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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大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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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妤茼已經很久沒有吃過富馬酸喹硫平片了。

病情最嚴重的時候, 她試過一次性吃下去一整瓶藥,當時的念頭是直接一覺睡下去再也不要醒來。不過最後她還是用手扣著喉嚨,逼迫自己將所有的藥物吐出來。

後來很多日子裏回想起來, 如果那天她不是突然看到放在床頭上的一束瑪格麗特花,她現在大概已經是一縷孤魂野鬼。

其實相較於大多數人而言, 謝妤茼已經是所有病患中非常幸運的一個。

在國內,雙向情感障礙這類精神疾病往往並不會被那麽快地診斷出來, 誤診也是常有的事情。有些病人甚至好幾年後才最終確診病情, 這中間耽誤的治療時間自然不言而喻。

謝妤茼的幸運不僅是能夠在第一時間被確診, 並且還得到了有效的治療。和很多需要終身吃藥的人相比,謝妤茼也幸運地只吃了三年多的藥物。

事實上,好與不好, 謝妤茼自己也無法準確地進行定義。但她深刻學會了一點,學會和自己那如同過山車一般的情緒打交道。三年多的心理治療加上藥物治療下來,她摸清楚了自己的情緒規律,並且開始慢慢學著和她和平共處。

當心理醫生Aimee告訴謝妤茼可以暫停藥物時,期中一個階段的戰鬥宣告完成。

可誰也無法預料, 它到底會什麽時候扛著長.槍大炮再次到來。

這幾年時間下來, 謝妤茼時常也會抱有一絲幻想。如果她的病情永不再覆發,是否可以和霍修廷攜手到老?可心裏又一個念頭在阻止她, 她不能那麽自私, 讓自己深愛的人去承擔一個無法預料的後果。所以她封閉自己的內心, 不與霍修廷產生過多的聯系和瓜葛,企圖讓彼此之間劃清界限。

可謝妤茼低估了霍修廷對她的愛, 如同她低估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再次接受愛情並陷入甜蜜的戀愛,謝妤茼只想兩個人能夠好好地在一起。

然而該來的,似乎總會到來。

謝妤茼在自媒體工作這幾年, 深知鍵盤俠和噴子無處不在。不看不想不聽是最好的辦法之一,可很多時候並不是她不想就可以隨心所欲。

那天清晨,謝妤茼坐在辦公室裏發呆,無意間註意到桌上的一把鑰匙,便如同打開了那個潘多拉之盒,看到屬於自己和霍修廷之間的所有回憶。

這些東西曾經一度都是她的禁忌,她不敢去看,也不敢去回憶。如今再翻開來,對於謝妤茼來說只有無限感慨。

當初摔碎一個杯子,她不見得比霍修廷要好受多少,好在他送的那只杯子她一直完好無損地保管著,她從來不敢隨意放置。

那只被扔在水裏的戒指,她又獨自一人在深夜仔仔細細找尋,最後手腳被泡得發白,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

……哪怕是霍修廷隨手寫的一張便簽,她都好好保管著……可這一切,霍修廷都不知道……他總會患得患失,缺乏安全感,究其原因是覺得她不夠愛他。

可又有誰知道,全世界謝妤茼最愛的人就是霍修廷,只有他。

她甚至能夠想象,若是他知道這一切,一定會像個孩子一樣的開心。

謝妤茼正自責和抱歉自己的自私時,接到母親韓宜的電話。

其實韓宜打來的這通電話並沒有讓謝妤意外,但凡有關於霍家的風吹草動她那個母親都是最在意的,更別提她和霍修廷離婚的事情上了熱搜,鬧得人盡皆知。

謝妤茼和韓宜的這通電話並未造成太大的心情起伏,倒是讓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一個她再次沈浸於美好愛情而忽略的問題。

雙向情感障礙有85%是家族遺傳,這也是當初謝妤茼會和霍修廷分手的主要原因之一。

可還有15%的希望不是嗎?

倘若謝妤茼的親生父母家族都沒有精神病史,那麽是不是就代表她有100%追求幸福的權利?

那麽,又是否應該讓他知道這一切?

