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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番外:弦歌為誰冷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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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弦歌為誰冷

長夜漫漫,對於所有的人而言都是一種煎熬。

窗外淒風暮雨雷鳴交加,吹起湘簾微皺,像凝結在滑膩美人面上的淚痕,拂之不去。家音的性子極好,自及笄之後就時常被人誇讚寬宏溫和,能諒人之難。然而今夜,此時,她卻恨不得將眼前這個人千刀萬剮。

沐雲被嚇得瑟縮蜷跪在地上,一手拽著李淵的袍角苦苦哀求。不過是些虛軟的陳詞濫調,連一直袒護他的君王都露出了不耐的神情。任憑他說得再天花亂墜,但凡看上這裏一眼也都不攻自破了。被撕裂的緞絮裙帶散落在床榻四周,錦被落滿褶皺,一幅*的場景。石柱上那塊血跡早已幹涸,只留下一小塊殷紅的殘留。

家音狠命地搖頭,仍無法將腦海裏自己想象出憶瑤臨死前淒涼無助的畫面驅除。

李建成率先打破沈默,然而聲音若羅剎,幾乎要嗜人血脈:“父皇若是覺得事情還不夠明了,盡可以寬赦沐雲,兒臣等人不敢有絲毫違逆君上的言行。”沐雲倏地擡起頭看他,眼中徘徊的淺光瞬間既明且亮,似乎沒料到李建成會就此放他一馬。家音在心底冷笑,果然是個愚笨的蠢貨,可是轉而又是胸前積聚了噴薄欲燃的怒火,就是一個不堪的人憑什麽有這個膽子去妄圖玷汙神仙般清麗純美的憶瑤。

顯然,李淵的尷尬與躊躇溢於言表,可在現場不乏他的肱骨近臣。宇文士及,裴寂,李綱,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他解圍。這個時候太子的立場再清晰不過,任他極度隱忍那字裏行間流露的陰森狠決足以讓所有人明白,贅言一句便是與太子為敵。更何況還有一個手握重兵戰功煊赫的秦王。若今日因自己的挽護求情讓沐雲逍遙法外,來日他班師回朝,就肯默聲吞下這屈辱的苦果善罷甘休了嗎?

出乎人意料,竟真得有人替沐雲求情,家音震驚地看著宇文士及,覺得這個人自己怎麽會認識。

“陛下,依臣所見,此事不宜聲張。前線戰事吃緊,秦王殿下手中握有我大唐半數以上的精兵驍果。長安禁衛薄弱,若在此時走漏風聲傳至秦王耳中,恐怕後果不堪設想。”

李淵鐵青的面色剛緩和了幾分,頃刻間又凝重如鐵。他的兒子,那個最難以掌握卻讓他最引以為豪的兒子當真會為了個女人背棄父子親情,君臣綱義。視線觸及擎柱上斑駁的血漬,一時之間他竟也拿不準了。

得到鼓勵的神色後,宇文士及繼續侃侃而談:“臣認為眼下應盡快讓楊妃娘娘入土為安,但若葬入宗廟又免不了造冊入譜一番周折,這樣一來知道的人也多了。”

李淵半闔雙眼似是疲憊,微微點頭示意宇文士及全權著手辦理此事。

意識到自己的性命大約是保住了,沐雲忙不疊地叩首千恩萬謝。家音實在看不下去了,隨著不發一言徑直往外走的李建成後面,經過宇文士及時聽似壓低了聲音卻又讓所有人都能見地嘀咕道:“真是個好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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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芽破土,萬物孟蘇,轉眼到了武德三年的春天。

沐雲案結後不久太子便將秦王府裏的三公子接入東宮親自照看。其中緣由引人猜度,別的暫且不論,只是太子派去接三公子的沈良娣極會處事,附在在秦王妃耳邊殷殷道:“王妃品行太子自是信得過得,只是前有楊妃不幸,不得不謹慎些。況且它日若真有個什麽萬一,又是在王妃眼皮底下,多少也得委屈著您。”

