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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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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節將至,秦王府上下按王妃的吩咐都擺放了各式各色的菊載盆景。紅如火白似雪,金黃得則如天邊初染晨色的朝霞,泛著絢麗綺美的光華。因這花樣百出的菊景各院丫鬟歡喜得不了的,曙色微露之際邊聽青靈悅耳的嬉笑聲從外間傳進來,璃影掀起紗帳朝坐在銅鏡前發呆的我說:“公主,哦不,隱妃娘娘,就讓奴婢趕緊為您梳妝好去拜見王妃,要不待會兒請安的侍妾來了,您反倒落到後面可就說不過去了。”

我神思恍惚地點頭,手中熠熠流轉的耳鐺被放在一邊。今天早上天色未亮,就被李世民喊了起來,我揉搓惺忪睡眼看看外面昏暗天色,迷迷糊糊地說:“還早,再睡會兒。”說著就往枕頭上倒,卻被一雙有力的大手鎖握肩胛拽了起來,輕柔的嗓音輾轉在耳畔低聲誘哄:“乖,瑤兒,先替我更衣再睡。”

“你自己不會穿啊……”終於被他折騰得睡意闌珊,我郁悶地坐在床榻邊沿抓抓翩垂的頭發,看那人無害地笑著:“尋常人家夫妻不都是這樣嗎?我要去上朝,你就該為我更衣。”我瞥了眼窗外朦朧天光,約莫剛過卯時,他雖為皇子貴胄,卻要朝九晚五辛勤奔波於政務朝堂,外人只道巔闕榮華遙不可及,不識其中曲折。開口喚侍婢,發覺她們早就將涮洗用具準備妥當等在外間,李世民兀自漱口拭臉,我接過玄衣纁裳冕卻頭疼了起來。迎上那神采熠熠含著期待的目光,反倒不知如何開口只好硬著頭皮上陣。

“錯了瑤兒,應該系這兒。”數不清是第幾次,李世民仍舊耐心地抓著我的手將纁朱綬系好,換做平常這時間只怕再有幾件都穿好了,但他似乎樂在其中,即便我手忙腳亂弄得一團糟他還是不讓別人插手。

這場景,晨曦初朦,燭光柔和,兩個人相依偎梳洗著裝,好像一個家,真得好像……

這種想法讓我心裏一暖,而後便生出了懼意不安,仿佛置身一個虛幻陌生的境域,包含著往昔朝暮的夢想,好像實現了,即便不是預想的人,到底實現了,卻又惴亂恓惶,茫茫然不敢靠近。

“真棒,穿好了。”他將我圈在懷裏,俯首低吟道。我臉一紅連忙推拒,伺候涮洗的侍婢都還沒散去呢。他緊箍的胳膊松了些,手伸進寬大衣袖裏摸索,道:“給你個獎勵。”說完拿出一只寶藍耳鐺,“把我留給你的那一只拿出來,我替你戴上。”這我可犯了難,陪嫁的首飾壘滿妝篋,且都是璃影收拾得,一時半會兒要到哪裏去找。

我尷尬地站在原地,找也不是不找也不是,李世民眸中熒動的光芒漸黯,如靜止的水,冷滯地凝著我。攤開的手緩緩握緊,節骨突出好像匯聚了所有力道。最終化作一聲迷懨的嘆息,將耳鐺收了回去,“什麽時候它在你的眼裏不只是個耳鐺,我再給你。”

說完推門離去,原本溫馨迷醉的氛圍驟然間冷卻,我楞在原地半天不知神思何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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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笑地看著璃影極具誇張地翻箱倒櫃擇選衫裙鬢飾,道:“行了,就那條玉色得吧。”她上下端詳片刻,猶豫道:“好像太素凈了……”我笑道:“那正好呀,你若將我打扮得花枝招展不怕搶了王妃的風頭?”她似恍然驚醒,猛地點了下頭,從篋屜中取出白玉滴翠簪取代了先前的金步搖。我看著她過份緊張的摸樣,心裏一暖安慰道:“不必擔心,太子對我說過秦王妃溫婉嫻靜,待人和氣大度是個極好相處的人。”看她仍愁眉深鎖,想逗她笑笑便又輕快道:“再說了,就算傳言有誤她其實是個難纏人物,還能比李世民更難纏嗎?不過……近墨者黑,兩個人臭氣相投也說不定。”

銅鏡中璃影似笑未笑,卻已有泠汀笑音傳了進來,似環佩相鳴由遠及近,“那日後你豈不是要與我們一同‘近墨者黑’了?”我連忙起身迎上去,見一個女子含笑款步而來,綿長裙裾逶迤處跟著幾個樣貌標致的妙齡女子,雖無華彩雕飾但觀其裝束氣質絕非侍婢那麽簡單。

那出口與我調侃的女子走進了些,鵝黃細綾裙上紋著簡雅的松竹翠葉,淡妝淺抹處粉色花鈿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秀麗娟容。明眸善睞,笑靨溫婉,我在東宮見過許多姿容絕佳的女子,歷過無數濃艷欲滴的笑容,無一個如這般秋風滌蕩,和煦暢然。

