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緩推開鐵質大門，側身，好讓裏面的布局擺設完全展示在我身後的人面前。

屋內空曠、靜謐、灰暗。我打開壁燈，對他說：“陳以逾是吧？我看過你的推薦信了，信上說你很有耐心，我想光憑這一點你就足以勝任這項工作。不過這份工作很特殊，我希望待會兒你能足夠鎮靜，並且認真聽完我所說的一切。”

在歐式鏤空覆古花紋的金屬架上，我拿出一副眼鏡，戴上，再將眼鏡架上一根黃銅色鏈子尾端的耳塞放進耳廓。

我回頭對正欲擡腳進來的陳以逾說：“先別進來，我怕你會踩到Tifer。”

我把另一副眼鏡遞給他，他觀察了一下我，然後也戴上。Tifer正在撕咬他的皮鞋，它的牙齒軟軟的，貓唇，咬東西一點力度都沒有，它大大的兩只眼睛晶瑩透亮，背上長著一小叢低矮的淡藍色野花。它看陳以逾沒有理它，就用三條腿在他身旁顛簸地小跑著，發出咕喱咕喱的聲音。看起來，這個小東西很喜歡他。

陳以逾低頭看了一陣之後，蹲下來抱起它。它綿軟的身體就蜷成一團，低下頭舔著他的手掌。陳以逾笑了起來，帶著一點迷惑的神情。接下來，他擡頭看向四周。透過茶色眼鏡，他會看到原本空曠的屋子裏，擠滿了奇形怪狀的生命體。

“這裏是幻想朋友收容所。”我拿出一個記錄冊，提示他註意跟上我的腳步，“收容所分為兩層。第一層的幻想朋友可以自由活動，第二層的幻想朋友被暫時關在籠子裏。”

他把Tifer小心地放在地上，往我這邊小跑了幾步。我停下來等他走近，繼續解釋道：“幻想朋友是小孩子的思想衍生物，他們在童年時期受到來自周圍環境的影響，由於想象力、孤獨感等等影響因素的不同，衍生出了各種各樣的幻想朋友。幻想朋友只有他們自己能看見，周圍人是無法看見的，因此很多人會覺得那只不過是孩子的想象力太過豐富。”

陳以逾問我：“那這些幻想朋友怎麽來到這兒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很多人慢慢地就看不見這些幻想朋友了，他們把它遺忘了，有可能連他們自己也覺得那個朋友是他們假裝擁有的，甚至可能根本想不起來自己曾有過這樣一個玩伴。而幻想朋友是以那個塑造他的孩子為中心的，那是他們全部的生命意義。被遺棄的最初，它們會跟在主人身邊，企圖能再讓他們看自己一眼。到最後，它們終究會發現這是無用的，於是流落街頭。我每天會花四個小時在城市裏搜尋流浪的幻想朋友，把它們帶回來。”

“所以，一樓大廳的鐵門白天關閉，晚上打開。它們有可能會回去看自己的主人。”我無奈地說，“周期性發作，跟發.情期差不多，而且每一只的時間都不一樣，但他們都會在清晨回來。”

“嗯。”他點點頭。

我想我已經察覺到他的沈默寡言了，擁有一個不愛說話，好奇心也不濃重的同事，也不知道是喜是憂。我把記錄冊交給他：“這裏所有幻想朋友的名字，你都必須記住。中午餵食的時候要清點數量。”

“嗨，老高。”尤娜在跟我打招呼，她們一堆三個女鬼蹲在一起，正在打牌。身後長而枯燥的頭發鋪在地面，纏到一起。尤娜的註意力轉眼就不再放在我身上，她鋒利的紅色長指甲夾住兩張牌往地上一扔，“王炸！”

我側過臉對陳以逾挨著介紹道：“尤娜、羅菲、seike。在她們旁邊的黑色大塊頭是白齒，它的牙齒白得簡直能發光。”一堆紅色小圓球從我們倆腳下穿過，“這些是紅球，每個也是有名字的。趴在吊燈上面的大蛾子叫文可因……”

“羅塞，你今天怎麽到室內來了？”我推了推坐著的羅塞，它的身體太大了，坐著弓著腰才能讓頭剛好抵住天花板，灰色的覆蓋全身的鱗片如波浪狀起伏著，我把在它身上蹦跳的一耳兔趕下來，爬上去摸了摸它濕漉漉的黑色鼻子，確定它有些感冒。我拍拍它，輕聲對它說，“大家夥，起來到室外去，我給你打一針。”

它馱著我，彎腰屈膝挪出了落地窗。我讓它平躺，轉過身對陳以逾說，“你現在跟著我去儲藏室拿一些藥劑吧。今天就不一一為你介紹這些幻想朋友了，太多我怕你也記不住，我明天帶著你一起餵食的時候，你拿著記錄冊跟在我後面，我給你說。”

陳以逾又點點頭，跟在我後面。

“儲藏室有三個架子，分別是動物體幻想朋友的食物、類人體幻想朋友的食物和我們吃的東西，最裏面的保鮮櫃裏放著常用藥物。十四種感冒藥和三種麻醉劑。”我拿出最大的針筒，吸入藥物，“這些都先由我來負責，你不用操心。”