更多得,時時可以窺見平靜不甘寂寞下的波瀾。

春日天漸長,當暮陽沒入西山,金碧輝煌的宮殿在夜色下收斂了恢弘氣派,沈沈暗暗殿影起伏。

得蒙聖寵的宇文士及看上去卻並非常人所想象的那般春風得意,那日在太極殿前沐雲前去謝他救命之恩,絮絮叨叨間突然前襟一緊被宇文士及揪了起來,聽他惡聲道:“告訴你我宇文士及不是什麽好人,拋棄妻子,昧心諂媚,根本就是個無情無義的小人。”

有宮娥親眼看見剛被解除軟禁令的蕭笙將沐雲扔入太液池中,自己站在蔭廊下冷眼旁觀著不會鳧水的沐雲在水裏艱難掙紮。當然並不會這麽簡單,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沐雲隔些時日便總要添上些新傷。

偶爾進宮探望阿念的家音也會去看看蕭笙,問過一次:“為什麽不幹脆殺了他,你是害怕嗎?”

蕭笙蘭芝般清逸的月白裘袍在墻帷下劃出了道秀靈的半弧,半是冷漠半是頹唐地倚在墻上,冷笑道:“怕?我還有什麽好怕得?沒有人比我更想他死,但這個人不該我殺。“

家音仰眸看了眼玉瓊飛煢,飄落的花瓣有著淒迷幻妙的色澤,像蒙冤的靈魄遲遲不肯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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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線捷報頻傳,被恐慌籠罩許久的大唐王朝終於見到了勝利曙光。美良川大捷,安邑之戰,劉武周損兵折將已是強弩之末。武德三年四月,宋金剛介州大敗後劉武周棄城逃亡突厥,秦王李世民順利收覆太原。

陛下龍顏大悅,遂派遣太子李建成率一眾文武朝臣出明德門迎接凱旋之軍。那日城巒下黑幡如雲蔽天,綿延帝都千裏的是勇挫敵軍的威勇之師,李建成屏退左右隨從登上城門,卻叫了宇文士及作陪。

居高臨下而望,有了另外一番感觸。

秦王李世民高居馬上行在隊伍最前方,甲胄銀劍如神來之將。那千裏巍峨,萬丈雍華,在瞬間都似成了點綴,成了這個年輕將領鼎盛年華上一枚綻放異彩的流雲。

“你知道,本宮現在想什麽嗎?”李建成瞇起眼睛逆著正午鼎盛的金冉耀光,淡淡問道。

宇文士及出於習慣總不免要在腹中揣測估摸一番,卻發覺李建成微微傾了頭,餘光炯炯地看向他,那視線極通透又極濃稠。他心中驟然敞亮了,也沒什麽避諱道:“微臣鬥膽,秦王殿下少年英才,風頭太盛也太不知藏拙。”

幾聲嘹亮大笑,宇文士及驚愕地看著李建成,聽他邊笑邊道:“本宮何等有幸能讓宇文大人說一次實話,只是這次卻又偏偏說錯了。”見他眉毛微斂,似是沈思,又道:“本宮想得是,人生在世真正的考驗未必是在戰場,但願今日之勝景不會是世民平生再不可逾越的至高點。”

終於聽出了他的意思,宇文士及敏銳地察覺出了這位年輕儲君這許多拐彎抹角的背後意圖。有些事情終究是無法永遠隱瞞,而秦王遲早會知道自己為沐雲求情一事,不論曾經他們多惺惺相惜,也許日後秦王仍會對他倚重有加,終究會有嫌隙忌諱在裏面,不覆往日通透。而太子讓他意識到了這些,是想拉攏他?宇文士及心中暗笑,他雖非君子,也已久歷朝鸞起伏,任何事都有反覆餘地,唯有輔儲之路,走了就不能回頭。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獵鷹雖稚,總有羽翼豐滿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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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葉紅如炙火,洋洋灑灑地落了一院。晚歸的秋蟬在幾縷疏枝上哀戚地鳴叫。李道玄站在一棵楓樹下,任由落葉遮擋了字跡,小指上綁了厚重繃帶的手緊攥著信箋,眼神發楞不知在想些什麽。

