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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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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嫁衣上用十二色絲線刺出殷紅艷麗的牡丹,繡工細致,幾乎花瓣上每一絲紋理都能看得清楚像要沁出露珠。領口處燙了金色的瓔珞紋飾,愈發襯得膚色瑩白如玉。穿戴整齊後的家音對著銅鏡,突然轉過身看向我站的方向,意外叫道:“瑤姐姐?”

我沖她頜首微笑,繞過軒窗推門進去,她雙手擷起逶迤曳地的裙裾小步跑過來,洇了紅妝的面容漾起淡淡而驚喜的笑容:“真的是瑤姐姐,我早就聽父親說你與秦王成親,這些日子一直在忙沒有機會去見你,你還好嗎?”握住她伏在我胳膊上的手,鳳汁丹蔻紅如沁血,映著柔荑雪膚好似開在雪地裏紅梅,有著令人心顫的明艷,“我一切都好,若不是你今天成親,我們還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家音的相貌帶了幾分舅舅的影子,與蕭笙自是也有幾分相像,如此近地望著她,竟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若失在心底蔓延,讓我漸許有種想哭的感覺。

溫迷一聲輕嘆,家音道:“我們都在長安,咫尺之間卻像隔了千山萬水,連見一面都是這樣艱難。”我覺她言語中有著難掩蕭索低落,很是不合今日大喜的時宜,便想將話題岔開,拉起她的胳膊細細欣賞了一番,故作調笑道:“家音妹妹今天真是漂亮,可謂‘牡丹綻枝頭,艷冠群芳澤’。也不知是哪家少年郎有如此好福氣,能與妹妹結百年之好。”

她微微垂眸淺笑,並無羞澀:“我也只見過一面,父親說他為人正直,品行好,又飽讀詩書,嫁於他必不會辱沒了我。”我道:“你還小,舅舅不想多留你幾年嗎。這樣著急將你嫁出去,莫不是你平日太過頑皮讓他老人家管不了了,才著急替你尋個能將你收服的如意郎君?”

家音清清雅雅的面上瀲起幾分惱意,正想出言反駁,卻見一個小丫鬟急匆匆地推門跑進來,叫道:“小姐,不好了,姑爺他……他……”家音將手從我掌間抽出,向前邁了小步揚聲問道:“他怎麽了?”小丫鬟似是腿腳發軟,半撐著身旁的案桌微微哽咽著道:“姑爺他死了。”

“什麽?”我和家音同時叫道,待我回過神來她已掠起衣裙向外跑去,小丫鬟攔住她道:“小姐你不能出去,姑爺家的親戚說他是在迎親路上被劫匪殺了的,他是因為結了這門親才招來的殺身之禍,揚言要將小姐帶回去給梁獻大人守一輩子寡呢。”

聞言我連忙拽住家音的胳膊不讓她出去,半激憤半寬慰道:“竟會有這種無理取鬧之徒。家音,你放心,舅舅不會讓他們帶你走得,況且太子也在,不會任由這些刁民胡鬧。”她神色盡斂如一張白紙般羸弱無力地跌坐在凳子上,嫣紅的嫁衣綿弱地披在身上整個人看上去如一只被雨水打濕了的紅蝴蝶,紅妝花鈿分外透出淒艷。這樣的家音是我印象中從未出現過得,看著她這般竟不知該如何去安慰。

窗外驟然掛起一陣風,吹動幹涸的海棠花枝輕輕敲打著窗欞,細小的聲音愈發襯得屋內靜謐。靜坐了半晌,不知是誰在外面喊了聲:“快去找大夫,夫人吐血了。”家音疾然從凳子上跳起來,用力將頭上沈重的簪金鳳冠扯下,日光斜斜照射進來,淺淺淡淡的影子從墻上迅疾滑過。

遠方山巒蒼翠如畫,重重環繞著青碧無波的湖泊。我心裏有種不好的預感,想起一個人,或許這一次就是訣別,又或許會因此抱憾終生。過去那些如何逃避也擺脫不了的噩夢再次浮現眼前,如何尖利的痛都會隨著歲月流逝而淡化,而我卻不希望心中珍視的人經歷一次。我不想再去計算如果冒險去見蕭笙一面會有多大風險招來何種代價和這種代價所換來的東西是否值得,正如在江都行宮時他毫不猶豫地沖進火海裏救我,時間那樣短促他必也沒有計算過。

