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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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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迷津渡,暮寒猶淺,我擁著纖暖的被衾兀自發呆,紗帳是錦花如灑,綿密細致地織就‘缺月漫疏桐’的花紋,洋洋灑灑與夜色漸趨相溶。興許是寢殿裏太安靜了,一點細微的談話聲像風般的飄了進來,時快時慢,我掀開被子從床上爬起來,突然觸地便是一點冰涼從腳心迅速向上躥,我捏起裙紗慢慢地往外走。

撥開數度帷幔簾帳,落地屏風將敞亮的殿宇隔開兩半,屏風前尚有一道門,那交談聲便是從門的另一側傳來,站在屏風後,那唯一的聲音已經清晰響在耳畔。

“不知秦王要如何處置合晚?”韋曦的聲音,我趴在屏風上僅能做到聽清言語,卻無法辨別其中的情韻。或許是掛念,更或許是憎恨。

許久未曾聽到李世民的回話,讓我不禁將身體往前探了探。

“大局初定,本不宜過多殺戮而至人心惶惶,連王世充都被免了死罪,本王還不想殺人。至於霞光寺焚毀一事,本王已撥金命人重塑金身,非衡大師宅心仁厚已不願追求,不過”,繼而話音一轉道:“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傅合晚的行徑也太過膽大妄為,本王叛她流放嶺南,辰時已押送了出去,這會兒大概已出了洛陽城。”

韋曦未置贅言,只淡淡道:“多謝殿下不殺之恩。”

言語雖淺淡寡意,但立場卻十分明了,是夫婿代妻酬謝之形。這句話方落地,我便稟足了十二弦聽李世民的反應,是一如往常的滴水不漏。

“我已聽韋若說過傅合晚的事情,她為另一個男人離開在先,置你們於險境而棄之不顧在後,這等朝三暮四反覆無常的女人要來作甚,不若你寫封休書本王命人連夜送給她,也省得因她累你們韋家清譽。”

我仔細聽著,再微不可聞也辨出了他說‘朝三暮四反覆無常’時的咬牙切齒,嘴角輕蔑地微挑,人說人不如人,若論朝三暮四誰也不是眼前這個人的對手。我自是劫後餘生,但倘若真得魂歸地府,恐也礙不著他和韋若在洛陽談情說愛。

屏風外再度靜寂,悄無聲息,只有韋曦清素的聽不出有甚感情的話語。

“這樣……也好。”

繼而已沒有了聲音,便想起韋曦握筆行書時的樣子,妙筆生花甚是揮灑,我卻忍不住想知道他會那封終結短瞬美景的休書上寫些什麽。手不自覺地握住屏風尖銳的棱角,目前流月蕩漾溪風,任煙波飄兀,也辨不清是月初起時夜初降,還是月將落時日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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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在這裏站了多久,面前那扇門突然被打開時驚然嚇了一跳,李世民眸中掠過一絲意外,緊接著便換了副高深莫測的神情。看著他手裏捏著的那張輕薄的紙箋,竟莫名地笑了,這張紙在我看來便是這番洛陽之行的結局了,卻原來縱有清風皓月的開始,也終避免不了回首蕭瑟的結局。

他表情淡了:“你很失望?”

我知道,每當這副波退瀾盡的樣子時,就是他動怒的前奏。

“是呀,我很失望,好歹夫妻一場,不知幾世才能修得共枕眠……”

“好了!”他陰郁地盯著我,抓著‘休書’的手漸攥成拳,那薄弱的紙箋在他手心裏給揉搓地不成了樣子。驀地,緩緩地松了開,令紙箋綿軟輕飄地落到了地上,伸手硬抓過我的胳膊往他的方向一拽,鼻翼幾乎抵在我的額頭上:“你在故意激怒我?”

我奮力地掙紮,無濟於事,無意瞥到他胳膊的傷痕處,已纏了厚重的繃帶,包紮得甚是精巧。受了傷手勁還這麽重,他不疼嗎?

