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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一行白鷺爭芙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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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寒鴉在枝頭戚鳴, 每一聲都聽得人發怵。

阿卿顧不上金手指副作用帶來的強烈眩暈感,逞強扶著床沿站起來,她眼中寫滿了擔憂和焦急,只一個勁地喃喃道:“不能讓白黔當皇帝,不能。”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個人骨子裏有多冷血。就連她,他都可以輕易舍棄,放任她在戰場上被伏擊,趁機帶走付淩。

他所謂的答應白巽立她為後, 不過是暫時的托辭罷了。她至今依然沒忘, 狩獵場上他一箭射穿銀狐的場景。

兵不厭詐,而他尤善使詐。

一旦白黔登基,所有對他有威脅的人都會死。

阿卿披上湖綠色的翠紋織錦羽緞鬥篷,身形不穩地朝門口走去,她左右搖晃, 宛如樹枝上搖搖欲墜的殘葉, 隨時都可能摔倒。

白巽急急上前扶住她,一向溫和的人兒如今也有些惱怒:“你這是要上哪去?”

“長安,皇宮!”忽而掀起上眼皮,她堅定道。

她要趕在白黔之前到長安, 找到付淩, 讓他將虎符交出來, 那十萬精兵, 是對抗白黔的唯一籌碼。

她有信心, 能說服付淩將虎符給她。

阿卿蹣跚著走到門口,推開木門,寒風卷入,凍得她瑟縮了下身子。

屋外正下著瀝瀝小雨,路面濡濕,她連傘也沒打,就跨了出去,剛邁出第一步,身子就開始發軟,緊接著暈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她聽見一男一女對話的聲音,女的清冷,男的溫和。

“殿下既然心中有她,為何不帶她遠走江湖?”

“寒梅,這世間不是所有的女子都甘願與我遠走天涯。”

“殿下何出此言?她既傾心於殿下,自然願意......”

男子突然打斷了她沒說完的話。

“可是我不願。離了宮,我便是一個無官位、無財產的布衣,再加之心肺受損,也不知還能活多少時日,何苦讓她同我一起受罪?”

“殿下,您一定會長命百歲......”

“人活得久,當真是件好事嗎?須臾幾十年,在我眼中,倒比不上她來府上後的那數十日。”

語畢,便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和女子擔憂的呼喚。

阿卿不知道這個夢做了有多久,她只知道,一醒來就看見寒梅在擰帕子。

察覺到她清醒,寒梅將溫熱的濕手帕搭在她的額頭上:“你高燒一夜了。”

而後,寒梅撩開馬車的簾子,沖外喊了幾句。

馬車輪子“吱呀”一聲停下,寒梅提劍,自覺下車。

不一會,有個人撩起簾子走了進來。

白巽精神十足,眉眼如畫,穿著月牙白繡牡丹的錦袍,很是風雅。

他坐在阿卿旁邊,默默無聞地拎起一塊帕子為她凈臉,然後替她束發。

如錦緞般柔滑的黑發在他指縫間滑落,梳子從頭頂到發尾,白巽用他一貫溫柔地聲音細細叮囑她:“此去長安,你一個人定要當心,別和他硬碰硬。”

聽到“一個人”,阿卿煞白的嘴唇微微開啟:“巽哥哥,你不回長安麽?”

男子拿七寶玲瓏梳的手微微有些顫,他慢慢打理著手中的青絲,黯然道:“不去了。”

察覺到對方投來的目光。

白巽勾勾唇,挽起好看的弧度,“寒梅的故裏在常州,她喜歡那裏的杜鵑花,我想帶她去常州定居,陪她種花看月聽雨聲,不再過問家國大事。”

“巽哥哥,你決定了麽?”

