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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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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出「玄冥教」,先過「修羅道」。」

一教之主。

那五官邪美異常的中年男子,高高在上俯視單膝跪在教主座下的她,對她毅然決然提出的請求淡笑回應,嗓聲似帶薄恨。

「小清若,這是教裏的鐵規矩,你心知肚明的不是嗎?能從「修羅道」中全身而退者,以血凈諾,與「玄冥教」便再無瓜葛,但若滅於「修羅道」中,那也怨不得誰,你……真願一試?」

小清若……她其實老大不小,都二十三了。

娘親曾說過,尋常姑娘家十四、五歲就該論及婚嫁,先是訂親,然後等再大些,約莫十六、七歲便嫁人。

二十有三的她倘是生養在普通人家家裏,早也嫁人又生下好幾只娃兒了吧?

能當人娘親的歲數了,怎還能稱小?

是該擺脫血腥的一切,去過過自個兒渴望得心顫的小日子,不是嗎?再蹉跎下去,她對不起的人是自己。

但眼前收壓怒恨、緊盯住她的中年男子,他不會懂的。

這個不論外貌或武功皆驚世絕艷的男人癡戀她那體弱心慈的寡母整整二十載,還用盡種種辦法留住娘親,就算留不住心,亦要留住人。

娘一開始是氣恨冥主的,恨他手段過分霸道。

然二十個春夏與秋冬,人生能得幾回?

心軟的娘到底是被冥主的癡纏所感動,雖未允嫁,卻已回應感情,而娘願留下,她自然跟著留下。

這些年來,她霍清若或者被愛屋及烏了,然冥主大人所以爲的愛,常人難以承受,她能默默撐持至今,想來,多少被冥主大人給潛移默化,終是變了態,變得越來越……非常人。

但如今,娘親病故,芳骨入土,她與冥主之間的唯一交集已斷。

她霍清若徹底孤身一人,了無牽掛,若要過過娘親曾描述給她聽的那種與世無爭的靜好歲月,她必須走,必須出教。

爲求乾凈出教,又必得闖闖設在一山之腹中的「修羅道」。

身爲「玄冥教」至高無上的冥主,一向唯我獨尊、殺伐決斷,她是他心愛女子的唯一骨血,教中衆人皆視她爲冥主義女,今日她欲出教之舉,還當著所有教衆面前坦然求之,怎能不惹怒冥主?

將事挑開,她要的就是冥主的當衆允諾。

只要出教之事當衆確立,待她闖過「修羅道」,便真真與「玄冥教」兩清,冥主不能反悔,他若悔,就是自打嘴巴,破了自己當初立下的規矩,不能服衆.

所以,事到如今,闖過「修羅道」便好……

闖過去,便好……

啪——不知是第幾次跌跤,跌得都不覺痛了。

但這樣真糟,不痛才糟,那說明「修羅道」中最後那道關卡,她沒避過的那波煙毒已滲進血肉肌筋內,正慢慢癱痹她全身。

這毒,取名「清若」,以她的名字命名,是冥主大人親自研配出的玩意兒。

毒隨呼吸吐納入體內,更能從膚孔滲進,毒行雖緩,然一旦走至心脈與天靈,便危險至極,到得那時就算救活了,腦與臟腑也損傷過重,恰如廢人。

內心不由得苦笑,深覺這確實是冥主的手段——

要殺,也得慢慢殺。

「修羅道」共九道關,暗器、武陣、圍困、耗損,當中又有奇門遁甲之術,鬥智鬥力,關關難過。

她強在醫毒,暗器與輕身功夫練得小有火候,但稱不上高手,內力與武藝則平平而已,過武陣時全憑智取,陣中的強槍狠棍合五行奇門之術,險些賠上她一手一足,最後雖勉強過關,已然見傷。

好不容易闖至第九關的毒陣,是她最有把握的一戰。

未料毒陣解開之後還藏殺招,實則爲虛,先虛後實,當下,身心俱疲的她被「清若」這一記回馬槍殺得幾難招架。

以她師於娘親和無良冥主的醫毒本事,要自行解毒並非不能,難的是她不能停下腳步,至少……至少必須尋到一個安全所在。

她不能停下,還不能倒。

隱隱約約覺得,冥主大人不會善罷幹休。

待她倒地了,說不準就來「拾」走她,如此光明正大救回她,再挾恩索報,恰好正大光明堵了她出教之願。

她也怕,怕尚有其他教中人物正在暗處窺伺,畢竟在別人眼裏,她身分等同冥主之女,很可以拿來利用,即便她從未認他爲義父……

闖武陣所受的大小傷口不住滲血,耳力開始模糊不清,實在無法分辨是否有其他腳步聲尾隨於後,她就是走,跌倒了,咬牙撐起,再走。

踉踉蹌蹌的薄影在枯葉密林間明明滅滅,突然一腳踩空,人隨即順坡滾落,一路翻飛坡上厚厚的落葉。

這跟頭跌得不輕!