那便是秦王妃長孫冬霖,好一個如玉佳人,不負外界傳言。

我斂眉垂首道:“見過王妃。”尾音尚未完全吐出,她已拉過我的手,道:“以後同一屋檐下生活便是自家姐妹,無需多禮。”我點點頭,看向她身後的鶯燕麗影,長孫冬霖吩咐道:“見過隱妃。”這才肯定那些就是王府嬪妾,與她們還禮。這樣好嗎?新來初至便讓大家登門,是否顯得我太過傲慢失禮。一面想著一面心不在焉地與她們寒暄家常,直到更換茶盞的璃影到我跟前故意微晃了下托盤,才恍然初醒找出沈丹青不,應該說是李建成給我的夜明珠遞給了長孫冬霖道:“憶瑤初來乍到略備薄禮不成敬意。”

她推拒道:“瑤妹妹不必客氣。”我笑道:“王妃都說日後便是姐妹,您若不收倒顯生分。”話說到這裏再無拒絕餘地,她伸手接了過來打開錦盒,倏然間清幽光芒從其中傾瀉而出,溢滿周空,原本端坐的嬪妾皆圍繞上來,驚嘆了好一會兒。無意中卻見長孫冬霖笑意盡斂,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夜明珠,見我看她,方又沖我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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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們走後,我若有所思地擺弄琴弦,聽璃影在外間吩咐廚子,“夫人不沾葷腥,不喜蔥姜蒜醬等一概佐料,還有最關鍵得是鹽要少放……”她是越來越像如墨了,提到這兒我方才想起來太子妃留下如墨是籌備嫁儀,如今大婚都完了,怎麽還不放她回來。心下打定主意,至多三天若她再不回來就直接去東宮要人,我知道太子妃素來不喜歡我,雖然她還不至於恨屋及烏,但總歸保險些好。

“王妃人真好”,璃影面露喜色地走到我跟前,道:“方才廚子說了,王妃早就吩咐他們要仔細問過夫人口味,膳食湯飲務必打起十二分精神。”我輕晃一笑,“傻丫頭,可沒有那麽簡單。”她果是疑芒側首,問:“那是怎樣?”我凝視了她一會兒,兀自垂首撫弄琴弦,道:“說了你也不懂。”

她靜立了會兒,便去收拾坐榻梨木桌,瓷盞青聆響了一陣,聽她叫道:“這不是王妃的玉扣嗎?”聞言去看,遺落在繡榻上的粉紅綴穗玉扣果是方才懸在長孫冬霖腰側得,拿起來想了想,道:“你隨我一起送過去。”

見過雍容奢華的東宮,如艷冠群芳的牡丹。此刻行之所至卻是山幽水靜,宛若芙蓉出水渠,恬然清雅。清澈純凈的風迎面撲來,無沙礫汙濁,似一雙細膩的手淡淡撫摸著臉頰,似是要將所有積澱的愁悶都抹去。我默然地想著,若能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一輩子,也未嘗不可。

橫過水渠橋欄,順著長廊走出去微轉便是王妃的寢殿,我同璃影剛行至懸窗下,便聽長孫冬霖柔潤的聲音傳出:“世民,你是怪我了嗎?”原來李世民也在,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思索這樣貿然進去好像不妥。

好長時間沒聽到李世民的聲音,再聞還是長孫冬霖,“我也不想這樣對一個年紀還那樣小的女孩,可父皇那裏不會因為她是個女人、年紀小就少一分忌憚。你心裏清楚得很,她在王府裏的一舉一動父皇總會知道。我今天坐實了她傲慢無禮的名聲,父皇反倒會認為她心無城府,不足為慮。就算會召至排擠敵視,就算我不顧及她,還會置你的心意不顧不去照看她嗎?說句狠話,她在這裏過得越不濟,父皇就越放心。你若不想害她就別出面維護,為了她也為了你的前途。帝王忌諱無非就那麽些,你即已經沾上了就更要規避。”

一時步如拴鐵,分毫也邁不開。我下意識地屏息,似是想知道卻又害怕後面的話,哪怕該來得總會來。李世民道:“是我淺薄了,霖兒,這個情我領。”璃影擔憂地偷看我的神色,我搖搖頭表示無礙。

“誰在外面!”淩厲冷寒的聲音破窗而出,我未假思索將玉扣塞給璃影,拖曳著臂紗快步走到拐角處,避隱在朱墻後。

“參見秦王,方才王妃將玉扣落下了,夫人派奴婢過來送。”一陣窸窣聲像是李世民接過了玉扣,沈默半晌卻又還給她,道:“本王正好有事要走,你進去送還給王妃吧。”

門幃關和間重歸於寂,腳步聲逐漸接近,我抵著墻不願再動,聽覓和似嘆息的聲音傳來:“瑤兒,你在那裏嗎?”

