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敗如山倒。

從上而下的攻擊, 不同於以往的弓箭等冷兵器，便是盾牌都擋不住，想要躲開也無法立刻離開攻擊範圍, 讓胡人軍隊中出現了嚴重的傷亡。

又有心理上的畏懼和慌亂，後面沒有受傷的士兵, 都主動棄戰投降，只顧著朝上天禱告, 想要得到神靈諒解。

這種情況下, 就算東裏常等胡人的將領心理狀態好，還能下命令攻擊, 也沒幾個人願意聽他們的了。

戰場上，一個優秀的將領能夠起到極大的作用，甚至能靠戰術在關鍵時刻以少勝多、反敗為勝。

可就根本來說, 組成軍隊的重要部分，還是許許多多不起眼的士兵。

沒有他們這些個體，便是有將領在, 又能怎麽樣？

難不成他們還能自己一邊喊著口令一邊騎馬上陣拼殺攻城？

光桿司令可沒什麽能讓人害怕的條件了。

更何況, 就是東裏常他們這些將領，也不是不怕的。

己方損失慘重，卻連對方的攻擊手段是什麽都搞不清楚, 這仗還能怎麽打？

東裏常並不是不知道有蹊蹺。

他甚至有預感，這種巨響一定和那個突然出現在城樓上的小子有關，可具體是什麽, 他也說不出個三七二十一來, 根本無法說服已經懼怕天罰到跪下的士兵們。

此時要攻城，已經不可能了。

眼看著那邊風和已經帶著人馬光明正大地打開城門出來迎戰，自己這邊的士兵們卻還跪在地上閉著眼睛祈禱, 東裏常也知道結局會是什麽樣子的了。

“殿下，該撤退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他們是來攻城的，可不是來送死的。

現在這個情況對他們十分不利，留在這裏恐怕結局不好。

要是北明軍有所圖，那還好，不過是淪為俘虜，被作為條件向汗王討要好處。

可若是北明軍記恨他們之前想要屠城的打算……

今日大家可能就要齊齊人頭落地了！

想到傳回來的關於老將軍病危的消息，再看他們主動進攻的積極，以及東裏常之前挑釁的舉動，胡人將領們直覺脖子涼颼颼。

此時不走，還要等到何時？

東裏常也知道是時候離開了。

但他不甘心啊！

上一次被俘虜，他已經被冷落了好幾年，受盡了各種白眼和侮辱。

忍耐了多年終於靠實力翻身，付出了好些代價才終於得到了這次領戰的機會。

一旦拿下北明城，攻進京城，他會從以前的“俘虜王子”，一躍變成族人中的英雄。

以後的汗王，絕對是他的手中物。

南山坡是第一環。

他們故意借著北明軍探子的手洩露了些是似而非的消息。

以北明軍的謹慎，一定會派人過來查探。

在喜歡親力親為的老將軍病重的情況下，最有可能的就是派遣一個深得他信任的副將過來。

東裏常他們打算的就是抓住這個人，視情況而定，或是直接虐殺，甩回北明城去，直接打壓北明軍的士氣，從精神上震懾北明城中的百姓，讓他們不敢生出反抗之心。

或是拿下作為俘虜，表面上可以商談交換好處，實際上借此攻進北明城。

後面的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來的竟然是風和！

這可比其他副將的分量都要大了。

可好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也不知是從哪兒冒出來個毛頭小子，直接將局勢翻了個個兒！