等疾速滾動的勢子停歇,她仍蜷縮身子靜伏許久,沒法子動的。

直到……水聲入耳……

……有水!

她重重吐出一口氣,勉強揚睫。

看到不遠處的那座山澗瀑布,雙眸微亮,她半爬半走地靠去,伏在春澗邊捧水便飲,之後乾脆整張臉貼入水中,大口、大口暢飲清涼。

飲水能緩下毒性,再有,她確實口渴難耐。

「修羅道」中度日如年又似滄海瞬間,她實在估量不出在山腹中待了多久,饑尚能忍,但喉乾如火灼,這一方山澗瀑布出現得正是時候!

她想,飲下大量清水後,還得再在舌下含住第三粒自己調制的百花丸,雖不能解去「清若」,但拖延毒性仍然可行,只是第一粒百花丸的效用約持續一個時辰,第二粒效用減半,可想而知,第三粒藥效只會更短,而她身上僅帶五粒百花丸,她必須盡快找到藏身處。

繼續大口吞飲澗水,解去喉中乾渴,她擡起濕淋淋的小臉呼息——

陡然定住!

波光粼漾的水面上,除了她的臉外,還倒映著另一張臉!

男人的臉!

那人就蹲在她右後方,與她一起俯看水中影,離她好近、好近。

水極澄澈,將男人面龐映得清清楚楚,濃眉大眼,鼻梁高直,唇形略寬,下唇瓣的唇間微微一捺,有股厚實可愛勁兒。

眼前這張超齡娃兒臉,劍般飛挺的朗眉下,大眼正炯炯有神凝視她,只不過他眉宇間盡是嚴肅神氣,正正經經不茍言笑。

這人……她沒見過。

是教中之人?抑或普通百姓?

不管了,此非常時候,先放倒對方再說!

她腦袋泛暈,沒能多想,拚盡全身勁力提氣一翻,左手暗扣的飛針疾射而出,欲取他耳下穴位。

飛針浸過「三步倒」的迷藥,若入他耳下半寸之穴,能極快迷暈他。

她放針之速快得教對方無法察覺。

中!

相距極近,她拚力一搏,飛針的確如她所預想那般直擊對方耳下要穴。

然,中是中了,飛針卻未刺入?!

針尖明明觸到他的膚,竟莫名其妙被彈開!

他依舊無表情,俯視水中影的目光改而註視她翻轉過來的雪容,目不轉睛。

見他一手舉將起來,霍清若心中陡凜,欲舉臂去擋,無奈幾是氣竭力盡,胳臂猶如千斤重,當下暗暗叫糟,結果……結果……呃!他擡起的手,竟是伸去搔搔耳下和頸側,眉峰微動的模樣頗覺無辜,似被蚊子擾了,得搔一搔、抓抓癢。

所以……他沒察覺出她放飛針欲放倒他的舉動?!

瞧他的表情,還以爲野外蚊子多,被叮咬了……

那飛針被彈開,又是怎麼回事?

是她丹田發虛以致氣勁不足,無力傷人嗎……是、是這樣吧……

由不得她多想,下一刻,身子已不由自主細細發顫。

她抖著手往懷中摸索,摸出裝有百花丸的小袋,無奈手指一陣痙攣,袋子掉在身側。

男人很快拾起,扯開袋口。

她努力扯住神識,撐開眼皮,見他從袋中取出一丸藥仔細嗅聞。

「那、那是……我的……唔!唔……」嘴裏驀地被塞入那顆百花丸。

他確認過後無誤,可以給她用藥,竟直直往她嘴裏塞。

她本能含住,連帶含住他的指,心房微顫,一時間說不得話。

他像也微怔,下一瞬已拔出被她津液濡濕的指,竟又湊在鼻下嗅了嗅。

「你——」霍清若氣息更亂,因他偏著臉嗅聞一番後,似覺氣味不錯,竟然張嘴一吮,把被她弄濕的地方一口全舔了。

這人……究竟打哪兒來的?!