即已說開也沒有必要扭捏,我深吸一口氣轉了出來,想沖他笑笑卻發現唇角僵硬,清了清喉嚨問:“你怎麽知道……”他面色無漾,眸光無波,淡淡道:“那上面有你的味道。”說完伸手來拉我,我下意識地把手往回縮,他卻執拗起來硬握住,“跟我走。”

其實那一刻我差點脫口而出,‘你不怕被我連累了嗎’,但終究是沒有出言。是因為全身疲倦沒有心力再去百轉千回,更是因為實在沒有必要。可笑得方才我還以為歲月將會靜好安寧,即使無愛亦可一世,現在心裏只有一個想法,待做好了我該做得,千帆過盡,塵埃落定之時,定要離開。人生的初始便是那樣灰暗如桎,絕不可一世都如此。

不時有仆人侍婢迎面而來,見到我們皆止步行禮,我任由他拉著東輾西轉,揮過拂柳纖枝,穿梭過狹腸小道,到了一棵木芙蓉樹下。離得近些有一汪靜湖,蕩漾著澄澈的天藍色,映出了造型古樸奇特的白石桌凳,上面竟擺放著壺具茶盞,我猜想李世民經常來此,故而下人能周到地時時更換。

我也不坐,看他眉宇微蹙似是有事郁結於胸難以決斷,便道:“不必放在心上,我都懂。”他卻笑了,神色卻不如笑聲明朗簡單,平添幾分晦暗莫測,“我差點忘了,楊憶瑤從來都是百毒不侵的。”我已自嘲地低頭,聲音輕飄染著幾分苦澀,“那麽秦王是希望我在意呢,還是不在意?”他一怔,隨即說道:“我現在就都告訴你。”趁他薄唇未啟,我已經搶先說道:“你別說,我不想知道。”他眸光幽深浸入不明所以的笑意,自顧坐到石凳上,擡手斟茶,“你剛才既叫我秦王,那麽在我面前便沒有說‘不’的權力。”

“是,秦王殿下。您說,臣妾洗耳恭聽。”我極無奈,看他鄭重躊躇的樣子料定所出之言必定牽扯重大,真懷疑這對夫妻是不是串通好了,擠在一天前仆後繼地挑戰我的承受極限。

“東宮跑馬場那次你墜馬,馬倌雖是大哥的人,但那馬卻是……我的人做的手腳。”我沒想到他要說的是這件事,暗中鉚勁決不能讓他知道李建成已經跟我說過,我可以感覺都他們兄弟都在如履薄冰地維系著原有的感情,我決不能做那個捅破冰淩的人。或許是心裏九曲回腸,忘了控制表情,又或許是他看我沒有一絲驚訝,冷聲問:“他告訴你了?”

我倉惶地看向他,搖頭之前他卻已經了然地一笑:“那麽送我出征那晚我派人從他那裏取了件東西的事想必也說了。”這次是完全沒有預料到,仔細回想發現確有疏忽,那夜一向謹慎持重的兩兄弟都選擇放︳縱暢飲,還是在出征的前一晚確實不合常理。李建成可以解釋為思念弋蓮,那麽他呢?就是為了引開麻痹太子,好如願取到所需的東西。他似是極欣賞我驟然變化的表情,悠然道:“還是他未來得及說你們已經鬧翻了。”

這次我真覺萬籟俱寂,除了想笑還是想笑,他果然什麽都知道,或許還曾推波助瀾。一時怒火湧上,盯著他惡狠狠地說:“目的?!”

“別急,瑤兒。我既要坦誠相告自然都會告訴你。”他仿佛是理解錯了我的側重點,但我已經沒有勇氣再以同樣的語氣質問他‘為何惡意挑撥’而我對他們兄弟的‘你來我往’提不起半絲興趣。

“我奉命出征,大哥督運糧草,看上去好像兄友弟恭配合默契,實則明眼人一看便知,兵權握在秦王手裏,秦王生死握在太子手裏。我願意拿我的命去賭,大哥會不會顧念兄弟情誼,卻不能拿三軍將士的安危、大唐江山的前途去賭。未斷後顧之憂我命人從他書房裏竊取了父皇交予他的‘兵馬行軍圖’。若能凱旋即使戰敗只要不是因為糧草之故,我一抵長安就立刻還他。倘若事與願違,那便要他承擔這個‘遺失機密以至覆敗’的罪名。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暫且一致對外。”

我聽得出他的誠懇,也相信他的坦蕩磊落,只是他一心以為自己設法謀劃以求兩全,殊不知僅剩的一點手足情誼也在這樣的試探提防中消磨殆盡。若非……我突然想起什麽擡頭問他:“你既能為‘大唐江山,三軍將士’出謀劃策,如何不知他亦能深明大義,顧全大局?”

“未雨綢繆,方能防患於未然。”天藍薄瓷杯盞被輕輕放在石桌上,陽光灑在上面勾勒出綽約嫣然的芙蓉剪影,陰翳浮動,深深淺淺。我擡頭看他,墨眸中映著青巒群黛渺遠神往,似是空洞無一物,又似是能容納一切。

他好像沒有回答,又好像對他一切所為給出了合理解釋。我聳聳肩道:“反正都是你們兄弟之間的事,你看著辦就是。”

幾片花瓣落到肩頭,被他信手拂掉,清逸的眉宇斂著似是而非的笑,“是,本就跟你沒關系,記住我這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還有一半,明天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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