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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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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十七瑟瑟索索地裹著洗得發舊的棉衣,懷裏揣著兩張早就涼透的餅匆匆往家趕,步履笨重。

僻靜的小路地上雪積了三尺厚,終年不化。

十七踩著咯吱咯吱地響,冷不防地摔了一跤。

“唔——”

一個細微的聲音從雪堆裏傳出來,像是某種氣息微弱的小動物。

十七嚇了一跳,在原地楞了楞才抻了抻腿,小心翼翼地扒開身下的積雪一探究竟。

雪底埋著的是奄奄一息的小姑娘。

小姑娘十五六歲的模樣,膚色比雪還要蒼白,如同死了一般看不出任何血色。

細長的眼睛緊閉著,呼吸卻平穩安詳。

氣色如同行將就木的年邁老人,身體又像新生嬰兒一般細嫩無暇,甚是詭異。

一股寒風掠過,十七只覺得脊背發涼,微微皺了皺眉,下一秒轉身就走。

這世界上閑事多了去了,他可管不過來。

沒邁兩步,他一個趔趄又摔了一跤,腳腕傳來嗖嗖寒意,他無力地呼出一口白霧,無奈地回頭,果不其然看到那小姑娘正緊緊地抓著他破舊參差的褲腿。

她微睜的眼睛蒙著極其冷淡的色澤,雙唇僵硬地開合,嗓音微弱卻清晰:“救我,我能保你下半生榮華富貴。”

十七眼皮都沒擡一下,只是賣力地抽著自己的褲腿,天黑前他還要趕回家,這城郊不是安逸之地,不宜久留。

“我是落雪山來的。”小姑娘發現自己不被搭理,咬牙切齒地說。

十七依舊沒反應。

“你總該聽說過月蓮吧!”小姑娘賣力地提高了音調,稚嫩的外表配著不可一世的語氣,稍稍顯得有些滑稽。

十七怕扯破了褲腳,他的褲腳已經在枝節盤綜交錯的樹林裏被劃破了好幾次,而縫縫補補的活他可不擅長,猶豫幾秒也只得嘆了口氣,淡藍色的瞳仁裏並未閃過一絲波瀾:“小姑娘,你究竟想說什麽?”

“你聽好了,我就是月蓮。”低聲說完這句話之後,月蓮如釋重負般地松了口氣,眼神一如既往地透著傲慢,畢竟聽到她的名字,沒幾個不聞風喪膽的。

十七這次楞了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因為月蓮這個名字著實響當當。

可轉瞬他便哈哈大笑,踏著積雪蹣跚地走過去,單手把她拎起來:“小丫頭,用不用我告訴你,月蓮死了少說也有幾十年了,如今落雪山早就易主了……更何況,你這小身板兒,拿得動劍?”

月蓮瞬間臉色微變,慌忙低頭掃視了一下自己的身體,赫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居然瘦小到難以置信的地步,別說拿劍,就連獨自站起來都成問題。

夕陽的餘暉模模糊糊地映落在她因為寒冷而異常幹澀的雙眼中,突如其來的刺痛讓她陡然閉上眼睛。

關於上一場戰鬥的回憶空白到難以置信,她甚至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幹脆利落地被一刀斬下頭顱,抑或是被利刃穿破急速躍動的心臟,但她清楚,她的確是死了。

她漫長而單調的記憶中有著太多稀松平常的死亡,以至於自己的死亡都不過是一件普通得不值得記清楚的過程

而現在的模樣,決計是因為那無數人爭奪的一等赤玉吧。

不愧是神物,足以使時光逆轉,人死覆生。

可是如今的她應該是誰,又要到哪裏去呢?月蓮有一瞬間的茫然無措。

思緒紛繁之際,一群深棕色的鴆鳥驟然騰空,生冷幹枯的枝椏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在寂靜的偏地猶如刺耳的警示。

是軍隊,即將到來的軍隊。

長年累月養成的警覺使月蓮迅速而吃力地撐起並不怎麽聽使喚的瘦弱身軀,還未站穩就被一股大力裹住,繼而天旋地轉……

……

“你是白癡嗎?”月蓮虛弱地趴在雪地裏,一邊暈眩地幹嘔,一邊憤怒地指著剛剛帶她從山頂一路滾下來的男人。

十七隨手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積雪,一點兒都沒有被罵的不悅,反而笑得意味深長,被雜亂的黑色長發和絡腮胡子遮擋著的臉也因此稍微有了一些模糊的輪廓,他沙啞的嗓音粗的像是鴆鳥振翅而飛時的聲響:“小丫頭,放禮貌點兒!我現在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剛剛我考慮了一下,既然如此,不如算我買了你,以後我養活你,你在家幫我縫縫補補可好?”