當下,謝妤茼的情緒開始起伏。她有些開心,又有些擔心。還想回撥一個電話給母親韓宜時,卻意外接到一通陌生來電。

謝妤茼剛接通電話,就聽那頭大罵:“謝妤茼,蘇亞的死就是你造成的!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問問自己,你心安嗎?晚上睡覺能夠睡得著嗎?就不怕蘇亞化成孤魂找上你嗎?”

輿論紛紛算是一根導.火索。

網絡上的流言蜚語和各種漫罵像是無形的劊子手,謝妤茼一閉上眼睛就是蘇亞奄奄一息躺在滿是鮮血的浴缸裏。

她告訴自己不要去看網友們的留言和評論。

她告訴自己不要去聽別人的議論紛紛。

她告訴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可情緒似乎愈發不受自己的控制,她不能做好一個很好的平衡。她將自己緊緊包裹,卻仍然感覺到無窮無盡的寒冷。

她再一次失控了嗎?

她的病要覆發了嗎?

謝妤茼忽然想躲進一個無人問津的角落。

這樣是不是就不用遭到所有人的指責和漫罵?

終於,謝妤茼還是翻出了那盒藥片,掰下來一顆放入口中,不讓噩夢侵襲糾纏。

再次醒來,不知今夕是何夕。

耳邊是小鳥嘰嘰喳喳的叫聲,呼吸間是熟悉的山野氣息,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山村裏總是這樣,清晨叫醒人的是雞鳴鳥叫,還有家中竈火木質燃燒的氣味。

謝妤茼睜開眼,目光所及是陌生又熟悉的房間——她的房間。從有記憶開始一直到被母親韓宜接到南州城生活前,謝妤茼一直是住在這個房間。房間不大,只一張床,一個書桌,還有一個衣櫃。

自從外公外婆去世之後,謝妤茼幾乎沒有再回過這裏。怕觸景傷情,也不敢回來。

身下是堅硬的木頭床板,上面有一層厚厚的灰。

多年沒有被打掃過,這裏散發著一股木質腐壞的氣息,算不上難聞。

謝妤茼頭昏腦漲,手機早已經因為沒電而關機。她坐起來,也懶得顧及自己身上那層厚厚的灰塵,打開窗戶望了出去。

這裏是大嶼山,謝妤茼從小生活的地方。一個曾經的貧困村,剛剛於幾年前的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決戰脫貧攻堅之年摘掉了貧困村的頭銜。

謝妤茼包了一輛出租車,車程整整三十八個小時。從南州城一路疾馳,來到了這裏。

有錢能使鬼推磨,司機若不是看在那一萬塊錢的面子上,絕對不可能來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

這趟到來,謝妤茼感到最明顯的變化是山路平穩不再顛簸。並且手機導航高度靈敏,根本不需要她憑記憶去指路。

到的時候是大晚上,她手上除了一只手機之外再無其他東西。掃碼付款之後她便來到熟悉的家門前,打開連鑰匙都已經腐壞的大門,直接躺在了這張木板床上。

留在這個村子裏的人其實也已經不多了。大部分的人被轉移到縣城去生活,亦或者跟著家人去到更發達的城市生活。

謝妤茼家隔壁幾戶人家都已經人去樓空,包括韓僮家。作為曾經的鄰居大哥,韓僮在南州城穩定下來之後便將家人都接到了那邊去生活,偶爾陪著家人回來一趟祭祖,但也是少之又少。

這一趟仿佛像是一場夢境般,謝妤茼雙手撐在窗戶上眺望著家門前那顆芭蕉樹,忽然有些迷茫。她明明記得自己離開這裏的時候,這顆芭蕉樹早已經死去了的,難道現在又起死回生?