我甚至安慰自己,只是找他來見一面,羅敷有夫,君有所屬,大局都已定將來還會有什麽變數呢。

舅舅和家音圍繞在病榻前,榻上的人面色蠟黃顯然已經油盡燈枯,一雙手瘦骨嶙峋甚至能看清內裏筋絡,綿弱無力地放在家音手中,言語已是斷斷續續:“怎……怎麽哭了,大喜的日子……多不吉利。”一滴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家音是舍不得母親。”

我沒有勇氣再看下去,卻在將要離去時撞上正披星戴月趕來的李世民,“蕭府上下亂作一團,我們先回府罷。”“不!”一時沒有控制好情緒尖聲喊了出來,看向我的目光微有異色,我忙斂聲道:“我留下來陪陪家音,殿下若有事就先回去。”

屋裏傳出低悵嗚咽的聲音,吸引了我們的目光。舅母的臉色如一張蒼白的紙沒有半分血色,目光空洞已沒有了生氣,我只是從她的動作上分辨出她正在看舅舅,說出的話如呵了一口氣,稍微一吹就散了:“我盡力了,只是……笙兒他……”她仿佛還有未言的遺憾,還有不甘未了的心事,而從她身上匆匆流逝的生命卻已無法遺留於她半刻將話說完,消瘦的手從家音手中緩緩滑落,床榻上的人再沒了聲音。

低聲的嗚咽頃刻轉成哀喪大哭,悲戚之音甚至壓過了正張燈結彩的漫天喜色。我不明白,既知舅母已病入膏肓不久人世,舅舅為何還要選擇這個時候讓家音出嫁。

掌心一暖,我才知自己的手竟已是涼如冰霜,李世民站在我身後,微嘆道:“回去吧,你大病初愈別又著涼了,況且在這裏也無濟於事。”我溫順地任由他握著,低聲道:“方才將隨身戴著的鐲子落在了湖邊,我去取回來咱們就走。”沒等他說話連忙又道:“並不遠,我自己去就行。”他越過我瞥了眼哀戚亂如麻的屋內,溫墨眸中有我看不懂的神色,最終還是松開了手放我走,囑咐了聲:“早去早回。”

我不知是如何避過眾人走出蕭府,更無力去想自己這一走會有怎樣的後果,只是想去將蕭笙哥哥找回來。秋高氣爽,緩風逐雲,正是放紙鳶的好時節。栩栩如生而顏色鮮艷的紙鳶虛浮在天上,隨著人手中線軸搖擺而上下浮動。我撩起車簾看著那些跳躍如流螢的紙鳶,心口驀地一陣悶痛,眼前景物逐漸模糊,像是蒙了一層白色紗霧。

清露寺端莊雅靜如初,化外之山林絲毫不曾沾染外界悲喜離合。我推開廂房的門,他正坐在佛龕前擦拭著玉簫,神情專註仿佛手中握著的是他的所有,前面繚繞著供奉於鼎爐中的檀香煙,薄薄淡淡毫無波瀾如他這個人。

我喘著氣將短短幾個時辰發生在蕭府裏的事情說與他聽,而後……他翻過杯盞斟下滾燙的茶,道:“喝口茶歇息片刻,然後回去罷。”我錯愕地看向他,漸漸沒了底氣:“你妹妹遇到了那樣的事,你母親剛剛去世,你……都不在乎?”

玉簫已被他擦拭的光滑如鏡,可他依舊將它放在手中輕輕撫摸,“我現在回去除了會招來一堆惹人厭煩的質詢盤問之外,既不能讓家音的夫君覆活也不能讓母親重生,我回去沒有任何意義。”

“怎麽會沒有意義?”我急道:“接踵而來的噩耗必讓全家都痛不欲生,現在他們需要你,需要你的安慰,需要你將整個家撐起來,你……”

他驟然起身將我的話打斷:“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

周圍在一瞬安靜下來,我竟一時無法辨別這句簡單的話中所包含的意思。想起舅母臨終前那句‘我盡力了’,想起從前蕭笙對於宮廷的依賴對於家的疏離,和他現在對於家人的冷漠,似乎這句話可以解釋所有,但又不能成為任何一個理由。