她一直望著他,眼睫漸掩了,眸光迷離了,仍望著他。

臥在水邊,一頭青絲垂落春澗,在水面上迤邐,她根本不知。

就見他一把撈起她濕漉漉的發,大掌握發上上下下擠壓了幾下,直到發尾不滴水,他才將整束濕發擱回她胸前。

男人擰去她發上水氣時的神態莫名專註,專註到讓她失了戒心,仿佛這世間只留他與她,再無旁人,心無旁騖。

「……你是誰?是、是來逮我回去的嗎?我出了「修羅道」,我出來了,我還活著,我……我出教了,與你們再無瓜葛……我要過平凡日子,娶妻生子……」

秀眉略蹙。「不……不是娶妻,是嫁人,對,是嫁人……娘說,我早該嫁人的,左右護法都跟冥主要人,娘說,不能嫁他們,不論哪一個,都……都不能嫁,嫁了,一碗水難端平,教裏要大亂的……娘早要我走,可我舍不得她,冥主待我是好的,他對其他人那麼壞,待娘和我卻再好不過,但我不能再留……不可以的……

我想過過小日子,平平凡凡、簡簡單單……那樣就好,那樣……就很好……不是非得嫁人,一個人也、也可以過簡單日子,但娘說……娘說……要我嫁人,要看得順眼的,要待我好的……誰待我好……我嫁誰……你走開,我跟你們沒瓜葛了,兩……兩清了,沒瓜葛了,走開……」

男人沒走開,歪著頭端詳喃喃胡語的她好半晌。

她此時口中含藥,氣又偏弱,話說得有些不清不楚。

但他沈吟了會兒竟點點頭,下了某種重大決定似,很鄭重地頷首。

「好。」

聽到他驟然開口,霍清若垂掩的羽睫陡地一掀,又困惑無力地眨了眨。

好……什麼呢?

她沒能問出,眼神已渙散,最終只記得男人一手提抓她腰帶,輕易且俐落地將她甩上肩,大步離去。

女子不是中原漢人。

她的發並非單調的黑色,浸過水之後,濡染水氣的頭發黑中帶褐,褐中又染紅,深淺不一,像一疋精心織就的錦緞。

連細細彎彎的眉、密密兩排的秀睫,顔色皆與發澤一樣,如此耐人尋味。

那雙眼,他在澗水邊跟它們對上,眸心似也多色,墨與深褐層層變化著,瞳仁湛湛,這下子是耐人尋味又引人入勝了。

秀氣偏小的臉蛋,秀氣偏薄的五官,眉心淡淡,唇也淡淡,連膚色也淡得很冷調,冰晶至透,膚下細微血管隱約可見,有別於中原漢女的黑發黃膚。

暗暗推敲,應該是西漠再往西的高原,那一邊過來的異族女子。

這樣的姑娘出現在西漠與中原交界之處,本是希罕,而迷毒入體、半身血汙,更屬古怪,再聽她滿嘴嚷嚷要娶妻……呃,是嫁人,嚷嚷著要嫁人過平凡日子,這……嗯……所有的古怪立時都不古怪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那是再尋常沒有,再正確不過!

姑娘家想嫁人,天經地義,如此天道怎能不遵?!

「那個……是說……不如……這位大哥,還是把這勞心勞力的活兒交給小妹一力承擔吧?您覺如何?」一臉英氣的娃娃臉小姑娘糾結眉心、麗眸都快出汗了,搓著兩手挨在男人身側不斷打商量。

「勞心勞力的活兒我做慣了,不差這一回。」同樣生得一張娃兒臉的男子走向臥房角落,擱在那裏的臉盆架上已備了盆冷水,他嚴肅回絕小姑娘幫忙,大掌渾不怕燙,徒手抓起火爐上燒熱的紅銅提壺,徐徐往冷水盆裏兌水。

小姑娘不死心地跟過來,十分討好道——

「哎呀——哎喲喲——別這麼見外嘛,大哥,你跟我那是什麼關系,哪能生分了你說是不?咱爹可是你爹,俺娘可是你家老娘呀,你跟小妹我客氣啥勁兒,來來來,有事小妹服其勞,該當的該當的,這活兒我來。」