“嗯,我意已決。”

“那芙然祝你同寒梅姐姐白頭偕老,歲月靜好。”

白巽手一抖,玲瓏梳跌落,青絲被絞斷了幾根。

阿卿沒喊疼,只是默默拾起梳子,牽唇笑道:“我自己來就行。”

於是二人各懷心事,靜默不語。

馬車行至常州,阿卿下車與他們告別。她從衣襟中摸出一塊玉佩,光澤圓潤,上面刻著繁體的“巽”字。

將玉佩交與寒梅手中,她低語笑著:“它,以後就交給你了。”

他,以後就交給你了。

寒梅收過玉佩,緊緊握在手心,又上前擁抱了一下阿卿,然後松開。

白巽沈默目送阿卿上了馬車,簾子垂落的那剎,他淚盈於睫。

忽然,風吹簾動。

少女又從馬車上縱身躍下,沖到他身前,像脫韁的野馬沖進他的懷裏,很重也很痛。

她抱著他,緩緩道了句“珍重”,繼而轉身迅速上了馬車。

車夫揚鞭,馬兒揚蹄,一騎絕塵伊人去。

煙塵剛散去,白巽便單膝跪地,吐出半丈遠的鮮血,嚇哭了寒梅。

馬車走了半裏路,阿卿便疾呼喊停。

她下了車,塞了錠銀子給車夫,自己騎馬遠去。縱使體力還未完全恢覆,她也不能再耽擱了,皇上這麽著急立了太子,定是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少時日。

白黔班師回朝,站在他利益正對面的就是路臾。這二人之間,必會爆發沖突。

以路臾單純的心智,絕不是白黔的對手。

阿卿狠狠地抽著鞭,馬兒吃痛狂奔,巨大的顛簸讓剛吃過粥米的她胃裏翻江倒海。

強忍不適,她繼續揚鞭前行,能守護小徒弟的,也只有她了。

即使她日夜兼程、馬不停蹄,趕到長安時還是晚了。

一入長安,便見酒肆勾欄都掛著長長的白條,略作詢問,才知皇上已於三日前薨逝,舉國哀喪。

阿卿調轉馬頭,徑直去了皇宮,卻在宮門口被攔下。

她出示令牌,底氣十足道:“我乃聖上欽點的中堅將軍,邊關有急事要稟告聖上,還不快放我進去?”

守門的兩個侍衛互相對了個眼神,面露難色,一個矮點的拱手歉然道:“趙將軍,不是小的不放您進去,只是宮裏現在情況特殊,聖上病逝前也下了令,稱無手諭者皆不可進宮。”

阿卿寒聲高問:“那三殿下可進宮了?”

“這......恕屬下無可奉告。”

“滾!”阿卿揚起馬鞭,將二人掃到在地,然後驅使著馬兒沖進宮門。

“有人闖門!有人闖門!”守門侍衛人還沒爬起來,就沖著宮中大喊。

聽聞呼聲,從兩側湧出幾十名持刀侍衛,將阿卿團團圍住。

幾十人一齊攻上來,阿卿本就體力不支,堪堪躲過幾刀,馬兒卻無力自保,已經被砍傷四肢倒下了。

眼見雙手難敵四掌,阿卿心生一計,怒吼一聲,沈聲高問:“誰感攔本將?耽誤了本將向三殿下傳送消息,你們擔當得起嗎?”

果然,一聽三殿下名號,眾侍衛齊齊停下手中動作,不敢妄動。

阿卿繼續陰著臉罵道:“一些個沒長眼的東西,難道不知本將軍是三殿下的人?”

幾個侍衛不禁湊到侍衛長的耳邊私語。

幾經確認,他們記得三皇子確實常帶此人去訓練營苦訓,更有知情的侍衛稱中堅將軍曾住在三皇子府上。

侍衛長連忙跪下,低頭認錯:“是小的狗眼不識泰山,未曾認出大人,還請大人恕罪。”

“知道錯了,還不趕緊滾開?”

“快快快,都讓開,給大人騰出道!”

剛剛還殺氣騰騰的侍衛們立馬彎腰哈頭地給阿卿讓路,一個比一個狗腿。

阿卿收了劍,冷聲問道:“三殿下在何處?”

侍衛長:“殿下正在太極殿與太子下棋。”

下棋?

阿卿心生疑惑,暗道不好,顧不得宮規禮儀,直接朝太極殿的位置奔去。

她還記得,曾在訓練營時,白黔與她下過幾次圍棋。

他為人冷漠,喜歡的東西不多,圍棋算是一樣。他直言喜歡看對方的棋子被圍困得無路可走的情形,阿卿那時還覺得這個人惡趣味,如今想來,這白崇國,何嘗不是他的棋盤?

