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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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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到半夜就停了,只是天愈發冷了,冬風吹到臉上如刀削般刺疼。

小飯如知我心意,撲騰著翅膀落到窗前的案桌上,上面放著冬青彎月花瓶,裏面插著一支霞紅梅花。我將毫筆放到舌上舔了舔,筆觸未落,笑容已染上了兩頰。

“如墨姐姐,許久未見,憶瑤甚是想念。先前與你說過笙哥之事,現今我已在太原。有件事情要告訴你,並且你是第一個知道的人—我愛上了一個人。你知道嗎,那座宮廷如一座黑暗的囚籠,待在裏面得久了竟讓我忘記了陽光的顏色。他是冬日裏的暖陽,他是奔放熱烈的六月花,劈開了籠罩於我周圍的重重陰霾,讓我觸摸到了溫暖,幸福。直到今天,我已經無法再重新回到從前的生活,我不要與他曇花一現,我要與他一生一世。

過去漫長的歲月裏,我無時無刻不在羨慕著姐姐,她是蕭笙哥哥的摯愛,並且此生不會再變。我從小便戀慕著蕭笙哥哥,時間久了那種戀慕已經成了一種習慣,一種尋常,尋常到連我自己都分不清是戀上了他,還是戀上了他的癡情。現在,我很清楚自己心中真正所求,不是窮盡一生來羨慕仰慕別人的幸福,而是真真實實地將自己的幸福握於掌心。我只是遺憾遇到他這樣晚,沒有在他尚未娶妻時與他相識、相知。不過,我不在乎。我不會去祈求父皇成全,因為在他眼中大隋的江山甚至帝王的顏面都遠勝於自己女兒的幸福。我會用自己的方式來追求自己的幸福。”

寫到此處,凝望著窗外紅橋浮動、暗移梅影,竟不知為何突地感傷起來。將已經滴了蠟油的信封撕開,在紙箋的最後添了一行——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他,會是我的良人嗎?

燭臺上積滿了徹夜燃著的蠟油,如紅妝凝淚幹涸在裏面。天邊泛起魚肚白,揮散了粘稠濃暗的暮色,如在墨盂中滲入牛奶,漸漸向四周擴散。

我等了他一夜,而他一夜都沒有回來。這樣想著不由得心慌意亂起來,到侍女推門進來時竟絲毫沒有察覺。

“穆姑娘,外面有一個叫綰綰的姑娘說要見您。”

我以手擎額斜臥在繡榻上,聽得‘綰綰’二字立馬站起來,“快讓她進來。”侍女道:“這位姑娘說她不便登門,煩請穆姑娘出府一敘。”

綰綰是母後身邊的得力助手,向來以沈穩甚得她心。而今她傳來這樣的話,竟有幾分急促失措之感,不由得加重了心中原本就有的惴惴不安。

走出別苑時,見到綰綰正站在門前的榆樹下,綺麗的朝霞落到她松松彎起的發髻上。見我出來,她連忙迎上來,聲音微有顫抖:“公主,出事了。”

我心弦一凜,但面上還是如常,只輕輕撫了撫她的脊背,溫言道:“慢慢說,說清楚些。”

綰綰雙手交疊反覆握起又松開,原本甘甜柔和的嗓音竟似崩裂的琴弦,低徊發顫:“太原留守李淵……起兵反隋了。”

她的話語如晴天霹靂般而降,一時竟覺面前景物幻移漂浮,頭目眩暈身子直往旁側傾斜。綰綰展臂摟住我欲下滑的身體,而我只覺腦中一片空白,唇齒幹涸,只能喃喃念道:“怎麽可能?不可能……”

似是心急難耐,綰綰猛地跺腳:“公主可還記得咱們在小客棧裏聽到關於陛下征兵攻打高句麗一事嗎?公主不妨仔細想想,現如今大隋上下遍地狼煙,叛軍多如毫毛,陛下龍駕困囿於江都不得回鸞,平定叛亂尚應接不暇,何來閑力去攻打那遠在天邊的高句麗。奴婢剛剛聽說,駐軍不願背井離鄉,百姓更是不想客死他鄉,皆已經倒戈反隋了。”見我沒有反應,她提高了音調道:“公主可知李二公子徹夜未歸是幹什麽去了嗎?”

我嘶啞道:“他……?”

