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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機關參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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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淺樓的聲音飄忽殆盡之時, 他的身影也恍恍然化成了煙霧,緊接著, 周如水耳中惺然一響,終於醒過了神來。然她渾身疲憊, 仿佛入車馬碾過, 實在無力睜眼。卻她神思清明, 所見所聞均是入心, 真真叫她恍若隔世,又若大夢初醒。

萬千心緒湧上心頭,她一直視風淺樓為昏懦之輩,殘暴之徒, 短視之夫,卻如今, 她才知他的豪奢成性是假,他的狠戾無情也是假。他要殺她剮她,卻到頭來, 他又可以命護她。他奪了她周國的寶藏,卻也因此, 禍水自飲,福禍難斷。

迷糊之間,她忽然就想起, 當年在柳家門前,柳鳳寒撩袍跪地,叩首三拜。第一拜, 他道:“娘親,孩兒不孝!”第二拜,他道:“娘親,孩兒去矣!”第三拜,他道:“娘親,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從此以後,孩兒再也無家!”

彼時她想他孤零一人,十分心酸。卻如今再去回想,才知這話是為何意了。

他道他自個不孝,不孝在哪怕他信守承諾,保了柳家十年的富貴,但自打柳家人對他出手,他被逐出柳家家門起,他就不會再放過柳家了,他將會肆無忌憚地討回一切。他把所有的不平,所有的苦楚都化作了仇恨,他要親手毀去柳家所有的人,毀去柳家全部的基業。哪怕這基業,也是他辛辛苦苦不辭萬難賺來的。

更那一刻起,當他真正轉過身去與柳家家門背道而馳,他的娘親也算是真的死了,他與她唯一的牽連就此就斷了,斷的一幹二凈,再難回還,只剩愈來越模糊的回憶。

他就此徹徹底底地成為了寧川少主,他必須守著一座空敗的金山,就如涼雨會知秋一般,他的心中或許也明白,寧川內裏空虛,防守無人,實則頹局早定。哪怕他費盡心機,力挽狂瀾,等著他的,怕也仍是無力回還的結局。遂他道自個何日慘死都不必埋葬,便是曝屍原處,遭人鞭撻,也都無所畏懼,亦是甘願受著。

畢竟,寧川城不過區區小城,當年若不是城中異士萬軍難敵,如今,也不會有寧川城的存在了。遂寧川城的存在原本就遭人妒恨,想吃下那一方小城的,便是她的先祖也在其內。更往日裏寧川城如何的作威作福,實則便是如何的遭人妒恨。這妒恨,是礙於它強大的威懾才得以隱忍不發的。可若有一日,旁人知曉了寧川城內裏的虛空不濟,那寧川城的大難便也就不遠了。那時的寧川城,就像一艘巨大的破敗的船,在命運的波濤中飄蕩已是岌岌可危,若再起了風浪,便只有翻覆的命運。而作為寧川少主的他,首當其沖,除了殊死一搏,毫無退路。

念及此,她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她尚在鳳尹縣,在樹下暢飲桑落酒時,柳鳳寒原是叼著根樹葉靠在樹邊閉目養神,卻不知怎的,他忽就看向了她,眉目英美,瞧著她就輕輕地笑,忽就盯著她,居高臨下地感慨說道:“雖道你成了個酒簍子,卻倒也算是自由自在,可人憐,猶讓人愛。”

彼時,她撇撇嘴,懶得聽他胡言亂語,朝他揚了揚手中的酒壺,變著法忽悠他,只道:“那是因了你的酒好。”

她這話音落下,他也不過聳聳肩,摸摸鼻子,忽就又踢腳邊的土,仰頭看天,一面瞇眼,一面朝她繼續感慨:“都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然到了我這兒,再好的美酒也無用。便是憂解了,事仍在那兒,還不是繞不過麽?要我說啊,我還是羨慕早些年那名滿天下的轡陽丘郎,那可是個醉鬼不是?但人家可是逍遙瀟灑,萬事不關心。乘鹿車, 攜壺酒, 平日裏就命個下人扛著個鋤頭跟著,旁人去問,他倒好,竟道鋤頭十足必要,死了便掘地埋了我!如此隨遇而安,向死而生,無牽無掛,倒就成了名士之流了。”

彼時,她並不知他身份,更不會知他心中憂愁,只當他在勸解自個借酒雖能忘憂,卻無法解事,又是真真傾羨轡陽丘郎的名士之名,便就不以為然地回道:“世間名士,首當其沖,該是言行合一才是。我卻聽聞,那丘公道是生死無畏,真當死,掘地埋了便是。然,實在臨死之期,他可是十分眷眷不舍的,不光拉著妻兒的手纏綿難放,便是家中的錦帛都一一在數,細細分了個一幹幹凈。想然,他心是豁達,卻真到了那節骨眼,仍是放不下了,留戀人間阿堵物了。遂,你可羨他一時闊達,再往後的便就不必了。”

她一句話,將他的話頭堵了個幹凈。如今想來,知他心苦,更是難受至極。一時之間,心中悲慨之情如是萬丈銀堤破海而過,終於,猛地便睜開了眼來。

這一睜眼,她便瞧見了王玉溪,她竟就在他溫熱的懷抱中,他俊逸的臉龐就在她的眼前,叫她看的清清楚楚。

即使心緒覆雜,周如水也不得不承認,相隔許久未見,他也依舊是風神高邁,雍容過人的。哪怕霜露濕了他的鬢發,哪怕他的面色比往日裏要蒼白一些,卻這絲毫不消減他眉宇間的清靜高潔,他依舊是如玉般明亮的王三郎。

而她呢?她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粗服亂頭,只因一個謝六就險些丟了性命,真是狼狽不堪。

想至此,周如水臉龐發熱,實是難堪,悵然若失湧在心頭,須臾,直是使出全力推開王玉溪,作勢起身,冷著嗓道:“你我早便恩斷義絕,現下這般,是為何意?”