不再多想,謝妤茼轉身出了房間。她身上太臟了,並且家中沒有一樣可以用的東西。這幾日若是想有個人樣,必須到鎮上去買點東西。

可到鎮上有將近三公裏的路程,徒步至少要半個多小時。

謝妤茼這會兒感到饑餓難耐,睡了整整一夜的木板床讓她渾身上下酸疼不已。運氣好的是,剛一出門就碰上了一位騎著摩托車的大爺。

大爺年紀莫約七十,一頭花白的發,身形消瘦。謝妤茼幾乎是一眼認出了眼前人,心下泛起酸楚。這人名叫韓君,一直是孤家寡人,小時候謝妤茼經常到他家的菜地裏摘西紅柿吃。他家的西紅柿出奇的甜,跟水果似的好吃。

大概是瞧著謝妤茼這張生面孔感到疑惑,大爺側著腦袋深深凝望了她好一會兒。

謝妤茼喊了一聲:“韓伯伯。”

韓伯伯聞言停下摩托車,雙腳撐在地上看著謝妤茼:“你是……韓孟的外孫女?”

謝妤茼點點頭:“是的,韓伯伯,好久不見。”

韓伯伯神色轉為意外和驚喜,連忙從車上下來,對謝妤茼說:“孩子,你怎麽回來了?你外公外婆,這都走了有十幾年了吧……”

“是啊,好多年了。”謝妤茼輕聲嘆息。

兩人寒暄一會兒,謝妤茼被邀請乘坐上了韓伯伯的摩托車,出發前去鎮上。

這裏還保留著趕集的傳統,每逢單日鄰村的村民回到鎮上趕集。而鎮上這個時候也是最熱鬧的,一條長長的街道上可以說賣什麽東西的都有。

一路上,韓伯伯的話就沒有停過,從村民脫貧到奔小康,從東家有人今年金榜題名本省文科狀元,到西家出了一個瘋瘋癲癲的老師,謝妤茼坐在摩托車後座膽戰心驚也聽得心不在焉。年紀七旬的老爺子老當益壯,把摩托車開出了飛車的架勢。

忽而,謝妤茼聽到“瘋子”兩個字,下意識問:“誰瘋了?”

韓伯伯扯著嗓子說:“以前鎮子上的老師,韓秀美。”

說話間,剛好也到了熱鬧的鎮上。摩托車不好再繼續穿行,韓伯伯將車停在路邊。

謝妤茼一把拉住韓伯伯,打破砂鍋問到底:“韓秀美老師為什麽瘋了?她怎麽了?”

韓伯伯反而問謝妤茼:“她是不是也當過你的老師?”

何止當過。

曾經謝妤茼在學校被同學欺負的時候,是韓老師幫著她解圍。

韓秀美知道謝妤茼的父母不在身邊,對她的關照一直不少。也有很長一段時間裏,謝妤茼將韓秀美當成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她是謝妤茼的老師、是謝妤茼的朋友、更是謝妤茼的家人……

可人與人之間的相處似乎總是這樣,過客匆匆。當年謝妤茼被母親接到南州城之後,她一開始還會和韓秀美聯系,但隨著時間推移。一個月數次的聯系變成了一個月一次,再來是好幾個月一次、半年一次、一年一次、好幾年都不曾有一次,到最後失聯……

若不是現在說起來,謝妤茼的記憶裏似乎再也不會浮現這個人的身影。

韓伯伯對謝妤茼說:“她結了婚,生了個兒子。兒子意外去世之後,她整個人就性情大變。一開始是一直哭一直哭,後來就是笑……哎,反正她現在一個人在村子裏,有一頓沒一頓的,我們幾個有口飯吃就會給她一口……”

韓伯伯說著拍拍謝妤茼的肩膀:“孩子,你要買東西快去吧,半個小時後到這裏來找我,我載你回去。”

謝妤茼點點頭,緊緊攥著手中的手機和韓伯伯道了別。

小鎮上沒有共享的移動充電寶,她只能到鎮上唯一一家賣手機的地方去詢問沒有和她手機一樣接口的充電器。

運氣好的是這裏不僅有掃碼支付,營業員阿姨也不是斤斤計較的人。在謝妤茼等待手機開機的時候還跟她聊起了家常,仿佛兩個人認識已久。

在人情淡薄的大城市生活過久,謝妤茼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這種小鎮人民的這種熱情,她一時之間還有點不太適應。

營業員阿姨用本地的塑料普通話和謝妤茼聊天,笑著說:“我一看你氣質就不一樣,是從外地來的吧?”