我安靜地坐在旁邊聽他訴說。父皇為晉王時曾駐防江都,那時尚是弱冠的舅舅經常去看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母後。一如所有詩歌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樣,風景秀麗天氣妍和的江南,姿容不俗的公子遇到了才貌雙全的官小姐,本是兩情相悅門當戶對可成就一段風月佳話的姻緣。可是卻因隔了一條江造成了結局的迥異,彼時山河尚未一統,江北為隋,江南為陳,小姐家中歷代為陳之重臣自然不可能與敵方國戚聯姻。但彼時二人已難解難分,甚至私定終身珠胎暗結,兩人都知道彼此再無退路,他們都已各自同家裏斷了關系。

後來,我的祖母當時的獨孤皇後思念兒子,召父皇和母後回長安以聚天倫。臨行前母後找到了正與愛妻安貧樂道的舅舅,許諾帶他們回京請皇帝賜婚讓二人名正言順。但那個時候小姐已經快要臨盆顯然不適合跋涉千裏,但這也許是二人唯一被家人接受的機會,小姐不想失去,便咬牙讓舅舅自己跟著母後回京向陛下陳述詳情以求聖恩。後面的事情是說爛了的癡心女子負心漢,舅舅一去不回,甚至傳來了他與某家門當戶對的女子締結良緣的消息。小姐生下孩子,家裏是世代飽讀聖賢書的清白門第自然也容不下這罔顧門楣的不潔女子。

一個女人帶著剛出生的孩子其艱難可想而知,於是她求人輾轉將孩子送到了長安他父親的手裏,而後便是流落江南再無音信。

自始至終蕭笙都很平靜,好像那只是一個淒美動人卻不得善終的故事,和他無關。從前他從未跟我說過這樣的事情,我只以為那慣常凝於疏朗眉目間的憂郁是他天性多愁善感,沒有想到向來灑脫的蕭笙哥哥心裏竟埋藏著這樣沈重灰暗的陳年往事。一時有些心疼地去握他的手,他的手和我一樣涼。

“我不想你同情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真得很不想回那個家。”他像從前一樣摸了摸我的頭:“那天那樣對你,對不起。”

溫存如昔,片刻有種時空錯落的感覺,仿佛中間我們所經歷的一切國破家亡、改朝換代皆是虛妄,仍是隋宮裏兩個單純傷感各自想著心事的人。從前我只覺得,一道宮墻將我們禁錮在囚籠裏,斬斷了一切海闊天空的希冀。直到此刻我才覺得即便是被禁錮,但只要籠子裏有兩個人也是幸福得。我們有著共同難言的傷感,彼此心意相通,這樣的感情無關風月,卻能淩駕一切。

沈默了許久,我頗神傷道:“蕭笙哥哥你知道嗎?從前我總是埋怨父皇,怨他偏偏是皇帝,讓我一出生就只能做個被關在籠子裏的公主。怨他生下了我卻又不像疼姐姐那樣疼我。可是……”我深吸一口氣:“直到他死了,大隋亡了,我才終於知道他曾經給了我們怎樣的庇護。最近我總是會想起他,努力回想姑姑在世時我們三個人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想象著他像許多平凡的父親那樣寵愛我、縱容我,我知道怎麽想他也是不可能活過來了,可是除了想又沒別的事可做。這樣的感覺我無法形容出來,但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樣。”

環住我的胳膊微顫,他掰過我的身體正視,疏淡的眉眸中流轉著脈脈溫柔,細風和雨的註視沒有讓我的心平靜下來反而更加惴惴不安。他正慢慢地靠近我,我們的鼻翼幾乎要觸到一起,記憶裏他的懷抱溫暖寧靜,卻從未有過像這般暧昧親近的時刻。他的唇幾乎要覆上我的,溫熱之氣迫來的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幾天前的一個場景,在病痛中醒來時,李世民就坐在床邊,同樣溫柔地問我是不是餓了。

遲來的意識讓我用力將他推到一邊,空氣中盡是愛意散盡後的冰冷、沈默、尷尬。過了一會兒,他仿若什麽都沒發生一樣,恢覆了溫潤如玉的清朗模樣,淡淡道:“時候不早,妹妹該回去了。”

我站在原地沒動,兩側緊握著裙紗的手緩緩松開,在心底嘆了口氣,還是將那樣東西從袖中拿出交給他。

纖薄的紙箋被他掀開,隨著視線的下移訝然之色愈濃,“這是你的計劃?”紙箋上面是我精心臨摹過李世民留在我房間的詩作筆跡而成——劉卿,兩軍對壘日久,恐生變故,接信之日速整頓三軍,即刻出征迎戰。下面甚至還蓋了專屬秦王的隨身印信。