男子腳步略動,高大魁梧的身形異常靈活,沒給小姑娘碰到半寸毫厘的衣角,眨眼間已端著兌好的水回到炕邊。

冬雪融,化作潺潺春水,西漠與中原交接的高地春寒猶凍,此時的土炕燒得暖烘烘又烘烘暖,炕上薄墊有一女子昏臥,雪顔透明,唇澤異紅,說不上多美,卻有種紅花開至極盛後、雕零將絕的哀艷。

撩高女子一邊血袖,他檢視雪臂上的傷口,隨即用巾子沾過溫水擦拭。

知道小姑娘又蹭過來,他頭也不擡,語氣平靜無波道——

「你爹不是我親爹,是我義父;你娘不是我親娘,是義母,族裏長老們不都說了,我非真正孟氏族人,這活兒我自個兒來,你別碰。」略頓再道:「義母若知你稱她老娘,說她老,該要扒掉你一層皮,當心禍從口出、隔墻有耳。」

小姑娘小小暴躁了!

「什麼隔墻有耳?哪來的隔墻有耳?!就你這離大寨十萬八千裏遠的深山破屋,有誰會來聽壁腳——」驀地想起什麼,兩手在胸前胡揮。「不對不對!我哪有說娘老?「老娘」不等同「老」,你別想坑人!再有,族裏長老們十二位,就四爺爺反對你成爲下任族長,他老人家跟三爺爺那是對著幹,三爺爺挺你,四爺爺自然踩你,你哪裏不是孟家人?你全身上上下下、裏裏外外,每根毛都是!雷打不動、真金不換!」

「現任族長是義父,下任自然是你,不幹我事。」

「你、你……我還不滿十六,你竟想把我推到風頭浪尖上,如此心黑手狠啊心黑手狠——」

但,更加狠絕的還在後頭。

當義兄「啪」地一聲徒手撕裂姑娘家式樣有些繁覆的衣裳,撕得那樣理直氣壯又理所當然,撕完染血的外衣再撕內襦,撕得僅剩貼身的小衣小褲,孟威娃總算見識到真正的心黑手狠。

「這活兒,這、這……我可以運功幫她療傷祛毒!我可以的!」她高舉一臂,相當地毛遂自薦。

「你沒我行。」繼續撕。

「哪裏不行?我、我不是都夠格當族長,哪不行?!」自個兒跳坑了。

撕衣的動作終於緩了緩,他略直起上身,轉頭看她,慢吞吞道——

「你碰了她,不能娶她;我碰了她,我娶她。」

她就知道、就知道!他心裏打什麼小算盤,她早料到!

孟威娃非常痛心疾首嚷嚷——

「我說大哥,大寨裏沒個姑娘肯嫁你,咱們不灰心、不氣餒,是她們不識貨,咱們寵辱不驚,大寨外頭多得是姑娘家,咱們往外尋找春天,你、你不能這麼下流無恥蠻幹啊!」

她的正義凜然換來兩道淩峻目光。

男人註視她的眼神很有「佛擋殺佛、魔擋滅魔」的氣勢。

「餵!餵餵餵——幹麼——」她的襟口被一把抓住,提起,雙足都騰空了。

她倏地出招,先來「雙風灌耳」再來「鎖喉扣」,招招被他化解,近身相搏在體型和氣力上,她絕對吃虧,何況已先受制。

她被提著丟出門外,厚重木門「砰」一聲關上落閂。

門外,孟威娃揉揉跌得沒多疼的小屁股,倒是消停下來了。

總歸救人如救火,義兄從山裏扛回來的姑娘狀況不佳,得盡快祛毒才好,只是義兄接下來要對那姑娘做的事實在是太……唉,算了,也是不得不做啊!

孟氏一派所使的內勁祛毒,她小的時候見過一次。

那次是因娘親不慎跌進毒蛇窟,四肢皆遭蛇吻,爹以內勁徹夜爲娘祛毒,她哭著不肯放開阿娘的手,爹也沒趕她,整個過程,娘裸著身,不著一絲半縷,爹運起內勁的掌心泛亮,仿佛虛握一團明火,緩慢且仔細地用那團火去熨燙娘周身肌理,將毒慢慢從膚孔催逼而出。

爹跟娘是夫妻,肌膚之親要親幾次誰管得著,但義兄對上人家大姑娘,如此這般又這般如此的……是想先下手爲強就對了!

這兩年,義兄想成家想到快瘋,她哪裏不知!

幾次見他蹲在暗處,死死盯著大寨裏的百姓,瞧人家有妻有兒又有女,連阿貓阿狗都能養上幾只,還要養牛、養一窩子雞鴨,男主外、女主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要的其實就那般罷了,對旁人來說簡單,對他而言怎就這麼難?