“陛下早疑太原留守存有不臣之心,遂派了王威和高君雅兩位副留守以作掣肘。昨日他二人察覺李淵私募並將,設計要將其誅殺,卻被李二公子搶先一步以私通突厥之罪名誅殺在晉祠了。”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然掙脫綰綰的懷抱,卻因徹夜未眠頭重腳輕踉蹌著後退了幾步。眼中掠過驚光,堅定道:“我要去問他,我要聽他親口跟我說。”

剛邁出幾步,胳膊肘處驟緊卻是被綰綰強勁拉扯了回來,她用的力氣這樣大,以至尖削的指甲透過輕薄的衣料深深嵌入胳膊。“到這個時候了,公主心裏還是只有自己嗎?你忘了我們來太原的目的了嗎?蕭公子是陛下欽命派遣的官員,卻失蹤的如此蹊蹺,必是因為有所察覺。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想辦法探得他的所在,想盡辦法將蕭公子救出來。”

縱然心如刀絞,眼中卻漸至清明起來。再開口時雖然略有沙啞,卻是連我自己都驚詫的鎮定平靜,“我知道蕭笙哥哥在哪裏。”

行至上次跟蹤李世民而來的府邸,依舊是鐵甲銀鎧守衛森嚴。我和綰綰自然被攔在了門外,我亮出了臨行前宇文成都交予我的令牌,那時他說以備不時只需時我深為不屑,心想此番是微服出走遇上這些豪門官宦躲都來不及,怎會用上這東西。卻不曾想到,當真有用到的一天。

“我奉左翎衛將軍宇文化及之命來見蕭大人,你們誰敢阻攔?”那些窮兇極惡的守衛見到了令牌皆遲疑起來,李淵叛隋的消息尚未遠播,此時名義上仍未隋臣,即為隋臣便以隋帝為尊,而宇文化及又是父皇禦前最為得力的肱骨重臣,深得寵信,是封疆吏臣遠遠得罪不起的,他們自然得掂量掂量。趁著他們舉棋不定之時,我和綰綰已經撥開橫亙在面前的刀劍強闖入府邸。

嶺前君子蘭開得尚好,在輕薄如蟬翼的窗紗上勾勒出靜好的姿容。蕭笙哥哥白衣飄袂端坐在案桌前,他的面前珍瓏棋盤上黑白交錯。

似是有所察覺,他倏然擡頭,陰秀的眼眸中驟然映入我匆匆而入的身影,他乍驚而起,隨著他的動作棋盤斜掀,圓潤光滑的棋子泠泠淙淙落了一地。

“瑤瑤?來這裏做什麽,不是讓你走嗎?!”

我望著那張熟悉的臉,相別數月,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像無數次無禮撒嬌般蠻橫執拗,凝著他一字一句道:“要走一起走。”然而話音剛落,便有錚錚刀劍揮動的沈鈍之音傳入,伴隨而來鐵劍銀輝倏倏撩過,竟似有千軍萬馬巨浪般重重圍困上來。

周圍寂靜無聲,空氣中彌漫著肅殺之氣。我的視線只匆匆滑過正震驚地望著我的李世民,便停留在了他的身旁。李建成氣宇依舊,略帶詫異道:“憶瑤公主?”

黑絨緞靴踩在光滑潔凈的石板上,闐寂至靜。唯有懸於腰間的長劍因步履晃動而打在銅帶盤扣上,‘咣當’作響。一聲一聲清脆、冷硬,卻是偌大房間,人頭攢動中的唯一聲響。

蕭笙將我護到身後,細眉橫斜,沖著步步緊逼的李建成冷言道:“李將軍即已認出了公主,卻仍執劍尊前,豈非人臣之禮?”腳步聲驀然而止,李建成的視線移向蕭笙,沈色道:“方才形勢混亂,建成看錯了也未可知。公主千金之軀本應遠在江都陛□邊,怎麽會出現在太原?”