我娓娓說道:“其實這個計劃很簡單,憑著什缽苾在長安的通天之能,讓這封信從官道合理自然地送到劉文靜手中應該不難。到時候薛軍糧草匱乏必做破釜沈舟之舉,而唐軍則是驕兵必敗,一正一反此戰勝負必定立見分曉。”我和李世民相處的時間很多,想取他的印信並不難,之所以等到今日只是因為……

“只是唐軍戰敗後,秦王不會善罷甘休定會徹查此事。他與劉文靜兩相和對不難確定有機會接觸印信的人的範圍,到那時難保不會查到你的頭上。”蕭笙平靜地接道,轉而將信箋遞給我,“我不能這樣做,固然打敗了唐軍卻要將你置於水深火熱中,即便目的達到了我也不會安心。”

我將信推給他:“我本來也不想這樣做,可是這件事情已經將你牽扯進來,一天不了結我同樣不會安心。你若是覺得虧欠我,就盡早和什缽苾劃清界限,將自己置於一個安全的境地。”

他沈默地看著我,勝雪白衣因風的吹拂而微微跳擺,平靜中蘊含著未知的隱隱浮動的情緒,再開口時聲音有著毫微不可察覺的悅然:“所以,我和他之間你還是選擇了我,即便你與他有了夫妻名分,即便他給了你萬千寵愛,即便你現在是楊妃。”

側過身子,我看向那隱匿在繚繞煙霧後的佛龕,如同隱居在萬重天雲之後的神佛智者,不言不語中俯瞰著人世萬千糾葛與苦難。

“蕭笙哥哥,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很喜歡你,我從來沒有隱藏過自己對你的感情。深宮寂寞處處都充滿了爾虞我詐、兇險奸惡,你是我心中唯一的一寸凈土,有時我會想即便你一輩子都不能像喜歡我姐姐那樣喜歡我也沒關系,只要讓我一直守護你保護你我就心滿意足了。可是……”

一絲酸澀從鼻尖蔓延開來,我竭力忍住翻滾上來的淚水,繼續說:“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會累,也會痛,也會有無助失措的時候。我一次次地將手伸到你面前,被你一次又一次地推開。我不能強迫你喜歡我,可是我可以強迫我自己不再去想你,就是這樣我竟也做不到。與秦王成婚的那一天我心裏很難過,不是因為我嫁給一個自己根本不愛的人,而是以後我再也沒有立場、理由像從前那樣守護你了。我是別人的新娘,即便是城破宮傾、父皇被殺的時候我也沒有那樣絕望過,我選擇的這條路註定是一條與你漸行漸遠的路。佛說,唯君已放下,得見大光明。佛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他怎麽會知道‘放下’的煎熬與痛苦。”

破堤湧出的淚水讓我沒有辦法再繼續說下去,淚眼朦朧中我看到他伸出手想替我拭淚,卻在即將靠近的時候停在了空中。就像是尋找西方極樂的苦行僧,歷盡了波折磨難,只差最後一步就可頓悟圓滿,但偏偏就是無法邁出最後一步。我與蕭笙,我們之間差的就是這最後一步。人常說情到濃時可克服一切月老成就姻緣時設立的考驗阻礙,可緣分二字少不得卻也從來強求不得。我們早已是彼此最親近的人,不必相忘於江湖,也永遠無法相濡以沫。

從前我們總是離得太近以至於有些事情總是無法看清,反是久別離後的再相逢讓我明白了,過去的執念如一把韁鎖拴住了自己也拴住了他。

“我並不是在抱怨什麽,這多年來一直都是我心甘情願。只是……你的心裏既然沒有我,那麽就不要再給我希望。僅此而已。”我後退一步,逶地的裙裾掀起一陣輕塵。

他怔怔地看著手中的信箋,眼中所有的神彩仿是在頃刻間被吸走,倏爾上前抓住我的胳膊,不冷不淡地說:“瑤兒,我不會欠你的。你為我做了這麽多,我也為你做一件事情。刀光劍影、權術相爭本就是男人的事情,斷不該由你一個女人來承擔。今天過後我會想盡一切辦法將你失去的自由奪回來,從此天高地闊你可以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禪房內檀香裊裊,微敞的後窗讓清清淡淡的花香滲進來。

我馨然一笑:“你從不欠我的,我說了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

他緩緩松開手,轉身背對我,不染纖塵的白衣被鍍上晴麗的光澤,“你難道不想知道我為何要與什缽苾結盟,又為何要與李唐為敵嗎?”