她這話十足冷清絕情,王玉溪卻未回應,他只是緊緊地摟著她的腰,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臉上。

四下裏光亮微弱,他的雙瞳中直直映照出她面無表情的臉,明明黑黝至極,卻又好似隱隱藏著難以言說的不安與惶然。直是靜了一會,他才勾起唇來對著她微微一笑,聲音溫涼而低醇,對著左右掙紮不脫的她道:“恩斷義絕,不及黃泉不願相見的是夫人,非是為夫。”

這話直是劍走偏鋒,聞之,周如水心頭一涼,如是小獸一般的狠狠瞪他。

在她的瞪視之中,王玉溪才終於松開了手來,他放她自由,望著她的目光有點幽深,直至她站穩,才又盯著她,低低地繼續地說道:“夫人既要黃泉相見,為夫便掘地見泉。如此,夫人可否暫且消氣,只聽為夫一言。”

他望著她的目光是極致的溫柔,他的聲音更是叫人沈醉,然他的話中之意實在堅決冷漠至極。

周如水的雙眼眨動了一下,這才看清,她與王玉溪竟身在一條長長的甬道之中,她哪能料到,黃泉也是可人力而為之的。

然這般的重逢並不叫她歡喜,反是叫她羞憤難當,甚至這一刻,她都有些恨他了。她雙目湛湛地瞪著王玉溪,心中倍覺蒼涼,硬是壓抑住心底的沈痛,喘息著說道:“日月昭昭,天地神明,誰不知人人皆有苦。難不成你也要向我道,你傷我害我是因你有你的苦衷麽?那我的苦衷呢?誰又懂我的苦衷?阿兄眼睜睜地看著母後殺了大兄,符翎為了覆仇一直哄我騙我,柳風寒為了鳳闕接近於我,你為了鳳闕棄了我!我這身側之人無有一個是我看得透,摸得著的,我重生一世,仍舊活的像個笑話!如今你我分道揚鑣,你好好做你清正高華的王三郎便是了!你也知,為了周國的基業,為免再生事端,我絕不會叫兄長知曉是瑯琊王三夥同風淺樓盜了寶庫,如此,你還不能放過我麽?你還要與我糾纏到何時?”

哪怕許多事她都想不明白,她也已經不想再聽任何了。她無力去追究,便是追究了,她也不知真假。遂她話音憤慨,眉目決絕,最後一聲質問實如嘶吼,在這小小的甬道之中,蕩起了淺淺的回音。

聞之,王玉溪抿了抿唇,他平靜地看著她,頎長的身影在燭光的投射下倒影在了甬道之上,他的聲音依舊溫和,語調不疾不徐,未有任何動搖。勾起唇來,溫柔地答她道:“生生世世,願生生世世為夫婦。”

生生世世?

這話音一落,周如水臉色驟變,她有點詫異,有點想笑,但更多地是想哭。她幾乎是瘋了似地沖上了前去,抓著王玉溪,推他,打他,全未有半分的收斂與理智。

往昔的記憶紛紛湧上心頭,歷歷在目,刻骨難忘。卻愈是明媚,便愈是傷人,愈是滄桑。

彼時,他與她尚隱居在廬臨山上,一日喜得一塊白玉,他便道,要教她刻印。他的本事可多了,她只學皮毛也是受益匪淺。也因著她絲毫不懂,二人是費了好些個功夫才刻出“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印鑒兩方的。後頭,王玉溪執朱文,她執白文,將這二方印鑒以為二人往後書信之用。

此事情意綿綿,若是放在恩愛之時,真是錦上添花。然卻放在如今,實是如揣著利刃在剮周如水的心一般了。

遂她如是個受傷的小獸,拼命廝打著王玉溪,她狠狠地瞪著他,兩行清淚緩緩流出,十分地悲涼,十分地傷懷,她搖了搖頭,喃喃地說道:“你可知,當你取我心頭血時,我心中的恐懼和絕望麽?你可知,當我昏昏醒來時,頭一個念頭是甚麽麽?不如死了!遂如今你這般模樣是要作何?若你真對我有半分真心,你若早知會有那一日,你便不該來招惹我!憑你瑯琊王三的本事,要我的心頭血輕而易舉!大可不必娶我!不必與我糾纏不清!天下人殺我寡我都不能叫我傷懷,唯有你,叫吾心悲!”

她可以獨自承擔命運的淒惶,但她無力撫平愛的軟弱,她早已將他紮進心底,她早已無法習慣沒了他的日子。遂當他拿著鳳闕出現在她面前,要她的心頭血,要開那寶庫之時,她才倍覺心涼,又無力恨懟。

她的臉色蒼白一片,終於忍住拽著他的衣襟問他,“你為何要如此?為何不放過我?”說這話時,她的聲音繃得極緊,如是一根兩頭被拽住的韌筋。

幾乎是同時,王玉溪一把抱住了他,墨發垂下額側,叫他十足的狼狽。卻他緊緊地將周如水摟在懷中,幾乎是嘶啞地說道:“我是為了我的心,小周,我是為了我的心!”

這一聲小周,叫周如水忽然停止了掙紮,她呆呆地被王玉溪困在懷中,腦中嗡嗡,全是空白。

她只覺得,他這一聲小周,輕而飄渺,仿佛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叫她的世界,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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