透過蕭笙白皙的袍袖偷偷看過去,李世民始終站在他哥哥身旁不發一言。他面上最初的震驚已經褪去,墨色眼眸漾起一抹清冷之光,好像冬日麗陽映下的雪光,冷徹地凝著我,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他的註視無波無瀾,再無絲毫輕憐蜜意。我心一慟,別過頭去不願再看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隋國土綿延千裏有哪一處是公主去不得的?難不成公主行蹤還要時時向你李將軍匯報嗎?”此言已斂盡了往日玉簫公子的溫文舒雅,與面前的人隔著一把劍兩相對峙,大有怒責譏嘲之意。

李建成輕撫佩劍,微微垂首,氣度倨傲無半分恭敬,只淡淡道:“往日在江都臣承蒙公主多方照拂一直無以為報,今日公主既駕巡太原,便讓建成略盡地主之誼。晉陽宮富麗奢華,承我太原民脂民膏貢養多年,煩勞公主移駕於此方不負帝女尊榮。”

他的話語如閑談卻在我心底慢慢散出一股生冷的恐懼,如屋外的寒氣一般,漸漸迫到臉上,沈入心底。他是要把我和蕭笙分開,萬丈宮墻內與世隔絕,一旦身陷便生死不可知。

我下意識緊握住蕭笙的手,不住地搖頭:“不,我不去,我要和蕭笙哥哥在一起。”臉頰默然潤濕,迫出兩行清淚,汩汩滑入唇際,苦澀的氣息便在唇齒間蔓延開來。

窗外平地刮起一陣風,吹落沈在檐角的積雪,一陣‘窸窸窣窣’,瑕光細雪從暝色籠鴛瓦砰然而墜,委頓入塵。

眾人一時緘默,忽聽綰綰叫道:“二公子,你救救公主吧。”

原本焦灼慌亂的情緒竟陡然沈落下來,恍無意識地擡眸,濃密睫宇在眼瞼處劃過一道狹長陰影。他站在那裏未動,眸中映像卻因我的動作平地泛起波瀾。視線相交,我們各自都沒有躲閃。相處的時日並不短,卻好像不曾有過這樣安寧的相視,穿越亂世紛煙心機陰謀,直到這一刻才是真正彼此坦誠,再無隱瞞。相望得久了,眼底漸漸泛起一股酸澀,好似要溢出淚來。

他轉身看向李建成,低聲道:“大哥……”

他的聲音被綰綰尖銳的叫聲打斷,“蕭公子!”手心中的溫暖充盈驟然離去,竟是無可填充的空虛。我心口沈沈地發燙,茫然無措地看著蕭笙哥哥泛白的嘴唇和毫無血色的面容,忽得憶起方才我握住他的手時那細微好似極力壓制的顫抖。我竟疏忽至斯!

湘裙百瀲如淄水撒了一地,我奮力將蕭笙哥哥的頭抱進懷裏,嘶吼道:“還不快去找大夫!”擡眼時恰巧看見李世民轉首望過來,輕薄的唇角勾起冷冽譏誚的弧度,眼底滿是疏離的淡漠,放佛正在欣賞一場與他毫不相關的戲碼。

李建成擡手招進一個人,吩咐道:“去找郎中來為蕭公子診病,要最好的郎中,務必要治好他。還有……”他輕瞥了我一眼,繼續道:“加派人手護送公主到晉陽宮住下,此事不得驚動父親。”

我緊抓住蕭笙哥哥冰涼的手,淚水止不住地跌落在上面,迸濺成細碎的水滴四處飛散。身體微微發顫,他的手已經開始從我的掌心慢慢滑落,我終於絕望地嚶嚶哭出聲來,身體隨著身後護衛的拉扯而慢慢遠離。倏然,加於身上的禁錮盡數解去,在回首的瞬間已被扼住手腕向前強拖了幾步。

李世民冷色揮退護衛,沖李建成道:“既然茲事體大,大哥不妨讓世民親自走一趟。世民定會將公主毫發無傷、安安全全地送入行宮。”說後半句時他低頭看向我,因手腕被箍住無從躲閃,只覺落入頭頂的視線炙熱如烙鐵,幾乎要將我生生燒成灰燼。

李建成神色覆雜地看了他一陣,終是和緩地點了點頭。

小屏山色淡遠,只依稀夠了出模糊的黛影。雪後城鸞皆是銀裝素裹,有著鉛華洗盡的寧靜素淡。

一路無言,唯有緞靴踏在松軟積雪上‘咯吱咯吱’。我對太原並不熟悉,又甚少出門,乍一看好似每條街巷都是一樣得。這一條街像極了昨日世民挽著我走過的那一條,短短一日光陰,竟已是天翻地覆面目全非了麽。