短短幾個時辰,更好像有許多光景逐一在腦海中一頁頁翻過。帶著濃艷靚麗的色彩來了,又漸漸化至淡薄灰暗地走了。從他和璃影在東宮的初相遇,見璃影被李元吉為難而出手相助到他將璃影從秦王府的刑牢裏帶出來。

在年輕氣盛又正熱情如火的年紀裏,英雄救美就像寫在絹帛上的詩句,帶著柔軟的浪漫又有水墨的清雅不俗,正適合收納成記憶深埋心底。明明他們的相遇、相熟是這樣的經歷,可道玄總覺得璃影其實是不需要他來救得。一般的危險她憑著自己的靈敏總能躲過去,而躲不過去得,對於即將到來得她又好像並不害怕。明明如花似錦的年華,他卻總能看到清艷明麗的眉眼中時常流露出的那種帶有獻祭意味的視死如歸。

似乎所有於她身上都在走極致,來得突然,走得決絕,仿佛這裏本就沒有什麽值得留戀得。

留戀?李道玄的思緒頓了頓,慢慢理出了頭緒,在下定論之前他需得再去見一個人,如果連那個人都說璃影如信上所言‘外出日久,甚是思家;相去夕暮不能自已,是時歸矣’,那他就死心。

可到了秦王府他又覺得哪裏不對,李世民完全沒有了方才新勝凱旋的年輕統帥意氣風發的氣度,反而面色蒼白舉止滯鈍,像是丟了魂魄般倉惶。他像是從虛空裏抓住一根斷截的稻草,明知不可靠,卻不肯用力好像生怕打破自己營造的幻想。

“就算你說得都是事實,可……”李道玄疑心自己聽錯了,那昔日清朗如玉的聲音竟染了哽咽,帶了沙啞,“怎會那麽虛弱,在柱子上撞了一下,就……”

對面站著的宇文士及仰頭嘆了口氣,極是不忍:“宮裏的老嬤嬤驗過了,說是生產時失血過多傷了元氣,過後又郁結憂思疏於調理,看著好像沒什麽其實早就掏空了,經不起這樣折騰。”

李世民眼眸中僅有的一點光亮也迅速黯淡下去,神采全無竟像瞬間衰老了幾歲,跌坐在榻椅上視線全然失了焦準。李道玄再也看不下去,走了進來方問了句“怎麽了?”就聽李世民極小聲地呢喃了一句:“帶我去見她。”

顯然宇文士及也聽到了,面帶為難地諄諄勸道:“陛下在宮中設了慶賀宴席,況且三公子還在東宮裏等著殿下去接……”李世民倏然仰眸看他,眼睛裏充斥著絕望與嗜血的猩紅,一字一句道:“我說,帶我去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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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風清,瑩草淺淡。這裏種了大片的百合花,大片大片開在夕陽之下,由白漸紅,一路蔓開,像雲裏裹了煙霞。花叢裏有一抹月白的身影,像是要和百合花融為一體,待走進了些便聽到飄浮起來的喃喃自語:“跟你說了這麽多,會不會嫌我煩”,身影倚在了蒼涼的墓碑上,仰望著天空像在沈思,“你一定在想,我隔三差五地就來跟你嘮叨,是不是沒有別的事可做了”,攜了一枝百合放在鼻翼前輕嗅,輕輕合了眼:“從前我總覺得時間不夠用,現在卻覺得一天一天都那麽漫長,大概度日如年就是這麽個意思。昨天我去找阿念玩了”,聲音裏漸漸染了笑意:“他已經會叫舅舅了,長得真好看,可惜不是像你。”平地驟然掀起一陣風,吹動了圍聚在墓碑周圍的百合花四散飛去,蕭笙感覺心底一涼,慌忙地站起來喊了聲“瑤瑤”向前走了幾步,驀然停住了。