東裏常第二次淪為俘虜。

他都能想象得出這個消息傳回去，那些本就對王位虎視眈眈的兄弟，還有正等著他的戰功的汗王會對他是什麽看法了。

他不能輸！絕對不能輸！

贏了，以前的過錯都不算什麽。

輸了，就什麽都沒了。

東裏常一邊帶著將領指揮軍隊多次攻城，一邊努力養傷，終於趕上了最後一戰。

可此時……

東裏常氣得幾乎眼裏要滴血。

他都不知道自己趕上這最後一戰是為了什麽了，是為了來迎接自己最大的一次敗仗嗎？！

知道此刻該走了，可他的身體好像有自己的想法，坐在馬背上，一直停在原地不動彈。

到底是還有妄想，等等看有沒有機會再反攻北明城，還是根本不敢回去面對之後慘重的結局，連東裏常自己都不清楚了。

他這般掙紮，其他幾個將領卻不敢再停留。

底下的這些士兵是指揮不動了。

就連現在要撤退，都叫不動跪著的兵。

那像是長了眼睛的炸響，叫他們對“天罰”一事堅信不疑，哪裏還有心思去管什麽長官啊殿下的，只恨不得立刻向神明表達自己的懺悔。

叫不走士兵，幾個將領也根本不可能拉得動這麽多人。

可東裏常這個殿下，卻是一定要帶回去的。

其中固然有要保護殿下的因素在，然而還有另一方面的考慮——背鍋。

有東裏常在，這次戰爭的負責人就是他了，失敗也是他的鍋，丟掉這麽多士兵也是他的鍋，其他人最多是次之。

沒辦法，殿下可是主將，他們這些副將只能輔佐，總不能蔑視汗王給予的權力，去跟殿下爭奪指揮權吧？

可要是東裏常不在，他們不僅要因為沒能保護好王室成員而被罰，還要變成為戰敗背鍋的負責人。

不管因為哪個理由，東裏常必須跟他們一起回去！

東裏常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幾個副將攥著敲暈了，放在他們的馬上，在幾個近衛的保護下，迅速離開了隊伍，朝後退去。

風和他們才追出城來，中間又隔著這麽多跪著的士兵。

就是要追，也追不上了。

風和也不擔心。

此次攻城，胡人損失慘重。

本來胡人的人口就不多，這一回落在這裏的人手和馬匹，對胡人來說絕對是要心頭滴血的損失了。

別說他們還肯不肯再來，哪怕真的還有攻城略地的心，也組織不起來足夠多的隊伍了。

東裏常這樣的敗將，追不追得到都沒有影響。

放他回去，這位之前囂張殘暴的王子殿下，也不會有什麽好日子過的。

或許，有條件的話，未必不能直接打入胡人之中，將他們徹底覆滅？

風和帶著隊伍，開始收攏戰場。

已經沒有戰意的胡人士兵，收整起來非常容易，連一個有反抗之心的都沒有。

任務最重的，反而是收拾城外的戰場，挖坑埋了犧牲的戰友，還有收拾那些胡人落下的東西。

等到這些都收拾妥當，風和他們幾個副將正打算去找路昭，好好感謝誇讚一下這個年輕人，就得知了一個噩耗——

老將軍去世了！

幾人先是一楞，很快就往主帳狂奔而去。

一到主帳外面，看見那些守在外面面容悲戚的士兵，他們就知道，這個消息不是假的了。

幾人放慢了動作，腳步沈重地走上前去，一時竟有些不敢伸手掀開帳篷的簾子。

還是守著的士兵主動為他們掀開，讓出了進去的路。

剛才還為了勝利而狂喜的幾位副將，如今面上滿是迷茫，當他們走進去看到了老將軍那消瘦的面頰後，迷茫就被濃濃的悲痛取代。

在外以“戰勝”之稱出名的將軍，此時不過是個面容瘦削的老人家。

這幾年，他的身體本來就不怎麽好了，今年一次病重，更是將他體內的活力一點一點帶走。

如果說病魔只是一種推動，那京城中那兩位的爭權奪利，就是給老將軍的死推出去的手掌！

將軍這樣忠誠的人啊，一次又一次上奏折，又一次又一次被駁回，到最後甚至直接忽略，連個回應都沒有了。

這次胡人差一點兒就攻進北明城中。

老將軍徹夜難眠，又是後悔又是焦急。

悔恨不該這樣愚忠於朝廷，他一直對陛下對攝政王對皇室抱有的期待，卻成了催動北明城死亡的催化劑，連累得城中百姓都要死於胡人的刀下了。

才剛病好的他又一次倒下，這一次連起身走路的力氣都沒了，還要堅持作為穩定軍心的定海神針留在軍中，以免消息傳出去讓北明軍躁動，讓胡人高興。

沒有妻兒，沒有家人，心中只有國與民的老將軍，最後都是死在了北明軍的軍營之中。

他的陛下丟棄了他，但好在他的百姓保住了。

老將軍死去時臉上的表情甚至是帶著笑容的，顯然是聽到了他們戰勝的消息後，才終於沒有負擔地離開了人世。

風和踉蹌了一下，撲過去跪倒在塌前，握住了老將軍的手。

將軍他才剛走，手上還有一些殘存的溫度，身體還沒有完全僵化，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一般。

只是沒有了呼吸，也沒有了心跳，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

幾個副將也紛紛跪倒在他身後，一點兒沒顧忌力度，膝蓋碰撞到地面，發出“砰砰砰”的響聲。

沒有人叫痛，也沒有人在乎，他們滿心都是沈沈的灰色，就連戰勝的喜悅，都無法揮去此刻心頭的陰霾。

“將軍，從來都不是你的錯……你一直是北明城的保護神，錯的，是他們，是他們！”

風和看著老將軍那寡瘦中帶著病態的焦黃的臉，喃喃自語道，一雙眼睛通紅，仿佛染了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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