北冥國皇室的鐵軍從山頂轟隆隆地踏過,如同漫天的驚雷滾過穹窿。

可月蓮卻覺得眼前這個邋遢粗魯的男人說的這幾句話更加如雷貫耳。

“我沒聽清楚,你,是把我當奴隸了嗎?”月蓮半笑不笑地反問,問完便格外氣惱,不惱別人,就惱自己,因為恢覆了幼女的嗓音,講起話來柔柔細細的沒有半點兒震懾力,倒像是在撒嬌似的。

在這千萬年以來只信奉武力和戰爭的北冥國,男極尊女極卑,女人生來只有兩種命運,一種是生的美的,充當軍妓,這已經是無上的榮耀,因為鐵軍個個是出生入死的英雄,另一種自然是不夠美的,被當作奴隸明碼標價賣出,或是在窮人家做一些瑣碎而繁重的粗活,或是被富貴人家收了訓練作下人,也有入了九門十一府做刺客的女人,基本就是出生入死、靠賣命為生。

月蓮曾經是罕見的異類,原因很簡單,她足夠強,強到作戰勝於男人的地步。

她生而好戰,敏捷驚人。

幼女時期便酷愛獵殺飛禽野獸,還未到能夠分出貨色等級的年紀,她便用一把從戰場上的屍體中扒出的銅劍斬殺了末等赤衣士,取而代之。

而之後的戰鬥幾乎將大名鼎鼎的五十個赤衣士們整個兒換新了一個遍,幾百年來從未敗過,是有史以來唯一佩有一等赤玉的女人,並且維持了幾千年之久。

而如今,她居然被當作奴隸,還是最劣等的奴隸。

她能咽的下這口氣才怪!

“你竟然不高興?”十七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一屁股坐在地上,盤著腿吊兒郎當地數落她,“瞧瞧你這模樣,男人一般是看不上的。不僅如此,還面黃肌瘦全身沒有二兩肉,一看就是個不能幹活的,拿出去賣頂多也就十兩銀子不能更多了。”

“十兩銀子。”月蓮重覆了一下自己的價位,突然就特別想笑,可是臉頰的肌肉被凍得僵硬,她只能象征性地咧了咧嘴,自己都不知道算哭還是算笑。

“而且,你現在站都站不穩,給別人遇上也跑不了捉了賣,你這種體格,恐怕富人家也瞧不上。”十七一副大爺的模樣抖著腿,語氣那是一個苦口婆心,“你別看我窮成這樣,你跟著我,起碼餓不死……”

“不要再說了,”月蓮這回可是真的快哭了,她畢竟不是真的小姑娘,心裏清若明鏡,他說得是有點誇張,但是也是事實,這男人雖然看上去臟兮兮的,好歹也的確救了她一命,反覆思量之後,她發現自己其實也沒有什麽其他的選擇,“你帶我回家吧。”

十七一瞬間手舞足蹈地從雪地上跳起來,隨手一拋把月蓮像麻袋一樣抗在肩上,還順手把懷裏的餅塞到月蓮手上,哼著歌開開心心地往家走。

月蓮倒懸著蕩來蕩去,卻也饑不擇食地咬了兩口硬邦邦涼滓滓的餅,隱約聽到他用嘶啞的嗓音唱著格外不成曲調的歌:“買到一只小女奴嘿,以後縫衣不用愁,看我十七好本事嘿,回到家燒二兩酒……”

月蓮聽清之後是真的忍不住開懷大笑出來。

夕陽最後一抹光亮湮沒在層巒疊起的山間,霧氣騰升模糊了身後的路,她陡然就覺得自己是誰,或者究竟去哪兒,似乎都不重要。

只是……命運,究竟是什麽東西?使她生為女人,又使她權傾一時;使她死去,又使她覆生。

……

……

幾天後。

林間深處,八百木村莊。

十七簡陋的小木屋中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

“你你你,你不是女人嗎?怎麽縫得還不如我?!”十七狂躁地抓著被月蓮縫得亂七八糟的被子,幾乎怒氣沖天地大喝。

心道這真是一分價格一分貨啊!貪便宜吃大虧啊!

“免費的奴隸做到這樣就不錯了。”月蓮臉色窘迫地泛著紅,語氣依舊傲慢著,不服氣地一把奪過被她折磨得慘不忍睹的被面,仔細研究了研究,心裏默念著:姑奶奶常年拿幾十斤重劍的手,第一次拿那麽小的繡花針,難免掌握不好力道嘛!更何況身體也不是以前的身體了,更是用不慣……一口悶氣憋在胸口,她最後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我看著還行呀,不都縫上了嗎,就是難看了點兒,能用還不行嗎。”

十七耷拉著頭往床上一坐,悶悶不樂地壓著嗓子埋怨道:“隔壁老李家的女人,能在破洞上秀可好看的花兒呢!”