不盈餘尺的距離,李世民站在那裏怔怔地盯著墓碑看,隨風游蕩的百合花輕飄飄得,在他身側打著旋不肯離去,有種雀躍,有種流連。

蕭笙勉強地扯了扯嘴角,卻發現李世民根本好像沒看見他似的。他便將目光投向了身後跟著的兩個人,視線在李道玄身上一轉悠,含笑而玩味地落在了宇文士及的身上。

三個人的對峙,李道玄有些莫名其妙,蕭笙有些狂放不羈,而宇文士及始終是那麽個不鹹不淡的表情,任誰也別想猜出他心裏在想什麽。蕭笙不是不知道宇文士及是頂不想讓別人窺測到他的內心,卻又覺得這幅冰山也難消融的表情實在算不上多高明。讓人猜不出算什麽本事,若是讓人猜錯了,還是千萬分篤定深信不疑的錯那才是本事。

他心裏又想起了瑤瑤,那抹纖麗的身影沒清晰一分,眼底的決絕與冷滯便更深一分。

忽然間,身後傳來一聲歇斯底裏地怒吼:“就這麽一抔土,這麽一塊墓碑,你們憑什麽要我相信瑤兒已經死了,憑什麽!”眼見著他想刨開深埋的棺槨,蕭笙和宇文士及卻好像極默契地飛速上去架住了李世民的左右胳膊。

﹡﹍﹍﹍﹡

孤鶩嘶鳴,聲聲淒厲如訴,如要將泛白的天色劈成碎屑。雲雁成群結伴南飛,低低掠過繁茂盛開的百合花叢,撥弄細微的漣漪。

蕭笙臉色微沈,漸漸生出些不耐,出其不意地疾速將掣肘在右的宇文士及推開,朝著李世民的臉猛地給了一拳。悶鈍的拳聲在周圍靜謐如混沌初開裏格外明顯,像是打在心上在身體裏被無限放大。大家倏然間都傻了,李道玄率先反應過來,忙上來扶住搖搖欲倒的李世民,見有一道濃稠的血從他的鼻子裏流出來,氣血驟然向腦中湧去,沖著蕭笙厲聲道:“你幹什麽!”

對方沒有看他,目光寒涼而苛刻,字句更是沒有半分溫度:“你還嫌害她害得不夠是不是,瑤瑤都已經死了,你還要讓她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是不是。”

緩慢而機械拭血的動作一僵,李世民就保持著半彎的身體紊然未動許久,才好像艱難地直起身體,盯著他問:“什麽意思?我……害她?”

“蕭笙!”宇文士及半含警戒半含哀求地喊了一聲,到他身側低聲道:“你打也打了,氣也該消了,凡事留些餘地。”仿若聽到這世上最大的笑話,蕭笙面帶譏誚而荒涼地反眸看向宇文士及,冷冷道:“氣消了?瑤瑤現在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下,我打他還算輕得,我現在還想殺了他呢。”

說著竟真得去拔懸別在腰間的劍刃,宇文士及迅疾地按住他的手,語氣微涼:“憶瑤屍骨未寒,你就要在她的墓前殺她的夫君嗎?”

蕭笙一時語噎,待反應過來正想說些什麽,忽聽李世民喊道:“都住嘴!”定定地看向蕭笙,問:“把話說清楚了,我怎麽害她了?”

“皇帝陛下聖旨將下之際,太子自內侍口中預先得到消息,我便讓家音去通知瑤瑤盡快離開秦王府。而家音不負所托也確實及時通知到了瑤瑤”,蕭笙語氣愈加平淡而其中暗然滋長的殘忍也在漸漸鋒利幾乎要剜透人心,站立在他對面的李世民仿若想起了什麽,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是血色盡*體一個踉蹌幾乎要站立不穩。蕭笙恍若未見,慢悠悠道:“王府的護衛不愧為秦王一手調教出來得,果真個個執令如山,不可小覷。就是你的一道命令,將瑤瑤活生生地困在了險境”,略微停頓,聲音驟然嚴厲起來,指著他道:“依我看就算是殺了你又如何,能痛痛快快地死是何等奢侈的一件事。你能體會到那種希望近在咫尺卻連半步都邁不出去的絕望嗎?”