給羅塞打了針，我帶著陳以逾上了二樓。“這層都是些才抓捕來的幻想朋友。才離開主人，情緒不穩定，有一定危險性。”

我話還沒說完，陳以逾就把手伸向了籠子。我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對他說：“危險。”

陳以逾對我說：“它的爪子好像陷在籠子的縫隙裏了。”

我用挑桿將金尾猴嘴獅的爪子弄了出來。

整層樓房都被吼叫聲淹沒，狂躁的撞籠子的聲音在房間各處響起，我取下了耳塞，對他說：“晚上想安靜地睡覺的時候就把耳塞取下來。”

“它們看起來很痛苦。”

“是的，它們是被強制抓來的。雖然小孩子擁有幻想朋友是件利大於弊的事情，而且根本不需要過度憂慮。但有些家長就是害怕看到孩子對著空氣說話，我們跟很多心理診所有生意往來，為他們提供抓捕業務。這也是除了捐贈之外我們這裏最大的經濟收入。”我擔心陳以逾會排斥這樣的盈利方式，繼續解釋道，“它們的記性不算好，會慢慢忘記的。確認它們不再具有攻擊性後我也會馬上放它們出來。”

“要是花費一點時間就能忘記的話，它們晚上怎麽會又跑回去？”他望著我，說了今天到目前為止最長的一句話，“我覺得它們不會忘記的，只是在妥協而已。”

“你說得沒錯。”我承認道，同時情緒有些失落，“我帶你去看看臥室吧。”

“只有一個臥室，我給你另外安置了一個木床，過段時間再幫你添置衣櫃什麽的吧？現在你把東西放在我的衣櫃裏就可以。”我打開衣櫃，向他伸出手，他把背包遞向了我。裏面叮鈴咣啷一陣響，無比沈重，也不知道放著些什麽，“不知道你帶沒帶生活用品，我給你買了些毛巾牙刷，就放在浴室，你先去洗個澡吧，洗完就可以睡了。”

他對我笑了一下，轉身進了浴室。我坐在床尾，聽著淅瀝的流水聲，突然想到他沒有帶換洗的衣服進去。我又打開衣櫃，對著浴室喊了一聲：“需要我幫你遞幹凈的衣服進來嗎？”沒有收到回音，我猶豫地拉開了背包拉鏈，看到了一大堆玩具，我用手刨了幾下，全部都是玩具。

“這些都是我侄子的，我以為這份工作是照管小孩子，所以就把他不要的帶來了。”他渾身濕淋淋地站在我面前，還穿著以前的衣服。我楞在原地，感覺面前這個人的精神……有些不正常，他來上班，一件衣服都沒帶。此刻還蹲下來拿出一個高達的玩具問我喜歡嗎。

“小時候挺喜歡這個的。”我對他說。

“那送給你。”

我接過來，又放在地上，從衣櫃裏抽出一根浴巾遞給他擦頭發。

“謝謝。”陳以逾無意間用他濕漉漉的手指碰了一下我的手，“淋浴頭壞了，我就先出來了。”他蹲在地上緩慢地擦著頭發，像一只溫順的動物。

我覺得詢問一個人的精神狀況或者智力問題是很不禮貌的，憋了憋，就沒有開口。如果確認他沒有能力工作，我想我還是不能留下他。

我問他：“你還記得我剛才給你介紹的那幾個幻想朋友的名字嗎？”

“Tifer、尤娜、羅菲、seike、白齒、文可因、羅塞，我還看到了幾個紅球的名字，不過暫時還分辨不出它們的不同。”

看來他的記性還不錯，我滿意地點了點頭，翻出工具走進了浴室，準備修修那個經常崩壞的淋浴頭。陳以逾跟著進來，接過我的工具，直接開始擰淋浴頭。他比我高，修起來倒也方便。修好後又花了一些時間洗澡，睡下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看著睡在另一張床上的他，感覺有些奇怪。我獨自守在這個收容所太久了，這裏只是幻想朋友收容所的一個分所，其他離我最近的同事見面都要跨越半個城市。幹著這樣的工作，和外面的接觸又少，對於新同事的到來，我本來是很高興的。

如果他能跟我多說幾句話，我可能會更高興。

我早上七點鐘起床，戴上麻.醉.槍和背包，出門去尋找流浪的幻想朋友。陳以逾也早早地起來了，拿著掃把在打掃衛生。我跟他一起下樓的時候正好遇到孫老太，她的身高只有半米，臉上溝壑縱橫，手部細膩白凈。我對她說：“孫老太，你帶一下我的這個新同事，認識一下幻想朋友好不好，麻煩你了，它們都聽你的話。”

“那我要嗑胡豆。”孫老太把手揣到兜兜裏，嘴翹著。

“好，回來給你。”我檢查了一下帶的東西，想再跟陳以逾叮囑一下就出門。

他有些著急地問我：“我不跟你一起出去嗎？”

我跟他說：“你先留下來熟悉一下環境，和幻想朋友交往一下。我中午之前就回來帶你。過一段時間你再跟我一起上街吧。”