他兩歲左右被爹拾回,十三歲開始做事,散入江湖當了孟家大寨整整十五年「隱棋」,如今卸下「隱棋」之責回歸大寨也才一年多,爹就想把族長之位往他頭上扣,十二長老們有讚成有反對,其中四爺爺鬧得最兇。

而義兄自個兒呀,倒把自己從老人們的混戰中摘出來,連夜出走大寨,結廬在入寨必經的西路山林中。

一骨碌躍起,孟威娃兩手老成地負於身後,開始在西路山中的這座夯土石屋外踱方步,來來回回走著,越走,一副小心肝提得越高。

雖說毀姑娘清白實在陰損,但畢竟是爲了救命,畢竟……義兄是她家義兄,她罵歸罵,到底護短自己人,就盼……姑娘家醒來千萬別不認帳!

這一回,下流無恥的招式都敢使了,再娶不到人,義兄這敏感又悶騷的孩子,欸,都不知要如何自傷啊……

隱約記得是在白梅初綻的時候,染了風寒的娘親慵懶斜躺在榻椅上,娘是醫者,醫術盡傳於她,那一日她仔細替娘親把了脈,親自開藥、煎藥,待將熬好的藥汁端回暖閣,冥主大人正陪在娘親身旁……

他瞥見她,二話不說已接過那盅藥汁,先嗅了嗅又親嚐一口,才將娘扶進懷裏圈抱著,慢慢餵藥。

娘說,想下榻走走,看看窗外白梅是否開花,冥主不允,因外頭凍寒。

娘擡手就要推窗,冥主翻袖勾住她,很是霸道……眼中卻柔情無限。

她退離暖閣時,娘親沒察覺,冥主大人似也未覺。

那一次,她心中有些失落、有些悵惘,還有些莫名難以厘清的意緒,之後漸漸才懂,那是真覺阿娘被搶走了,更是好奇、是想望,還有更多的是羨慕……

霍清若睜開雙眸,落入瞳底的是清清一室的天光,平靜而且淡漠。

有人進屋,她浮動的眸線飄啊飄,落在門口那道高大得驚人的身影上。

男人身形真的很高、很巨大,寬闊肩膀幾與門同寬,露在褐麻背心外的兩條胳臂肌肉糾結,一塊塊皆是力量,似徒手勒斃猛獸也不是什麼難事。

肩寬而腰窄,腰綁緊緊一束,精勁線條展露無遺,勁腰下是修長的腿,兩只大腳套著雙舊舊的黑面布鞋。

她此時才留意到,門是依他身長而開的,門楣夠高,讓他走進時不須低頭。

見她張眸怔望,他似也一楞,但極快便掩了意緒,重拾健步走近。

沒錯……是那張有著濃眉大眼的超齡娃兒臉無誤。

她陷入昏睡前,腦中殘留的是這男人的臉。

那時的她,是否對他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她無意間說了什麼?他知道她底細嗎?他若知道,怎還敢蹚這趟渾水,將她救下?他……