﹡﹍﹍﹍﹡

李世民覆在墓碑上的手悄然滑落,卻將那股冰涼悉數潤進了心裏。從側面望去,清俊的面龐支離之態更甚,眉眼間透出的絲絲縷縷的神態盡是憔悴消沈。夕陽下飛鳥歸林,暮色餘光漸西,像是要將最後一分色彩都帶走。寒涼而蕭拓的碑塋前,長頎的身影被拉長,他慢慢蹲下輕輕撫摸著鐫刻入石的字跡,閃爍著溫潤光澤的眼眸誠摯而生動,仿佛眼前真是坐倚妝臺等他許久的妻子。

“瑤兒,終歸還是我害了你。”眾人瞧著,棱角銳冷的面容上分明帶著柔和的光澤,卻在下一瞬一口鮮血自那纖薄的唇吐了出來,將隨風搖曳至純至美的百合染成了妖冶瑰麗的紅。

“殿下!”

“二哥!”

李道玄攬著他的胳膊,托住幾欲傾倒的身體,驚惶失措。聽著宇文士及鎮定地道:“快送回秦王府,去找隱修。”

天色漸黯,將蕭笙此時的眸光映得如星宿燦亮,若有所思地看著宇文士及。

﹡﹍﹍﹍﹡

諸多光影交錯,塵光在迷蒙的夢中倒回流轉,時而疾速如飛,時而緩慢如秋葉飄落。

窗牗外梅花開得正好,一枝白梅莖葉婆娑地伸展到屋內,她正坐在孔雀石案前,微微側首調試絲弦。這場景極熟悉又仿似極遙遠,李世民想起來了,太原的別院裏,那段從命運手中借來的虛假卻美好的時光。

現在想起有些好笑,他還不知道憶瑤的身份給她住的不過是別院裏極普通的一間廂房,那把琴只是擺在那裏附庸風雅的道具,三年五載得都不會有人去碰上一碰。就是一把這麽尋常的琴,在她的纖纖素手下綻放出了令人傾嘆的音曲。簾影輕搖,玉漏迢迢,她周身淡然流動著一層明凈清光,像一幕安靜的畫壁,於無聲中懾人心魄。

此後光陰流轉,世事變遷,每當看到安靜撫琴的女子總能自然而然地憶起這一幕。以至於左右的人看著他茫然失神的眼神,愈加篤定秦王所偏愛的是擅長音律的女子。

為此,李世民唯有付之一笑。天下女子絕色如雲,但他心底的殊色只此一人已足夠。

十幾歲的世家公子,正是年少風流,不虛妄度的時節。他卻真正好似被迷住了,心裏失了神空蕩蕩得,卻又再裝不進任何東西。這樣的感情,憶瑤當然不會知道,知道了也不會相信,她只以為是在跟她虛情假意、逢場作戲。不相信的又豈止是她,連李建成也不信。

得知她的真實身份時,他曾向李建成坦白:“我好像真得愛上她了,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感覺。”說這話時眼中似積攢了數種光澤,癡惘,迷惑,執著而憂愁。這樣的神情李建成一定是明白得,但他只是譏嘲似得一笑:“愛她?我看你是老毛病又犯了。”

他焦慮地要想辨別些什麽,被他下一句話硬生生堵了回去,“以後最好不要再說這樣的話,她不是你身邊那些養在深閨的官宦千金。她是大隋的公主,是你愛不起的人。”

愛不起的人,熱情奔放而狂妄倨傲的少年被這句話瞬間傷得體無完膚。他猛然想起了與他對峙時憶瑤眉目間那抹高傲而疏離的神采,像是王母娘娘信手撥下的銀簪在他們之間輕而易舉地劃出一道天塹。