“那……那我多練幾回,不就能秀出花了嗎?!”月蓮氣惱,她平生最討厭的事情就是比不過別人,任何事兒都不行,“你等著,肯定秀得比她好看。”

十七暗地裏偷樂,嘴上依舊使著激將法:“其實,別太勉強自己,秀得差不多能看就好了。”

“我說了,肯定秀得比她好看。”月蓮稚嫩的小臉神色堅定,固執的模樣格外可愛。

“嘿嘿,晚上我出門打獵,給你煮鴆鳥吃。”十七十分滿意,笑嘻嘻地說。

“你瘋了嗎……那鴆鳥是有毒的!”月蓮在落雪山的時候,經常有大群黑色的鴆鳥遮天蔽日。

這對於外來者而言就是一場可怖的災難。只要稍微被啄破皮,劇毒立刻就會滲入血液,中毒之人通常來不及痛苦就死了,屍體則會迅速被鴆鳥瓜分,死的了無痕跡,連骨灰都不會剩下。

“你放心就是了,我會舍得毒死你嗎?”十七擺擺手,起身換了一身輕便的粗布衣服,“挑毒性最小的白鴆,去喙之後泡過我的酒就能吃了,這道美味也只有我能做的了。”

“……那你小心點兒啊。”月蓮將信將疑地看了眼他信心滿滿的模樣,囑咐了一句便繼續低頭研究她的繡花針。

“放心,我厲害著呢。”十七甩手將弓箭挎在肩側,大步走出門。

月蓮聞言“噗嗤”一笑,腹誹道:他什麽厲害?吹牛最厲害!

“打不到沒關系,別被啄傷了啊。”月蓮忍不住再次叮囑,說起來她現在也算是他的人了,目前這副弱不禁風的身體也幹不了別的,他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她恐怕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

“我要是能被啄傷,你都能秀百鳥朝鳳了。”十七本來已經出了門,又倒退幾步專門回屋嘲笑她。

“你!你還是死了吧!”月蓮氣惱地喊道。

……

……

雪鬣馬的蹄聲掠過落雪山腳,伴著碎冰喳喳響動,打破了被冰雪隔絕的寂靜。

無暇的潔白包裹著骯臟的血紅,而血紅之後,是金碧輝煌的九重殿。

這裏對於普通人而言,不過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傳說,而對於赤衣士而言,可能是天堂,亦可能是地獄。

雪鬣馬的長嘶驚動了周遭棲息的鴆鳥,為首的男人似是察覺,驟然翻下馬背,站落在地上的時候,手中只餘一把黑色的灰燼,附近哪還有鴆鳥的影子。

“嘖嘖,真殘暴,”說話的男人騎著馬不疾不徐地走著,語氣譏諷,“完不成任務,也甭拿些毒鳥兒出氣啊,萬一手掌擦破了皮……”

“老七,你是不是又想打一架?”

“老七老八,少說兩句。”後面跟上的男人身著耀眼火紅的鎧甲,濃眉斜入鬢角,不怒自威,“馬上就到了。”

“到了?”八等赤衣士末煞冷笑一聲,甩手將掌中的灰燼猛地擲入雪堆,低吼像是從他的喉嚨中擠出來似的,刺耳地震顫著,“已經一百年了!一百年!我們三人都在尋找一個已經死了的人!還要這般灰頭土臉地回去覆命,等待責罰!”

七等赤衣士梵玉撫弄著手中的銀蛇,郁郁沈沈地嘆了口氣,勒馬轉向身後的男人,幽幽地問:“四哥,你說那月蓮真的活著麽?我們可是親眼看著她死的。”

“傳言得一等赤玉者,永生不死。”四等赤衣士火骸眺望著遠處此起彼伏的雪白,面色冷硬,“而月蓮之前的幾位全都死得毫無懸念,怕是所謂‘得’,並非是指簡單地佩戴赤玉,而月蓮,恰恰是赤玉選中的那個人。”

“荒謬!”末煞沈哼一聲,“這赤玉是死物,幾萬年來任人爭奪,豈會自己選擇主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如此,月蓮活著,我們三人也不是對手,那妖女又生性殘暴好戮,找到了還不是去送死?”梵玉手中的銀蛇似是感覺到他的怒氣,盤旋到他身後躲了起來。

“走吧,”火骸不語多言,頓了頓才回頭對駐足不前的二人說,“赤衣士,哪個不是送死的?早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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