謝妤茼淡淡笑著點點頭,用方言回了一句。

阿姨意外,連忙改用方言很謝妤茼說:“外面好啊,你們都有出息,肯定可以掙很多錢。”

等待手機開機之後,謝妤茼才進行掃碼支付。她順便也買了一個充電寶,可以一邊拿在手上一邊充電。

即便小鎮位於偏遠的山區上,但移動支付都已經普及。即便是一個賣菜的老奶奶,脖子上都掛著兩個二維碼,方便人隨時拿出手機掃一掃。

謝妤茼不差錢,閉著眼睛買了不少東西,幾乎能添置的都添置了,順便還給自己隨便買了兩套衣服。

其中一套衣服才五十塊錢:短袖二十五元,短褲二十五元。

謝妤茼已經太久沒有買過那麽便宜的衣服了,掃碼的時候還忍不住笑了一下。倒不是說不好,而是忽然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挺好。

不去追求什麽大牌奢侈品,隨隨便便扯一件普通的地攤貨,不跟任何人去攀比什麽。

返程回去的路上,謝妤茼無意間看到山野路上的一片野木茼蒿,忽而想到霍修廷。

木茼蒿還有一個別名:瑪格麗特花。

因為這木茼蒿的名字裏有個茼,所以霍修廷自作主張說這花就是謝妤茼的專屬之花。這麽多年,他幾乎很少送她玫瑰花,每次都是送她瑪格麗特。

謝妤茼攥著充到了21%的手機電量,猶豫著要不要給霍修廷打個電話。

這幾天模模糊糊的印象中她似乎給他打過電話,胡言亂語說了一堆的話。她以為自己的病情覆發了,可現在看來似乎也並沒有那麽糟糕。

她獨自一個人來到這裏,不僅躲避外界的議論紛紛,也躲避了最深愛她的那個人。這場景如同當年分手時她的毅然決然,沒給他一點反應的機會。

七年過去,謝妤茼想,她不應該那麽自私。

這一次,霍修廷要有知情權。

八月的南州城迎來了39攝氏度的高溫預警,整個城市仿佛被用火炙烤著,一切都是萎靡不振的景象。

與城市的火熱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幾日網絡上倒是一片風萍浪跡。

輿論總是有時效的。

前兩天網絡上還是沸沸揚揚關於蘇亞自殺的消息,可這幾日網友聽到相關消息便覺得乏味。至於前兩天剛被罵上熱搜的謝妤茼,此時也無人在意她到底是誰。

不知是否應該感到唏噓,遲到的正義究竟有沒有必要到來?

漫罵過的網友並不在意事情的結果是何種走向,躲在鍵盤後面的他們生活未必如意,甚至有可能一團糟。

正午時分,城市綠化道上的萬壽菊半死不活、奄奄一息地低垂著腦袋,仿佛瀕臨生命盡頭。但只要等到日落,他們又會重獲新生。

長軸版幻影緩緩停在紅燈前,霍修廷側頭往窗外看了眼,目光落在路旁的一朵不起眼的小花上。

在周圍所有的花全部都低垂著腦袋時,只有這一朵花昂揚著腦袋,堅強又頑強。

霍修廷自然認得這朵花,那是最不起眼的木茼蒿花,但它也有一個非常浪漫的名字:瑪格麗特花。

瑪格麗特花語為預言戀愛,在霍修廷的心目中更有希望的意思。當他還未和謝妤茼戀愛時,他便知道木茼蒿花裏面有個茼字,覺得這冥冥中是一種啟示。這花屬於謝妤茼,屬於她口中那個自由自在的大山。

霍修廷想到自己每次都送謝妤茼瑪格麗特花,忽然覺得有些遺憾,他或許應該俗套一些,送她一束鮮艷的火紅玫瑰。

如果這一次他找到她,一定會親手送上一束玫瑰。

“周任。”霍修廷淡淡道了一聲,“去機場。”

周任腳下微踩剎車,問:“去哪兒?”

霍修廷說:“大嶼山。”

那是謝妤茼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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