人，然後又恨他，寧可用自己的身體換取王的一句話，只為了能抱住施洗約翰的頭，吻他的唇。

小公主是多麽奇怪、多麽奇怪又多麽瘋狂的一個女人啊！

可她又是多麽的美啊！

她捧著那顆頭顱，忘情的親吻。奈拉伯斯在遠遠的地方站著，看著她吻它。那時候，奈拉伯斯是多麽的羨慕她手中的那顆頭顱啊。

他甚至寧願被她捧在手裏的是他的頭。

只可惜這樣的願望是不會實現的。不說別的，吸血鬼的頭若是被砍下來，就會有火焰從他們死去的身體裏竄出來，燒盡他們的身軀。

即使他砍下頭顱，也不能得到她的一吻啊。

奈拉伯斯靜靜地看著，他看見了王恐懼的臉，王也許害怕受到那位死去了的先知的詛咒，也許是害怕了他的那位雖然美麗，此時看上去卻如女巫一般的養女。總之，他派去衛兵，把長長的槍頭刺進了她的身體裏。

奈拉伯斯知道這是他的機會了。他看著王離去，然後告訴那些同伴，他會去將公主的屍體收殮起來。

衛兵們都離開了，奈拉伯斯抱起了她的身體，她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她的口中還有一點點氣息，那氣息微弱得只有吸血鬼才能察覺到。

他把自己的血餵進她的口中，念下了幾句古老的咒語。然後把她放進棺材，埋進曠野的泥土之中。再然後，剩下的只有等待。

按照一般的慣例，要等待七天。

在這種時候，七天的等待就像是七年那麽長。他無數次的想要把棺材挖出來，看一看她的面容，可是他忍住了。

到了第七天的時候，他早早就挖開泥土等著她了。當她蘇醒過來的時候，他向她微笑，向她伸出手來。

在奈拉伯斯的一生之中，最糟糕的決定也是在這個時候做的。他把施洗約翰的頭給了她。

當她看到施洗約翰的頭時，她的眼睛瞬間明亮起來了。她不再註意奈拉伯斯，只是親吻著那個已經死去了的頭顱。

奈拉伯斯不止一萬次的想，如果在那時候，他沒有替她保存好施洗約翰的頭，而是任由它被丟棄或是埋葬在什麽地方，隨著時間的流逝化為灰燼，是否她就會忘記了那個她初見時就戀慕的男人，轉而愛上他。

他問過自己一萬次，從來沒有得到答案。

但他確實是已經得到她了，她成了和他一樣的人。她美麗的眼睛變成酒一樣的紅色，她是屬於他的了。

盡管她一直捧著所戀慕的人的頭顱，和它說話，並不去理睬那個活生生站在她身邊的人。可是奈拉伯斯知道，她是他的。頭顱只能閉著眼睛，它不能動，它聽不見，看不見，它也不能說話。

盡管她親吻著它，它也感知不到她的芳唇。

但他能感知到。他能看見她美麗的臉，能觸摸她柔軟的身體，能擁抱她。

他能聽見她在他的身體下面發出愉快的聲音，那甚至會讓他產生錯覺，以為她其實是愛他的。

盡管如此，他仍然嫉妒著那顆已經死去的頭顱。

時間慢慢過去，十年，一百年，一千年都是這樣輕易過去。他心中的嫉妒像一棵植物，甦生，漸漸強盛，不斷伸展著長長的枝葉，把他的心牢牢地捆綁起來。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慢慢感覺到她對他的依戀。這讓他欣喜若狂，讓他感到自己對於她的重要，讓他變得驕矜。

而心中那嫉妒的植物，越長越快。

直到他的整個身軀都被巨大的嫉妒的植物填滿，直到那嫉妒的植物燃燒起來，點燃了他的怒火。

他趁著她睡著的時候，偷走她心愛的頭顱，然而當她質問他的時候，他在她眼前，把那頭顱擲在地上，踏上一只腳，讓它破碎了。

它破碎了，再也不能拼湊回來。盡管防腐的處理已經讓它挺過了一千年，卻未能讓它繼續存在。

她驚叫一聲，去捧那已經如泥土一般的戀慕之人的頭顱，然而它已經無法覆原。

她沈默著，把它埋葬了。

他極為忐忑地等著她的制裁，他擔心她會因此離他而去。他甚至開始後悔，後悔自己做了這樣的事情，如果她要離開他，那他要怎麽辦呢？

然而她卻沒有，從那之後她對他更溫柔了，可是她常常眼睛望著一個地方發呆。他有些惶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然而她對他的微笑讓他狂喜，沖昏了他的頭，他覺得自己可能是做對了。

他那時候相信，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她會愛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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