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是玫瑰色的，彌散在空氣中，讓視覺間接感受到了芬芳馥郁的氣息。

一件空蕩幹癟的西裝拉開人櫃門，銀質袖扣輕輕拂過一具具人體，挑選的過程顯得有些漫不經心。衣鏈穿過雙臂在後背交叉，纏成一股，把人以最自然的姿勢懸掛在橫桿上，還有一些人折疊放在櫃底。這些人身高體重都大體相似，而且都有著漂亮精致的臉，可以看出擁有他們的西裝品味不錯。

這些身體都屬於尤森，尤森是一件西裝，一件十分有社會地位的西裝。

尤森用袖口碰了碰其中一具身體的眼球表面，光線在上面流轉，清澈的玻璃晶體讓它覺得心情愉悅。它把衣鏈解開，取下輸液管，再小心地將自己包裹在他身上……

它對身體下命令讓他行走，自己則妥帖地依附在上面，小憩了一會兒，清晨總是讓西裝犯困。這些天的連續加班讓公司電梯內的每件西裝都是一副倦容，電梯的到達提示音響起，幾聲細碎的命令此起彼伏，西裝們在對它們的身體說：“走出去。”

走在尤森前面的是一個小職員，名字叫羅德，尤森對它有一點印象。它總是犯一些小錯，而且也沒有什麽上進心，在自己的職位上已經工作多年，卻一直沒有什麽作為。尤森盯著它發皺的面料，眉頭都不自覺地跟著皺了起來。

羅德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尤森繼續往前走，突然它想到了什麽，它對身體低聲命令轉身，然後站到了羅德的工作桌前。

“羅德，我感到很好奇，從電梯裏出來後你好像沒有對你的身體下過命令，他就自己走到了你的位置，還坐下來了？”尤森問它。

羅德只是件皺巴巴的西裝，它的性格有些怯懦，對尤森這種上級的突然問話感到了一種窒息性的緊張：“是的先生，我每天都穿著他上班，他早就習慣什麽時候該走什麽時候該停了。你知道，日覆一日，我的生活幾乎沒怎麽變過。”

羅德說話的時候，它的身體也轉了過來，頭微微擡起，眼睛看著尤森。這把尤森嚇了一跳，那具身體的眼睛真真切切地在註視著它，仿佛擁有靈魂一樣。它看過一些超現實的電影，裏面確實有把人類賦予靈魂的橋段，這種擬西裝化的手段並不稀奇。

但這在城市裏基本已經不再存在了。

那麽，面前這具……胡子拉碴的，和他的主人一樣不修邊幅的身體，到底該死的為什麽在註視著它？尤森仔細端詳著那具身體，他被嚴嚴實實地包裹著，膚色呈小麥色，那讓他看起來顯得有些臟。

尤森故作淡定地又跟羅德聊了兩句，然後用後領控制脖頸微微點頭，轉身離開。尤森想起它清晨去觸摸自己那些身體的眼球時，它們都是無動於衷的，甚至連睫毛都沒有眨動。那些含有讓人類乖順服帖的營養液把這些人都灌成了玩偶。這第一次讓尤森覺得不悅，它以前所擁有的身體再精致和漂亮也不過只是一具無思維能力的細胞堆積物而已。

羅德幫坐在它旁邊的女士黑色西裝倒了杯咖啡，又做了打印文件和制作財務報表的工作，其實有時候你可能還會看見它推著郵件車的情形。很明顯，沒有哪個公司會設一個職責跨越如此之大的職位。其他西裝都覺得它軟弱得有些可憐，對待可憐的西裝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更加可憐，這是種趣味。

然而羅德並不是這樣想的，它不喜歡坐著，那會讓它無所適從，身體出的汗粘著它的纖維，臀部的布料總是被磨損，褪色變形。因此在別人按部就班地工作時它喜歡瞎溜達。它唯一的身體對此也沒有太大意見，他總是支持它的，但他有時候也會想讓羅德活得更開心一點，那種嘟囔著今天還不算太糟的狀態其實是一件西裝挺糟糕的狀態了。

他對羅德說：“今晚我們一起看球賽吧。”

“當然，一定還要有啤酒。你想來點兒營養液嗎？”羅德的聲音裏有著笑意。

“老兄，我的舌頭嫉妒我的靜脈很久了，我得吃點兒實在的東西。”

羅德和自己的身體交流使用的是人類的語言，那種通過唇齒舌頭與聲帶配合發出的聲音非常奇怪。並且通過培育優選出來的人類已經不再發出這種聲音了，誰會需要一個聒噪的衣架子呢？

另一邊，尤森在辦公室生悶氣，它的袖子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帶動著身體砸出了砰砰的聲響。它帶動著手指把衣服解開，讓自己空蕩蕩地坐在轉椅上。它在想，自己能夠自由移動為什麽還需要身體呢？當然，如宣傳的一樣，人類具有靈活的手指，那能幫西裝們做到更多無法達到的精準動作。他們的肌肉是最能襯出西裝輪廓的衣架。但其實最重要的是這是社會約定俗成的，誰都無法容忍一件空蕩蕩的西裝上街，那是粗魯的。