“好的。”他點頭，認真地低下頭去看記錄冊。孫老太跟在他旁邊，一直在不停地說什麽。Tifer搖著小藍花就撲到了我的腳邊，伸出小舌頭舔鞋，我抱它起來，跟它玩兒了一下才出門。

中午回來的時候，我聞到了飯菜的香味。

“回來了？快過來吃飯。”他彎腰在擺放筷子和碗，我走過去，掩飾不住地開心。Tifer撅著小屁股掛在餐桌上，軟軟的臉貼在桌面，像在蕩秋千一樣。

“餓了嗎？”我問Tifer。它爬到餐桌上，坐了下來，沒有回應我。

“孫老太說每天中午餵完幻想朋友你才會吃飯，我想你早飯都沒有吃，剛才就餵了他們，然後才做的飯，你先坐下來吃吧。”他挪動好餐盤，坐了下去。

我一下子火就上來了：“你私自就餵了他們？我還沒跟你講解他們該怎麽餵，餵多少吧？動物體幻想朋友和類人體幻想朋友的差別你都沒搞懂，你在胡亂餵嗎？像文可因，它雖然是蛾子的形狀，但吃的是類人體食物。你這樣不分清楚就餵它吃東西它會死的！”

他又站起來，帶著歉意地說道：“孫老太給了我你的記事本……就是放在客廳木櫃第二層左邊那個櫃子裏的記事本。裏面你很詳細地記錄了這些，我是按著註意事項一個一個餵的，用了很長時間。”

“對噢，你連我孫老太只能吃三顆胡豆這種事都記得，他怎麽都不肯多給我一顆。”孫老太根本就沒有了牙齒，胡豆在她的口腔裏滾來滾去，她的嘴不停蠕動著，“根本就不夠吃，小氣。”

“對不起了……”我往周圍看了看，又望著他，臉上一點兒都掛不住，“我剛才就是太急了。而且本來我今天回來得就有點晚，估計它們也餓了，尤娜是不是跟在你後面催你準備吃的了，別信她說的話，她掐不死你。”

“沒有，今天尤娜輸牌了，心情不太好，一直蹲在樓梯下面生悶氣呢。”

我走到旋轉樓梯前一看，她的頭發全都搭在樓梯欄桿上，絲絲縷縷的，整個人的臉色特別差。“別理我。還有，我再也不打牌了！”

“戒賭是好事。”況且，它們也並沒有任何賭資，感覺上癮了都是怪事。我回到餐桌，尷尬地坐下。陳以逾把碗筷推到我面前，也坐下來。

“我想再說聲對不起。”我端起碗，又開始道歉。

他只是搖了搖頭，對我說：“羅塞打過針之後，今天好些了，現在在後院曬太陽。”

盡管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處理起收容所裏這些瑣碎的事情時，也沒有發生過手忙腳亂的情況。不過陳以逾的到來，確實給了我很大幫助。尤其是在忙完一切的時候，我坐下來，身邊能有一個人跟我說說話，看看電視。晚上回來的時候，客廳的壁燈也還會亮著。而我也再沒有被浴室的淋浴頭落下來砸到過頭。

一切都還挺好的。

我坐在床上，對安靜地躺著的陳以逾說：“這個月沒有帶回來流浪的幻想朋友。不過二樓關著的很多幻想朋友情況都有好轉，過一陣子就可以把它們從籠子裏放出來了。”

“嗯，昨天你也說過這個，到時候我們輪流守夜觀察它們的情況吧？如果他們跑出去了，也要註意跟著，別讓它們找不到回來的路了。”

陳以逾的床頭擺放著幾只模型，我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笑著問我：“要不要？”

“小孩子喜歡的東西。”我裝作嫌棄地又放回去，他如此珍視這些東西，我拿走了他還不心疼啊？

我又說道：“我明天帶你出去搜尋幻想朋友吧？順便教教你相關的知識。”

“好的。”他翻了一個身側躺著面向我，輕聲問道，“你小時候有沒有過幻想朋友？”

“應該沒有吧，我沒印象了。早點睡吧，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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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茶色眼鏡的鏡片卸下一塊，再換上一塊普通的太陽鏡鏡片，就能達到一只眼睛看得見幻想朋友、一只眼睛看不到的效果。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它們。

“而且，被遺棄的幻想朋友和有主人的幻想朋友最大的不同是：它們會受到特定食物的引誘。有主人的幻想朋友是不需要吃東西的，而被遺棄的幻想朋友失去精神支撐，會突然感到饑餓.難.耐，盡管它們很想一直待在主人身邊，但是饑餓驅使它們出來覓食。只有少部分幻想朋友足夠幸運，並且有能力找到吃的。所以大多數被遺棄的幻想朋友都會逐漸衰竭而死。”我走在他的身旁，為他詳細解釋道，“但是與其說是死亡，還不如說是消失。它們的身體會逐漸透明、消散，無影無蹤，不會留下屍體。”

“我想我發現了一只幻想朋友。”他擡起頭，對我說道。

看著面前巨大的陰影，我慢慢擡起頭來，看見了那個怪物。

“快跑！”我對陳以逾大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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