“無論何時你永遠都是我最相信的人,相見相知不相問,我相信蕭笙哥哥做任何事情都有他的道理。”

推開門扉,青石鋪就的石階上落了滿地桂花,微風拂過帶著淡淡的清香。

身後傳來緲如青煙的感嘆:“從前的我真是傻,錯過了的才是最應該珍惜的……”

我摸摸自己的臉頰,早已被淚水濡得黏濕,卻還能微笑,這樣很好。

寺廟坐落的層巒疊嶂的山間,被蔥郁繁茂的竹林環繞著,天空湛藍而潔凈,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觸到。深吸一口氣,仿佛有什麽跟了我許久的重擔終於卸下,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明暢快。

驀地,我停住腳步,方才的輕松暢快瞬間蕩然無存。

前方蟲鳴雀啾,落花逐風。明炙的陽光在枝葉相錯的密林間劈開一道縫,正照在一身銀白錦緞修身長立的李世民身上。

“秦王……”我攥緊了從胳膊上垂下的臂紗,心虛地低下頭小聲囁嚅,前面傳來緞靴踩在枯枝落葉上的窸窣聲響。他將手輕輕放在我微腫的眼皮上,聲音如他的動作般溫柔:“或許本王現在就應該派人將清露寺裏裏外外搜查個遍,看看這裏面到底有什麽玄機吸引著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流連忘返。”

心底一顫,握住臂紗的手倏然松開,驚訝而惶恐地擡頭看他。輕薄的唇線勾起好看的弧度,但這樣的笑意卻未達眼底,與他對視甚至能看到墨黑如瀚海的眸中隱隱透出的凜冽寒光。

“要不,你自己說,那裏面住著誰?和你有什麽關系?”

秋雁低嘯著從頭頂飛過,扇動翅膀帶落了一片樹葉,在空中晃晃悠悠墜到地上。

“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腦中竭力思索著該如何應付,卻終是亂如麻絮抓不住一絲頭緒,但見他眸光微冷,忙補充道:“但憶瑤保證絕沒做任何有損清白的事情。”

“有損清白?”他冷笑道:“憶瑤公主自幼生長於深宮,必是接受了宮闈女子關於德行極為嚴苛的教育,當然曉得舉止分寸,不會做有損清白的事情。”他走近一步掐住我的下頜,“回答我的問題!”

周圍的空氣似乎都迫於他的震怒而凝滯,我的心一直在下墜,仿佛拐入了死角找不到出路。默然勇敢地直視他,也許只有說實話才有可能為寺廟裏的人博得一線生機。我唇角微勾,平靜地說:“我所愛的人。”

幾乎與話音同時而落,他反手甩了我一巴掌,沈頓的聲音驟然從空寂林間擴散,驚起一叢飛鳥。我倒在地上捂住側頰,心想他這一巴掌到底用了幾分力氣,以至我的左頰一陣陣刺麻連帶著耳邊微有轟鳴,溫熱的液體順著嘴角流下,血腥的氣息在唇齒間蔓延。

我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出生以來第一個打我的人會是他,從前父皇對我再不好,我再忤逆他,他也不曾動過我一根手指頭。這是我第一次挨打,原來被人甩耳光是這種感覺,左邊的臉頰徹底失去了知覺,也不知道有沒有把牙齒打下來。平日裏見慣了他清風和煦的模樣,竟也差點忘了他並不是什麽好脾氣的文弱書生,偶爾生次氣下手也能這麽重。

突然想起李淵賜婚時我問他‘不會還喜歡打女人吧’,現在看來他從前一定沒有打過女人拿我練手來了,不然怎會這麽沒分寸,若是換成個柔弱似柳的嬌小姐,他一巴掌將人打暈了下面的戲還怎麽往下唱。我之所以會有這種推斷,只是因為現在趴在地上看周圍的景物已有些模糊,而且眼前還有無數小金星在跳。

但我斷不能就這樣暈過去,要不這一巴掌豈不是白挨了。我將手支在松軟的枝葉上,勉強翻轉過身體看他,說是看也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這樣也好看不清他眼底潛藏的暴風怒雨免得因為害怕而說不下去。