那既然西裝需要身體，那尤森就要最好的。

它在下班後直奔了榮騰街，那裏是奢侈品人體街。在進入一家店的時候，尤森瞥了一眼走在他前面的那件衣服。它如此矮小，布料差勁，完全不可能有良好的出身，肯定是暴發戶。精壯的身體是他套不上的，服務員給他展示的身體都矮如孩童了。它在店員一再重申這具身體用了最好的藥物控制，絕對不會再生長時撇著嘴不吭聲。

尤森昂著胸膛走了進去，想尋找一個看起來富有生命力的人體。但是並沒有，他們漂亮得如同藝術品，但看起來毫無生機。

“先生，你描述的那種身體恐怕只有野生的人類才具備條件吧？狩獵它們是違法的，因此本店不可能有。而且那種身體老是亂動，根本不能為西裝服務，長相醜陋，性情古怪，天哪……套上野人肯定是場災難。”

店員發出的誇張的聲音讓尤森覺得不悅，以至於讓它在吃西餐的時候刀叉都用力過猛，與瓷器摩擦出刺耳的聲音，這是不合禮節的。

插在弧度優美的瓷器裏的玫瑰倒映在玻璃櫥窗上，尤森看著玫瑰的模糊輪廓，洩氣一般地沮喪和無神。羅德從這家店前路過，它是專門繞路去買東西的，這條奢侈品街是回家的捷徑。羅德慣常表現出的那種畏縮不見了，它此刻顯得神采飛揚，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麽，而它的身體也張開嘴唇回應它。

也就是說，他們在聊天。一件西裝在和一個人聊天。

尤森捏著餐刀，走了出去。

路上西裝來西裝往。羅德的身體突然停了下來。一股滾燙的液體流在了它的身上，鮮紅色，和陽光一樣的顏色。尤森的餐刀就插在羅德身體的脖子上，它抽出來，看著血湧，又一次刺了進去。

逐漸沈重的身體帶動著羅德倒在了地上。一件件衣服圍在了它的旁邊，黑壓壓一片，警察沖了進來。尤森握著餐刀，還站在原地。

黑森森的槍口對準了尤森。

躺在地上的羅德掙紮了很久，仍然無法拖動它的手去捂住自己身體喉嚨上的血窟窿。它不停顫抖著，終於在感受到身體再無動靜之後叫了出來：“不……不要。”

“它還沒死。”衣服們指著羅德朝警察說道。

“我只是不小心刺到了它裏面的那具身體，沒有傷害到它。”尤森用手蹭了蹭刀尖，無所謂地說道。

一個警察蹲下去檢查羅德的情況，羅德說：“快救救他。”

“他已經死了，先生。你本身毫發無損，我幫你從身體上出來，我們安排警車送你回去。你再套一個身體吧，他已經沒有心跳了。”警察摸了摸那個人的胸膛，聳肩對羅德說抱歉。

警察轉過身對著西裝們喊道：“請大家不要聚集在這裏，太擁擠容易引發意外。只是死了一個人而已，西裝本身沒事。”

尤森皺著眉頭對逐漸散去的西裝群說：“真遺憾，我們都知道人類的生命太脆弱了，我真不小心。我願意對羅德先生做出經濟賠償。”

羅德被警察從身體上剝離了下來，它沖過去給了尤森一拳，衣服帶動空氣，根本不可能有多大的力氣。

警察制止了這一行為：“行了先生，只是一個人而已。賠償問題我們回局裏再談。”

由於羅德的“胡攪蠻纏”，尤森最後賠了羅德一大筆錢，不過這是它這幾年做的最有意義的一筆買賣了，這帶來了身心上的愉悅。

羅德有了這筆錢之後，生活似乎有了很大的改變。至少也去了幾趟美容院，身體變得筆直有型，還擁有了一具漂亮的身體。帶著這具漂亮而強壯的身體，羅德去了尤森的家。

半夜，撬窗而入。在舒適寬大的床上，羅德騎在尤森的身體上，把它戳了十幾個窟窿。刀刃順著窟窿割裂了整件西裝，它把尤森撕成了布條，世界上最好的縫紉師都挽救不了尤森了。

它邊插邊說：“什麽叫不小心？那麽多衣服看著，你刺了他一刀之後還補了第二刀。什麽叫胡攪蠻纏？什麽叫只是一個人而已，你賠我那麽多錢已經仁至義盡了？”

月亮清冷的光傾瀉在床上，羅德仍然刺著那團破布料：“你殺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們那天……準備看球賽。他想吃切因街的東西了，他從不對我提要求的，他那天……”

羅德新身體的眼睛落下幾滴液體，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該具備的生理功能。

羅德的背後，沒有關上門的人櫃裏，一排身體懸掛著，正好面對著案發現場。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