她是尊貴的公主,她的身後有皇權,有大隋綿延千裏的錦繡河山,所以她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色彩。但倘若,大隋不覆存在了呢。傾覆這天下,他為她做的傻事已經夠多了,不差這一件。

好,他放她走,待來日山河變色再相逢時,定然不會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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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回首看這一場風月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錯了,錯得離譜。世間姻緣萬千,能於蒼茫人海中遇見對的人而後兩情相悅已是何等的難,豈容他在放手後還奢求再續前緣。

他想不顧一切地傾盡所有去愛她,哪怕周圍軟香溫玉綺色如雲,他都心甘情願地讓她成為他眼底唯一的色彩。可是……她眼底的遲疑深深地傷害了他,多少次他幾乎忍受不了她強顏歡笑下的冷漠想要告訴她‘忘憂之毒在於忘情,憶瑤,你忘的明明是我,你愛的也明明是我,為什麽你還要想著別的男人。’可他更害怕,那段記憶回歸,他們之間早已經千瘡百孔的感情還能經受得起怎樣的摧殘。

多麽可笑,又是多麽可悲,名震天下的大唐秦王,驍勇善戰的年輕統帥,竟會有這樣的患得患失。

曾經的如花歲月,終究如沙流逝於指縫間,一去不返。青山漸遠,山麓蒼緲,年少時的執著若能就此放手是不是才是最好的結局。

憶瑤便是憶瑤,獨一無二得,不管她心裏還想著誰,現在不也溫順地呆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任由著別人稱她‘楊妃’。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何必再去苛求她,拋開強加在身上的諸多禁忌,守著她安心度日不好嗎?畢竟,只有他知道,這樣的生活,即便差強人心,來得也著實不易。

可是清露寺的那一次他失態了,將所有精心構築起來的藩籬悉數推到。他看清楚自己的內心,那不願承認卻又切實存在的嫉妒,如熊熊燃燒的火焰要將他們之間微弱的牽連燒個幹凈。

原來,時光空自蹉跎,其實到頭來什麽都沒有改變。

瑤兒,自始至終我愛的人只有你,最不想傷害的人也是你,可最終還是我將你推向了萬劫不覆的不歸路。好像又回到了當初在太原的時候,即便我現在擁有了權力地位,可我依然還是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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纏綿病榻數日,李世民終於在一個暮色沈沈的黃昏裏醒了過來。

看著夫君憔悴蒼白的容顏,長孫冬霖幾乎要伏在榻上痛聲哭出來,可她明白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他們之間總要有一個堅強得。

“世民,起來喝藥吧。”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婉清澈,聽不出半分慌亂。

聽到長孫冬霖說話,原本正對著窗外花枝怔怔出神的李道玄急忙飛奔到榻前,看著昔日英姿不凡的二哥如今這副憔悴支離的病容,隱忍住心中哀痛,輕聲道:“二哥,你可算醒了。戰場上血雨腥風咱們都闖過來了,這點小病算什麽。”

卻也漸漸隱沒了聲音。

李世民僵硬地撐起身體端過湯藥一飲而盡,而後又躺回去,自始至終眼睛空洞如許,似乎任何的光亮也再無法照耀進去。“你們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長孫冬霖的唇輕輕顫了顫,想要醞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卻也是徒勞。只道:“先別躺下了,起來吃點東西吧。”床榻上李世民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們,冰冷地說:“我不餓。”

長孫冬霖本欲上去攙扶的手僵直在半空中,眼眸登時紅了。李道玄將從長孫冬霖手裏接過的藥碗猛地摔到地上,忍無可忍般地上去撕拽李世民,怒聲道:“我實在忍不住,你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還是那個雪夜薄甲追敵千裏,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秦王李世民嗎?”見對方始終懨懨得,沒有任何反應,李道玄倏然將他松開,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道:“你知道楊憶瑤為什麽會死嗎?是因為你太無能。什麽秦王,什麽三軍統帥,位高權重那都是哄小孩玩得,你一保護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二不能為她覆仇,你算什麽男人。”