“臣妾該說的說了,殿下該打的也打了,您現在若是還想搜查清露寺就請便吧。不過……佛門本是清凈之地,如此大動幹戈搜查的還是與秦王側妃有私情的人,傳出去怕是不好聽吧。秦王是天潢貴胄,權傾朝野深得陛下器重,兩條人命加起來怕是都及不上秦王的聲譽顏面重要罷,如此說來還是請殿下暫時息怒,何必要為了不值得的人做出不值得的事情呢。”

我沈重地舒了口氣,癱軟趴在地上,方才那一番話已是極限,現如今連動的力氣都沒有了。面前光色微黯,一只手按上我的唇角,微微凸起的薄繭以一種折磨人的方式殘忍地摸索著唇邊撕裂開的血痕,我疼得渾身發抖,將手從身下探出來想握住他亂動的手,卻被狠力掰過強按到地上。

“原來你也知道疼啊。說實話你現在這個樣子比起平日裏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要動人多了,只是我沒有想到向來孤高冷傲的憶瑤竟還是個癡情的女子,拼得性命不要也要保全自己的心上人”,說話間他加大了唇角上按摸的力度,那種感覺幾乎是要被撕成了碎片,疼得我恨不得不要這張臉了。

但似乎我的痛苦愉悅了他,接下來的話語中夾了隱約的笑意:“不過你不會以為這樣我就拿你沒辦法了吧?”朦朧中他似乎擡頭看了下天:“天色看上去這麽好,夫人又這麽喜歡這裏,既然不想和本王一起回去,那不如今天就自己走回秦王府吧。”他站起來後退幾步,俯身看著我道:“酉時之前若還沒有到,你就想想該怎樣才能將一個大活人藏得嚴嚴實實而一輩子都不能讓我找到。”

清露寺我來了兩次,每次都是坐馬車,即便是坐馬車最少也要半個時辰。他讓我走回去,還酉時之前?虧他想得出來。腳步聲越來越遠,他大概是走了。我摸了摸鮮血淋漓的唇角,連地上樹葉的輪廓都看不清楚,更是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過去無數次生死之際我總是會拼力掙紮,不知是我幸運還是連老天爺都不想接納我,每次都被我掙紮過來了。但是這一次我是真得不想堅強下去了,天上落下一把劍要往我身上刺,我跑得再快也躲不過去,越是躲劃出的傷口就越大越深,而且這一次它刺得不過癮還會想著再來一次,與其如此倒不如讓它一次刺個痛快,我不想跑了,也跑不動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蒙中只聽見耳邊似是響起松濤滾滾如雷,像是斷了線的珠子淅淅瀝瀝地濺到地上,跌成碎片迸濺開來。我伸手摸了摸頭發,觸手之處已是濕透了。強撐著睜開眼睛,但見千絲萬線織成的水晶珠簾,細細密密鋪陳在天地間。深深的樹林冗長而黑暗,天外幾抹寒星在水霧裏暈開昏黃暗濃的色澤。

我禁不住在心底苦笑,傾潑如註的雨水正嘩啦嘩啦流到身上,徹骨寒冷從身上一直滲入心底。頭上疼得厲害,卻再也睡不著了,掙紮著爬起來。坑坑窪窪裏註了水已是泥濘不堪,我在樹底下坐好,秋雨從枝椏徑葉的縫隙間漏下來,連帶著狂嘯的寒風似蟒鞭抽動松蓋嘩嘩作響。

這叢樹林的後面百丈內就是清露寺,裏面住著蕭笙哥哥,若是拼盡了全力也是能走過去得,但我不能去找他。而這叢樹林的前方,有我該去的秦王府,但那樣長的距離亦是我的無能為力。與其這樣狼狽地走出去惹人譏笑,倒不如先待在這裏。身體蜷作一團緊緊依偎在布滿滄桑褶皺的樹皮上,將額頭抵在膝蓋上這樣舒服的姿勢竟也能讓我不知不覺地睡過去。

睡夢中總有著灰暗的背景,下著長久不息的雨,好像亙古以來便是這樣蒙昧哀涼的年景。緋紅似血幾乎要墜落的天緊懸在頭頂,夢中始終有兩個模糊的身影,一幕幕莫名的場景皆是他們相互糾纏的始末。我茫然無措地看著那快速流轉的熟悉而陌生的畫面,身體裏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噬心般的疼。

我一直以為兩儀殿是我們的第一次相見,卻原來並不是。

作者有話要說:周末特長篇大酬賓,話說貼了這一章我很怕被拍,戴好鋼鍋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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