午後天邊幻起濃紫的陰霾,遮住了太陽,天色愈加濃暗像是要墜下來一般。

街肆兩旁貨郎一開始收拾貨攤,更有玩樂的小孩子如銅鈴清靈嬉笑著悠悠跑過。有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額頭上梳著小髻,很是可愛。見他慢跑著沖我咧嘴微笑,手裏緊攥著一個竹筒,將竹塞拔開捏著筒子向我身上一揚,哧哧笑道:“給你玩這個。”

我一楞,看到小蟑螂爬上自己的裙裾,禁不樁啊’地叫了一聲,想都沒想直撲上從前面迎上來的懷抱。短短幾個時辰經歷已遠遠超出了我的負荷,被這一悚竟是久久壓抑的委屈恐懼齊齊破堤襲來,摧毀了我心中脆弱的防線,忍不住覆在那寬厚的肩膀上漣漣哭泣。

胳膊環過纖腰將我輕輕摟在懷裏,低沈而溫柔地安慰著:“沒事,別怕。不過是只蟑螂……”這樣的親近讓我們具是一震,我緩緩離開他的肩膀,癡癡望著他。清俊面容上鐫刻了精致的五官,卻有著堅毅剛硬的輪廓,我與他相識不過月餘,竟好似很久很久以前就見過,令我毫不遲疑地將他認作我的良人。

墨色瞳孔裏流過溫脈情波,在清冷的底色上漸漸蔓延熨深。我輕掂了腳想要親吻他的唇,卻被猛地一推,他毫不留情地扯下我仍環在他脖頸上的手,嘴角微勾凜然冷笑,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世民……”我望著他深青的背影喃喃喚道。

他停下來沒有回頭,聲音中沒有一絲感情:“公主有何吩咐?”

我揉捏著衣角,輕吟:“你走慢些,我跟不上。”

他微微一頓,覆又在雪地中行進,速度放慢了些,但我們之間總是隔著一段距離,不長不短。

我倚在深殿門口,遙遙望去,茜紗素紅燈掛在淺白梅花樹下,縈繞出暗絢的光,順著晉陽宮道蔓延,一直到我看不見的地方。這般梅雪霜華,皆是依附皇權而生,若將來社稷覆滅,江山易主,是否能風華年年依舊呢?

十幾日的時間,我終於明白——叛者,不僅誅國,更是誅君。他們想要得不止是大隋江山,更是父皇的命。其實我早該明白,從在城郊小客棧相識的那一刻起,我就跌入了一盤晦暗不明的棋局中。劉文靜將自己的房間讓給我,不是因為憐憫同情,只是因為他是朝廷通緝的罪犯,需四處躲藏逃避追捕。而世民,他將我帶進別苑也不是因為我的死纏爛打,只是為了給他經常出入別苑找一個合理正當的理由。彼時,王威、高君雅兩位副留守顯然已對李淵起了疑心,自然也會對這個他唯一留在身邊的兒子多加防範。正是這樣盤根錯節的際遇才促成了我們的相識。

他用極尋常的語氣對我說了這些話。聽完了我並沒有多傷心,:“可笑我尚因自己的隱瞞利用心存愧疚,但卻忘了,李二公子是何等人物,從來只有他玩弄女人心於鼓掌之間,何來他被別人欺騙。”他深沈地望著我,“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

“可惜,這才是真實的我。穆瑤……如同雪夜裏的世民,都是我們為彼此營造出來的幻象。像湮落於梅花上的白雪,看上去美麗而誘人心魄,卻經不起陽光的照射。”

他恨恨道:“我若早知道你的身份,絕不會接近你半分。”

幽窗冷雪,孤燈成影。我轉頭看向映在窗上的簟紋燈影,輕柔一笑:“現在與我劃清界限也還來得及,我們都不曾坦誠,至於誰錯得更多些,誰欠誰更多些,早已算不清楚。不如就此一筆勾銷,從此兩不相欠。”

他一怔,墨色眸中旋即韻出一抹暗笑,“不必你來提醒,我自然會將你忘得幹幹凈凈,再見時必形同陌路。”

簾影輕搖,檀粉慵調。一別如斯,月如當時,人如當時否?

“希望永遠都不要再見了……”

雪柳長依綺夜,微風起,清芬醞藉。石階上身影微頓,終還是踩著一地清冷月光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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