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問我，從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答應要告訴他。

我閉上眼睛，過去的種種在我的腦中閃過。

如此清晰，難以忘卻。然而，這些如此遙遠的過去之中，包含著如此之多的難言之處。

我要怎麽才能對他講呢？

然而我知道，逃避是沒有用的。如果我希望他陪伴我到時間盡頭，或是在這裏和他一同死去。無論如何我都應該要把我所經歷的一切都告訴他。

那麽，就從此時開始吧。

我坐下來，開始講述我從前初次見到沃爾夫的事。

那是大約兩百年以前的事情了。

吸血鬼獵人與吸血鬼之間，除了獵殺與被獵殺的關系以外，通常是不可能有什麽交匯的。在吸血鬼獵人出現的地方，獵人追逐，而吸血鬼逃亡。

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千百年來都是如此，不應該有什麽變化。一旦吸血鬼和獵人的關系出現了變化，那對於吸血鬼而言，決不會是一件好事，而將是一件極其不幸的事情。

如果我在見到沃爾夫之前就知道這樣的事，也許我的生命中，會減少很多痛苦。

但到底事情還是這樣發生了，大概世間的事大抵如此，總要讓人經歷許多磨難。即使是對吸血鬼，也不會有什麽不同。

兩百年前，我與奈拉伯斯在經過一個小鎮的時候，一個吸血鬼獵人發現了我們的蹤跡。

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這麽多年來，我們遇到過不少獵人，有些被我們殺死了，有些力量大些，但我們也很容易就從他們身邊逃走了

然而我卻從來沒有見過奈拉伯斯如這一次這樣的小心翼翼。我意識到沒有哪一個像正在追逐著我們的這一個那麽敏捷而強大。如果不是因為奈拉伯斯的計謀，我們可能早就被他捉住了。

盡管如此，我們其實並沒有與那個獵人照過面。我們的規避，也不過是出於奈拉伯斯極為敏銳的感知。

我們潛藏了很久，才讓那個獵人迷失了我們的方位。

當奈拉伯斯感到安全了一點的時候，他告訴我說，那絕對不會是一個普通的獵人，那一定是沃爾夫。他很強大，很敏捷，不過幸而他的年紀一定還不大，因此沒有太多的經驗。如果我們在幾十年之後再碰到他，那麽就很難逃脫了。

“沒有哪一個吸血鬼能從一個有經驗的沃爾夫手上逃走。”他曾經這麽說過。

那時候，他給我講了沃爾夫的傳說。

他的本意，是要告訴我沃爾夫很危險，如果察覺到他在附近，就要快些逃走才行。

在我存在在世上的這許多年裏，奈拉伯斯是與我在一起時間最長久的人，我們相依為命，然而在那段時間裏，我對奈拉伯斯的情感，卻不像他對我那樣。

聽著他給我講的沃爾夫的故事，我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在一個夜裏，我趁著奈拉伯斯不註意的時候，從他的身邊偷偷離開，找到了沃爾夫的營地。

就是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沃爾夫。

他那時候的樣子比現在年輕。那時候他才剛過二十歲，容貌非常漂亮，很容易讓女人心動。

他的樣子如此的年輕，這讓人很難想象他是一個很厲害的吸血鬼獵人。

但他卻是這許多年以來，我所見到唯一的一個讓奈拉伯斯感到恐懼的人。

我意識到，如果我錯過了這次機會，我可能將永遠無法達成想要殺死奈拉伯斯的願望。

我平靜地講述著，感覺到約翰握住了我的手。

我停了下來，聽見他問我：

“奈拉伯斯……是把你變成吸血鬼的人吧……他救了你的命……不是麽？你與他一同生活了那麽久……為什麽會想要殺死他？”