回想方才在馬車裏他的樣子,我還以為他當真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在乎呢。

我莞爾,“我怎麽會去激怒秦王呢,殿下煞費苦心為合晚作了這番安排,合晚感激都來不及,您這是……想要放過合晚嗎?”在他的鉗制下並不願去看他,只得將頭轉向一邊,他輕輕地掰過來,星眸如耀,瀚如煙空,“放過你?這就是你現在對我唯一的要求麽?”眸光清靈靈地看向我,像夜空裏悄寂幽亮的星光,染了凡人仰頭於千裏之外傾賞時那種由心而生的落寞。我未曾見過這樣的他,恍惚間才察覺我們之間又隔了兩年的塵光,強硬的心不自覺地柔軟,癡癡地望向他的臉。

觸及到我的目光,他亦有短暫的怔楞,仿若曾經的那些恩怨糾葛愛恨過往都隨著這靜默中的對視在心底被悄然喚醒。我未言,他未語,卻有人打破了這靜默。

他有些惱怒地瞪著隔屏風而立的護衛,問:“什麽事?”

那護衛回稟道:“回殿下,屬下等奉命將蕭公子和傅合清安頓在偏殿,蕭瑀大人命屬下前來問問可否由他將蕭公子帶回家中。”

繚繞在我們之間充滿愛意的暧昧氣氛瞬間散去,清醒了後方才註意不知覺間十指已繞上他的胳膊。我面上一熱默不作聲地將手撤下來,正專心聽護衛回話的他垂眸看了我一眼,臉上溫度盡無。

“既是如此,就依照蕭大人的意思。”言語間亦將箍在我腰上的手撤走,憑生些疏離之意。

這等喜怒無常倒讓我覺得像個賭氣的孩子,然後笑意未及眼底便想起了另一件事,是不是正是這孩子氣似的忌憚促使他將蕭笙送入了刀鋒劍刃上。我轉身看看尚未走遠的護衛,望著李世民道:“笙哥的眼睛受了傷,需要太醫給他看看。”

屏風外的護衛像尊雕像垂立在未行盡的路上,不知該回該退。李世民未曾猶豫亦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清淡地說:“給他召太醫。”躬身欲退的護衛又被他叫了回來,冷言吩咐道:“本王不希望今晚之事有任何的洩露。”

煙色屏風後護衛片羽無拂地擡頭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垂首應是。

我一時猶疑,卻很快明了。他並不希望別人知道我的存在,像我這樣一個曾因惹怒皇帝陛下而被囚禁宮中的前朝公主,著實都不應再出現在天潢貴胄而且剛剛建立了煊赫勳功的秦王身邊,如朝陽般璀璨耀目的尊榮不需要任何陳舊之色來點綴。我冷冷地笑了,退後幾步,“李世民,我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究竟想怎麽樣,是想把我囚禁在這裏報當年我陷害你戰敗之仇,還是倦了刀光劍影想和我重溫鴛夢,你直接說便是,依著咱們過去的那些情份我是不會拒絕得。”

他略帶譏嘲地一笑,“怎麽?不說自己是傅合晚了?”

我將頭偏向一邊,沈悶道:“你信嗎?”

“我當然不信”,他的聲音高了幾分,含了些憤懣,“這個世上除了楊憶瑤,再不會有第二個傻子會為了蕭笙拋棄所有不顧一切。”

我道:“就憑這個你就要來抓我?”

“記不記得曾有個畫師為你和韋若畫像,那幅畫真是畫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凈天絳河,漫無邊際的飛雪,你笑靨如花,像不像我們初相遇時的場景?韋若與我說你為了救蕭笙而離開了韋家,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有種預感,你尚在人世而且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這便是天意,天意如許,不容我們就此天各一方。”說到最後時,他面上料峭的冷意竟漸漸斂去,被燭光鍍了層淺淡的暖意。

我望著光滑平整的青石板,語若嚶嚀:“是,我今天才知道我們之間的緣分竟是這麽得深,深到除非真正的生離死別,不然……”剩餘的話語被那突如其來的懷抱堵在口中,他緊扣著我的肩膀,問:“想我嗎?”