終於李世民的眸中泛起了絲縷漣漪,卻是哀慟的色澤。李道玄握著他的肩胛,誠懇鄭重地說:“二哥,你從來都是我最欽佩的人,我願意一輩子追隨你哪怕粉身碎骨。現在,做弟弟得跟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在這個遍地皆王的亂世裏,在這個爾虞我詐的皇城裏,想要永遠保護自己心愛的人不受傷害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站在最高的地方。將權力握在自己手中,神擋殺神,佛擋弒佛。”最後一句近乎咬牙切齒,長孫冬霖一驚,慌忙轉身去關門,壓低了聲音說:“道玄,你怎麽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李道玄閉了閉眼,清俊的面容上滿是覆雜的隱忍,而後對長孫冬霖道:“嫂子,我們先出去。讓二哥自己想想,他會想通得。”

片刻的猶豫,長孫冬霖還是隨著李道玄出去了。門外石階長駐,落了幾滴斑駁雨痕,秋風柔和,卻是沁骨的涼。走出幾步,李道玄道:“嫂子別見怪,我只是有些看不下去。你不知道在太原打仗那會兒,二哥為了追截宋金剛兩天兩夜不眠不休,無論敵我都訝異身為統帥、身為親王卻能做到這般與士兵同甘共苦,這也是唐軍所向披靡的原因。可又有幾人想得到,就在前不久陛下曾冤殺了二哥的親信,削弱他的權力派他遠離長安駐守長春宮。我總想著,二哥做到這個份上,陛下總會信守承諾罷”,李道玄半分苦澀半分憎恨地搖搖頭,“沒有,我曾以為陛下的眼中只有太子,現在才明白,他最愛的是他自己。他明知道二哥對楊妃的感情,為了一些無傷大雅的傳言,他寧願毀掉這份感情。父子親情……”他冷笑:“尚比不了大唐版圖上的一塊邊角。”

長孫冬霖一楞,旋即反應過來:“承諾?你是說陛下曾給過世民承諾?”

李道玄勾起一抹苦笑:“事已至此,也沒什麽可隱瞞得了。當初義成公主教唆突厥與大唐為敵,二哥便已料到楊家危局,他也確實動過帶楊妃同去長春宮的打算。但,長安已是大唐的天下,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二哥不想自己的女人總是處在危險之中,他想要她堂堂正正地生活在秦王府。就在陛下前往長春宮送行時,二哥向他要了一個承諾——無論將來政局如何,絕不牽扯憶瑤。”

幾朵陰雲聚攏在上空,天色瞬間晦暗,映襯得長孫冬霖臉色愈加蒼白。她心裏有種委屈的感覺,卻又忍不住替憶瑤難過。世民,便是這樣的人,他為憶瑤做了千般萬般,自然不會讓她知道。可憐憶瑤,至死也不知夫君對自己用情如此之深。她又要如何做呢,憶瑤永遠是他潔白無瑕的百合花,是他心中驅之不散的懷念,她要如何做才能敵得過一個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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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是被鼻翼上輕微的酥癢所喚醒得,他睜開眼睛正對上一雙琥珀般幽亮的小眼球,滴溜溜地轉著探究著他。那小孩兒頂多就一歲,半張著粉紅色的小嘴唇‘咿咿呀呀’地不知說些什麽,見他挑弄的對象醒了,遲緩而笨拙地把手中不知從那拽來的羽毛收回來。撐在床榻上的胳膊往上移了移,腳直接懸在了半空中。李世民楞楞地看著掛在床沿的小家夥,伸手把他抱上來安置在對面。大眼對小眼,這場面十分滑稽,說不出的詭異。李世民觀察了他一番終於知道這詭異究竟在何處,那墨黑透亮的眼眸,纖薄流暢的唇線,甚至在沈思時微微蹙起的眉角,都與他自己如出一轍。兩人這般對望,好像是從同一套模具裏刻印出來的一大一小兩個泥人。