最後一局棋,他會在皇宮下。

而與他對弈數次,她從未贏過,路臾,也不會贏。

阿卿心急如焚地趕到太極殿,剛推開宮門,整個人就石化了。

她無法相信自己眼前所見。

路臾身穿明黃色的龍袍,臥倒在地,手中緊緊握著劍刃,而劍已入他胸膛半截,周圍的血跡像朵朵彼岸花綻放,在明黃色的底布上顯得觸目驚心。

手持利劍的人,是他的親兄弟,白黔。

那個人穿著黑色繡龍鳳暗紋的錦衣長袍,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憤怒、無奈、可憐、得意......所有屬於人類的表情,此刻沒有任何一種浮在他臉上。

他就那麽靜靜地握著劍,眼底毫無暗潮湧動,連眉都未曾蹙一下。

阿卿猛地推開白黔,顫抖著扶著路臾,一只手按住他的傷口,想要捂住不斷噴湧而出的鮮血。

“小臾,不要怕,師父來了。”

她一邊流著淚,一邊彎起嘴角,沖他甜笑,讓他安心。

“師父,別哭,小臾有喜事要跟你分享呢!”路臾臉色慘白,嘴唇已經有些烏青,但他還竭力想要擡手去擦掉那串掛在師父臉頰上的淚珠。

“傻徒兒,等你把傷治好了,再同師父講,講三天三夜,三月三年,三生三世,都沒問題。”

路臾眼底閃過一絲暖意:“三生三世?”

阿卿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臉側,柔柔道:“嗯,你若是願意說,我便願意聽。”

路臾咳嗽一聲,又吐出幾口鮮血。

他虛弱地望著阿卿,淺淺笑道:“師父,我剛認了爹,又認了娘,還認了幾個哥哥,我們一家團聚,娘笑得好開心,她還要我替她采一束紅梅,可惜沒來得及。”

阿卿連忙紅他:“那咱們趕緊把傷治好,等到了隆冬時節,梅花就都開好了。”

路臾已經連搖頭的力氣都沒了。

他張了張嘴,緩緩道:“師父,母妃已經去了,父皇也去了,她再也等不到小臾的梅花了。”

說著說著,好看又純凈的眼眶裏便盛滿了淚水。

阿卿泣不成聲:“沒關系,你還有我,師父永遠不會離開你的。”

路臾伸手撫上她的秀發,喃喃道:“師父,我好想替你梳一次發。”

阿卿不知。在白崇國,新人大婚之夜,新郎會替新娘梳發,寓意三千情絲全寄予你一人,一梳到底,便能白頭偕老。

白巽替她梳發,卻未能一梳到底,路臾以為,當了太子,坐上皇位,就能有機會替師父梳發,卻不料,再見她,竟是永別。

若有來生,惟願與卿三生三世。

阿卿摘了玉冠,長發一瀉而下,既柔且順。

她偏頭將三千青絲放在路臾手中,“小臾,師父頭發散了,你替為師梳頭。”

“好。”路臾開心應下,以五指為梳,從上至下劃過,梳完一縷又一縷,最後卡在二分之一處,無力垂下。

“小臾!!!”阿卿悲愴地痛哭,聲音響徹太極殿。

腦海裏浮現出往事歷歷。

在流放路上餵她喝水的他,在烈日炎炎下為她撐油紙傘的他,跑得滿頭大汗只為尋薄荷葉為她消癢的他,讓出帷帳被蚊子咬得滿身包的他......

阿卿憶起他每一次喊師父時的表情,有開心的、心疼的、別扭的、害羞的、雀躍的。他仿佛降落人間的天使,對所有人都那麽真誠友善,白皙的小臉上永遠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多想再聽他軟糯糯地再喚一聲師父。

不知是不是錯覺,懷中的少年忽然又睜開眼睛,神采奕奕地沖她笑了笑,還甜甜地喚了聲“師父。”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裏,倒影只有她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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