這一問,像是沒有過針鋒相對,僅是久別重逢的愛人相互依偎以訴情衷,擊碎了我所構築的全部防範。

任由他抱著,垂眸望著他胳膊上纏繞的繃帶,不回答。他沒有強迫,手順著後背慢慢撫上垂散及腰的頭發,似嗟似嘆:“我很想你,想得心都好像要被挖出來似得。想你如何艱辛地將我們的孩子生下來,想你在太極宮裏舉目無親無依無助的樣子,想你為保清白不惜一死的絕望……瑤兒,你那麽美好,為什麽會這麽輕易地就碎了,為什麽我不能再對你好一些。”

聽著他的心跳,近在身畔,仿佛已與我的融為了一體。

我潸然地倚靠在他的懷裏,任淚水打濕了他的錦衫,目光渙散靜默無語。這是個太美的夢了,美到我不願驚醒它。

對於我的沈默感覺到不安的世民將我從他的懷裏撈出來,視線綿密而急切地從我臉上漾過,想要尋找出些端倪。我攬過他的脖頸,吻上那如染了霜般冰涼的薄唇,感受到他身體的僵硬在細密輾轉的親吻下漸漸變得炙熱,梨花淺香飄在我們中間,悄默靜寂的夜色,是無聲地邀請。

高懸的簾幔外雲淡霜天,月華收攏,兩三煙樹斜枝傍影搖曳在空階之側,便有楊花柳絮撲簌飄落,流轉在陳年記憶裏熟悉的場景輕而易舉地喚醒久睡的情愫,像幅陳舊了的丹青,墨色淡卻只餘幾疏殘存的線條,依稀證明著曾經的過往。

如果註定要分離,那我便要從老天爺手中借一個夢,即便這個是不該做的夢,誰讓我擁有太少了,若要後半生孤寂,那便讓這個夢伴著我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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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露珠泛著水一樣濕潤的輕幽光澤,順著延進窗內的花枝滑落在花臺上,洇出了一片水痕。熟睡中的世民神情溫和迷蒙,一如晨露褪盡梟利。我將手指放在他的鼻翼上,想起昨晚床榻上他的可惡禁不住敲了一下,卻好像擾了他的美夢,鼻子顫了顫悶哼了一聲極其不滿地翻身將我摟在懷裏。

我的臉緊貼著薄如蟬翼的寢衣,能感受到他身體上的溫度。極小心地掰過他的胳膊,從床榻的裏側靈巧地翻身跳下去,落地的一瞬腿上的酸軟承接不住身體的重量竟徑直跌坐在了地上。

霞光微露的清晨,這麽重重地一聲響在殿宇裏,格外突兀。

我以胳膊撐在地上想站起來,這麽一用勁發現渾身像被碾碎了似的一點力都使不上。腰上一緊已被人輕易地從地上抱了起來,他將我放在他的腿上,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睡眼惺忪地說:“你不是學了些三腳貓的功夫嗎,人道是武能強身健體,你怎麽還是這麽沒用啊?”

我用胳膊肘襲擊他,沒力氣直接後果就像打在棉花上,讓我懊惱不已。這家夥趴在我肩膀上動都沒動,合了眼睛愈加迷糊道:“瑤兒乖,別鬧,我累死了。”

不說話還好,一說我就火大,他還知道累。反手扭住他的耳朵便聽他唧裏哇啦地亂叫,趁著他睡意未散沒有防備順勢壓在身下,捏著耳朵瞪眼:“你還知道累啊,昨天晚上不是很威風嗎?還來說我,你才沒用呢。”被我這麽左搖右晃得,他眸中的迷離睡意漸漸散卻,雙手扶住我的肩胛眸光幽深而有所思地盯著我,被這莫名其妙的目光一觸,讀不清其中蘊含的意思竟讓我有種慌亂的感覺,像只迷途的小狐貍往他的懷中拱,和他交頸相依無意識地蹭著他的耳朵,漸許有種悲涼在心底蔓延。在他耳朵上吹氣:“你把人家頭發都弄亂了,給我梳頭好不好?”

他輕撫我的發絲,語帶寵溺地輕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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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工精細的妝臺上放了把極普通的桃木梳子,他撿起來將我摁到凳子上坐好,自圓缽裏沾了些水梳理起那三千青絲。銅鏡中的我鉛華洗凈,粉黛不施,是卸去偽裝最純凈的我,而他亦然。

我拿過胭脂盒,漫不經心地沾了些嫣紅在指尖,問道:“你有給別的女人梳過頭嗎?”

握著木梳的手僵在半空中,我砰地蓋上盒子扔向他,賭氣道:“那有什麽是只跟我做過得?”他有些手足無措地半彎身子圈住我,在耳邊問:“怎麽了?”睫宇微沈,低迷道:“我只是想若將來有一日你回憶時,不會把我想作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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