“三公子……三公子……”門外一陣喧囂打破了寢殿裏詭異的寂靜,李世民偏頭見原本緊閉的門不知何時被打開了,乳娘慌慌張張而不乏畏忌地小步挪了進來,見阿念正大大咧咧地坐在秦王的床榻上吐泡泡嚇得險些沒站穩,忙不疊地解釋道:“殿下贖罪,阿念年紀小調皮不是有意打擾您休息,奴婢這就將他抱走。”

李世民阻止了乳娘要來抱阿念的動作,伸手摸了摸阿念的臉頰,眸光幽深,嘴裏喃喃道:“阿念,阿念……你就是阿念麽?”見他神色中略有躲閃,撇了撇嘴像是要哭,忙將手收回來,翻身沖門外喊道:“來人,給本王更衣。”

一炷香之後,待李世民換了幹凈羅衣清清爽爽地站在床榻邊時,阿念正拽著床幔上綴下的珊瑚流蘇玩得起勁。乳娘正溫言哄勸著:“三公子,乖,咱們下來玩。”

李世民垂眸看了看正蜷縮在阿念腳邊被他蹂躪得不像樣的被衾,不顧他細微的掙紮將他抱進懷裏,捏著他精巧的小下巴將頭揚起來正對著他問:“誰讓你跑到這裏得?”

阿念的眼球轉了轉,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爹……爹接……阿念。”見李世民微微蹙眉,站在一旁的乳娘忙解釋道:“回殿下,小王爺自一出生便被太子殿下接去了東宮撫養,大許是身邊人總跟他說等殿下凱旋便會過來接他,被他給記下了。今兒太子讓奴婢把小王爺給抱回來,剛到王府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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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枝影婆娑,斜陽西移,將茜紗窗紙暈染成惑人的緋色。李世民默不作聲,轉身拿起銅匙往香爐裏添了幾個香丸,火苗‘咻咻’明滅不定,便有清雅宜人的梨花香彌漫在殿宇之內。乳娘見他面色緩和,看向阿念的神色竟添了幾分溫和寵溺,遂也放下了忐忑,邊哄著阿念,邊絮絮道:“要說三公子,可真是個有福氣的孩子。想當初楊妃娘娘難產,流了那許多血,奴婢現在想想都覺得後怕,這要放在尋常人家恐怕早就沒命了。”

握著銅匙的手輕微一抖,雪白的香丸掉在地上,在平滑的青石板上滾動,留下一地梨花清香。他想,那個時候瑤兒一定很疼。

“爹爹,抱。”床榻上阿念忽閃著大眼睛將胳膊伸向他,李世民默然凝望著他,突然伸手刮了刮輕巧精致的鼻子,溫潤地微笑:“阿念乖,在這裏等著爹爹,回來就抱你。”

說罷,一斂數日哀沈低迷之氣,豁然起身喚了宗璞進來吩咐道:“讓長孫無忌,房玄齡和杜如晦到書房等本王。”宗璞遞上佩劍,隨口問了句:“殿下這是要去哪兒?”

“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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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陽沁血,長階高聳,鍍了一地回首殘陽的淒悱。站在高處遙遙俯瞰,一道天梯宛若銀河長灑,將這萬丈紅塵的俗世隔絕在外,將所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摒棄在外,至此只剩下了永無止境的爭鬥。

李淵含笑著招李世民到自己身邊來坐,那般慈愛無隙,仿若尋常百姓家。

“殲滅劉武周所部,收回太原失地,吾兒功不可沒。世民想要何種賞賜盡管說,朕必定滿足。”

李世民起身半跪,鏗然道:“收覆失地,保大唐邊境無失本就是兒臣職責所在,不敢就此居功。”李淵忙攙扶笑道:“世民依舊是這個耿直的性子,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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