思緒陡頓,因他大大的、粗獷又黝黑的手正端著一碗黑乎乎藥汁。

那只緣厚口寬的陶碗落在他手裏,竟覺小得過分了,他五指微掐,就能把碗掐成粉末一般。

她試圖起身,身子仿佛不是自個兒的,既虛又軟,四肢泛麻。

男人暫且擱下陶碗,坐上暖炕,有些粗魯地將她抓進懷裏,她靠著他硬邦邦的軀幹,長發披散他半身,還不及言語,那碗藥汁已抵到唇下。

「喝。」嗓聲從厚實胸膛中震出,讓人心凜。

她本能嗅了嗅,先辨藥性——唔,是培元補氣的藥。

她失血甚多,氣血皆傷,這樣的溫補藥恰好能用。

怔怔啓唇,陶碗隨即抵近,她生平頭一遭讓人抱著餵藥,也是她有記憶以來,頭一回讓人餵東西。

想他個兒如此高大,突兀地生了張娃娃臉,臉上卻是不茍言笑,抓她入懷時粗粗魯魯,餵她喝藥的動作竟意外地徐緩仔細。

驚疑間,臉蛋慢慢紅了,腦中晃過娘親偎在冥主懷裏喝藥的那一幕。

……想什麼呢?她突然偏開臉,碗裏還剩一點點藥汁,男人沒再逼她喝,只將碗擱回炕邊角落。

「你是誰?」虛軟靠在他懷裏,即便冷著語調質問,氣勢卻明顯不足。

背後的胸膛微微震動,男人平板答道:「孟冶。」稍頓又說:「冶鐵的冶。」

以爲他會多說一些,結果自報姓名後就止聲了,霍清若只得再問——

「你知我是誰?」

「你是誰?」他從善如流問。

「我是……」「玄冥教」冥主座下愛徒——她驀然仰臉,男人密濃長睫微斂,垂視她的目光嚴肅且深邃。她左胸重重一跳,思路頓時清明——

不再是「玄冥教」教徒了。

她闖過「修羅道」,乾凈出教,與「玄冥教」再無幹系。

如今的她,是嶄新的她。

「我叫霍清若。清涼的清……若然之若……」她靜聲答,不太自在地垂下臉。「你……你能不能先放開我?」

她被扶著躺回炕上,甫躺平,又覺這主意實在不太妙。

他哪兒也不去,就坐在炕邊俯視她,嚴峻神態配上深幽幽的炯目,極具壓迫。

輕喘口氣,她甯神問——

「你把我扛上肩,在山澗那兒,我記得的,只是……孟爺是如何解去迷毒?」

「清若」之毒唯冥主與她知道祛毒的訣竅,無解藥,需賴自身內力逐出毒素,呼吸吐納與行氣的方法又另辟蹊徑,非常之機巧。

以她離深厚尚有好大一段距離的內勁,自行祛毒必得花上大半個月才能有小成。然此時的她氣虛身軟,並非「清若」之毒造成。

一方面自然是失血太多,而另一方面……欸,倒像迷毒被一口氣祛得太乾凈,她身子有些受不住如此急遽的變化,才致虛軟。

靜過片刻,才聽男人慢吞吞吐語——

「我不知什麼迷毒,見你昏迷,就按家傳法子替你抓抓推推、捏捏揉揉,掐了人中、額穴,再掐背後兩邊琵琶骨……現下你醒了。」

霍清若怔然。

說他有意蒙混,他表情卻無比認真,每字每句皆鄭重實誠。

她摸不透他底細,能確定的是,他必然懂些功夫,應該也練過一些行氣吐納之法,所以用內力替她推宮過血又揉又掐時,這才誤打誤撞祛出迷毒……是這樣吧?若然不是,那他、他……等等!

腦中掠過什麼,她眸珠一湛,兩排羽睫都跟著顫抖了。

「你、你抓抓……推推,捏捏揉揉……啊!我的衣裙,我、我換過衣物了?!」方才一張眼就被他引走心神,直到此時才發現她原先的勁衣青裙已不再,卻僅著寬松中衣,袖口過長,還得摺上好大一段才見指尖……連中衣也換過了,那貼身的小衣小褲呢?

她頭頂發麻,一手揪著前襟,透白的臉容燒出一層紅。

似是……在這件男性中衣底下,她什麼也沒穿,只有小褲還在!

「你——」色澤多變的眼瞳直瞪男人。

秀瞳之中,驚愕顔色大過怒色,像頓悟得太慢又太過突然,狠狠驚楞,一時之間還不曉得該如何發火,又是不是應該發火?

豈料,眼前男人毫不閃躲,同樣直勾勾凝望她,認了——

「是我幹的。」

霍清若被他此時眉目間的神氣蠱惑。

那張偏娃兒相的男性面龐,鎮靜、沈穩,嚴肅又十二萬分認真,坦蕩蕩無半絲遲疑,薄唇徐慢掀動,再次很堅定地承認——

「全是我做的。」

「你都……做了什麼?」

「扯掉腰帶、撕了衣裙,看了,自然也摸了。」

霍清若一噎,試過幾次才擠出聲音——

「……你那套所謂……家傳手法,非得那樣做不可嗎?」

「是。」

理所當然到此番天地難容的境地,噎得她氣息走岔,不禁嗆咳。

他的行徑實在沒臉沒皮,卻完全不覺自己厚顔無恥似的,拍撫她的背、幫她順氣的舉動自然而然,語氣持靜不變,道——

「我毀你清白,毀得徹底,我會負責。我娶你。」

我、娶、你。

這三個字灌進耳中,霍清若只覺背脊顫凜,腦袋瓜裏轟然乍響,轟出一圈圈暈圈,轟得她連咳都忘了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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