他的聲音有點顫抖，我知道他是害怕了。他和我在一起的時間太久，這大概讓他有些忘記了，我並不是與他一樣的生物。我是吸血鬼，我的生命中充滿殺戮。

約翰大約知道一點我與奈拉伯斯的事情。因此這樣問我。我卻難以回答他。雖然這件事總有一天也會如其他事一樣告訴他知道，可是……不是現在。

他的問題讓我回想起那時候我的心情。

那段時間裏……我是多麽恨奈拉伯斯啊！然而我卻不能不和他生活在一起，對著他偽裝出笑容，與他在暫時居住的潮濕山洞裏做|愛，假裝自己仍然戀慕著他。

那樣的偽裝曾經讓我多麽痛苦啊！

那時候我就是懷著這種痛苦和恨意，找到了沃爾夫。

我出現在他的面前。

那時候，他非常驚愕地看著我。也許是驚訝於一個吸血鬼居然敢於出現在他面前吧。

如果那時他就已經是一個非常老練的吸血鬼獵人，我一定在那個時候就被他殺死了。

所幸那時的他還非常年輕。

盡管如此，他的驚愕也只維持了一秒鐘而已，他開口問我：

“你想要什麽。”

我對他用了我所能表現出的最可憐的眼神，把我的請求告訴了他。

我說：

“我是你這段時間裏一直在追捕著的吸血鬼。和我在一起的吸血鬼叫做奈拉伯斯。我聽說你是非常有力量的吸血鬼獵人，我希望你能幫助我殺死他。”

“我為什麽要幫助你呢？為什麽你會認為，我會放你一條生路呢？”

他所問的問題，是我早就準備好了的。我告訴他說：

“捕獵吸血鬼難道不是你的工作麽？奈拉伯斯是非常強大且狡獪的吸血鬼，如果沒有我的幫助，你是抓不住他的。”

聽了我的話，他思考了很長時間。

在他想著的時候，他一直用眼睛盯著我。

他的眼神就像狼一樣，充滿了強大的生命力。可是他的眼睛裏有的不僅僅是生命，他的眼睛可怕極了，讓我的心都顫抖起來。

雖然比起奈拉伯斯，我的年紀還太輕，可是那時候，我已經是一個生活了數百年的吸血鬼了。然而我卻因為這樣一個年輕獵人的眼神而感到恐懼，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當他盯著我的時候，我一動也不敢動。

終於他開了口，他說：

“我答應你的要求，可是我不會白白地幫你獲得自由，這樣未免太便宜你了。我要你與我簽訂契約，拋棄掉你剛剛得到的自由，做我的情人。”

我吃驚極了。可是他的表情非常認真，全然不像是在說笑話。於是我也只好認真地面對這件事，與他討價還價，最終把契約的年限定為七年。

後來，在我的幫助下，他捉住了奈拉伯斯。奈拉伯斯知道是我出賣了他。他用以極為悲哀的眼神看著我，那時候他震驚而悲傷的樣子，我總也不能忘記。

在漆黑的地牢裏度過的那七年，我無時無刻不在回憶著奈拉伯斯那時的眼神。

如果說，奈拉伯斯對我犯的罪已經用生命贖回了的話，那麽我那七年的痛苦，大概也可以抵消了我對奈拉伯斯犯的罪吧。

沃爾夫完成了契約之中他所需要完成的一半，之後就輪到我了。

我本來應該一直跟隨著沃爾夫，可是我卻因為害怕著那個男人，而違背了我的誓約。

趁著沃爾夫在夜裏睡覺的時候，我悄悄地從他的身邊逃走。

然而他卻捉住我了。從那以後，他就把我關在連一點光亮都沒有的地牢裏，每天只給我飲一滴血，並且把我當做發洩他欲望的工具。

一直到七年之後，契約結束。我們立下不再相見的誓言。時間過去很久，我以為他已經死了，卻想不到他的生命居然超越了人類生命應有的範圍。

這就是我與沃爾夫的故事。

我把這整個故事講給約翰聽，我握著他的手，感到他在微微地顫抖著，我不知道他的顫抖是出於同情或是恐懼，可是這都無所謂了。

我不相信沃爾夫這一次還會放過我，這一次，我們大概會一起死在這裏吧。

我已經活得足夠久了，即使死去也沒有什麽可感到遺憾的。一千年前，我和施洗約翰曾經在同一日一起死去，如果這一次我們仍能如此，那將是一件多麽令人欣喜的事情啊。

這麽想著，我緊緊地擁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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