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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棉木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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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棉這孩子就是一個悶瓜,我們老穆家幾輩都沒出過這麽憋屈的子孫,別說三棍子,就是三百棍子也打不出一個響屁,別人能打得到她的左臉,就一定能打得到她的右臉,有點像奶奶文裏的紫薇花,幸虧她出生的時候我在旁邊,不然真懷疑這孩子是抱來的。”

二嬸子總是這樣說她,說她人如其名,幹什麽都木訥無趣,性子非常的軟綿好欺,說她就像魯迅筆下的孔乙己,讓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說她永遠都活在沈默中,遲早有一天會憋屈的滅亡,她十幾年如一日不厭其煩的說著,聽的穆棉耳朵都要起了繭子。

開始的時候她還會有些抵觸,覺得二嬸子把她說的像傻瓜一樣,有時她也想提醒二嬸一句,二嬸子你說錯了,我不是軟綿的綿,而是棉花的綿。不過,穆棉一次也沒有開口說過,她習慣了將一切隱藏在沈默裏。

後來,聽的次數多了,她也就沒有什麽感覺,頂多私下裏撇撇嘴,感嘆一下二嬸子的強大。

因為家庭原因,二嬸子小學二年級沒來得及上完就輟學歸家,幫著大人種田做家務,從此再沒進過學校,但她嘴裏卻時常蹦出來幾句不知從哪聽來的名言名句,用來教育穆棉還有她自己的兩個兒子,比初中畢業後啥都還給老師的二叔強多了。

其實不止二嬸子一個人這麽說,其他人也都這麽認為,若是讓近河村村民給二嬸子的話投票的話,保證比穆可全競選村長時還要意見統一,鐵定百分百的通過。

穆棉木訥可憐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村裏人說起穆棉的時候,總是面帶同情,這個木訥老實的孩子,爹不疼娘又愛不著,實在是可憐的緊!

穆棉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生的,這個時候的近河村已漸漸脫離貧苦,村民吃住條件越來越好,有幾家甚至住上了磚瓦房,這實在是一件讓人羨慕的事情。

樹高了會留下影子,日子好了,多多少少會傳出一些風聲,生活中從來不缺少希望,樸實的村民偶爾也會展望未來,近河村不少人住起了磚瓦房,以後會有更多的人住,人勤地不懶,很快自己也會是其中的一份子,這是一個多麽讓人心動的盼頭啊。

近河村是靠近縣城的村子,那時候他們還不懂征收擴建之類的詞,但是潛意識裏會覺得,靠近了城裏,自己是不是離城裏人進了一步?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能沾沾光呢?要知道,雖然平同縣只是一個很小的縣城,是一個被市裏其它縣鄙視的窮縣,但縣城以及那些吃商品糧的人,總是一種讓人仰望的存在。

於是,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六六年逃荒的村民攜老帶幼的陸續歸來,歡歡喜喜的過起了日子,一些流落到村裏的他鄉難民也徹底熄了歸鄉的心思,在此安家落戶,這讓近河村在穆姓和吳姓兩大姓之外多了其它一些小姓。

其中一家韓姓的住戶是穆棉多次畫圈圈詛咒的人家,韓家那個搶了她媽媽位子的女兒,是她這輩子最為討厭記恨的人。

穆棉發誓,如果有下輩子,那韓娟仍會高居自己最討厭人排行榜的榜首,就是這輩子,她也願意以減壽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四十年為代價,來換取韓娟遭報應的機會。

呃。。。好像有些跑偏了,話說回來,隨著人們的搬遷定居結婚生子,不可避免的,近河村的村民越來越多。

如實說,這是一件喜事,但是,問題往往就出在“但是”上,這個詞果然很博大精深,近河村有了自己的煩惱,那就是土地的分配。

有限的土地資源漸漸不能滿足村民越來越多的需求,或者是他們擔心以後不能滿足,因為近些年出生的孩子實在不少(較之以往的情況下),照這個勢頭下去,土地早晚會不夠分。

這怎麽能行?在這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眼中,土地就是生存的根本,沒什麽也不能沒地!

所以,分地問題成為不可忽視的難題。在穆棉出生的那一年,也就是1987年,新的分地方案開始實施,誰家生了兒子,分地一畝,誰家生了女兒,分地七分。

很不幸,穆綿是第一批照著新政策分地的人,當穆棟才抱著新生的穆棉得到分來的七分地時,他心裏對女兒出生所帶來的一點點喜悅也幾乎消散殆盡,寬而有力的大手捏著穆棉的小臉,不小心留下了兩處清晰的紅印子。

你怎麽就不是兒子呢?你要是兒子,我就將你寵到天上去,想要什麽就給你什麽,可惜,你只是個賠錢貨,連地都少分了三分,想到這,穆棟才心裏又是一陣不舒服,羨慕的看著別人抱兒子,取名字。

至於自家的丫頭,不好意思,他現在懶得去想,先前想的不少個都是男孩名,真是可惜了那些個好名字!

不過,當陳芳抱著女兒眼巴巴的求他取名的時候,他還是開了尊口,既然是在收棉花的時候出生的,那就叫穆棉好了。

於是戶口本上除了穆棟才和陳芳的名字外,也多了個穆棉,登記的時候,工作人員謹慎的問了一下,孩子的名字是不是“綿延不絕”的“綿”?聽到否定答案後,還好心勸了幾句。

穆棟才瞪眼,嘴角一撇,“一個丫頭片子,哪來的那麽多講究,就叫棉花的棉,我自己的孩子我還做不了主了?”

從這點也能看出穆棟才對這個女兒的在乎程度,他很少抱穆棉,成功的成為了她心裏最為威嚴的存在,將嚴父的角色實打實的演繹了一番。

穆棟才雖說想要兒子,但女兒到底是親生的,總不會虧待她,偶爾心血來潮的時候,也想跟她親近親近,可在他心裏,這個女兒實在是個不可疼的。

哪個孩子不是乖巧懂事?就像吳軍家的吳貝貝,長得乖巧可愛,小小年紀就會背詩就能識字,嘴巴甜的像抹了蜂蜜一樣,叔叔伯伯的喊得可親了,雖說是個女兒,可在哪都能給吳軍長臉,吳軍的嘴都快笑歪了。

他家的倒好,根本就拿不出手,從不主動跟他說話,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一樣,好吧,你不主動,我這個當爹的主動總行了吧?

但她只會縮著身子躲在陳芳身後,眼神怯怯的看著他,問一句答一句,聲音小的像蚊子叫喚一樣,答完就低著腦袋裝啞巴,你聲音稍微大一點,她就委屈的啪嗒啪嗒掉眼淚,不板著臉訓她吧,一不留神她就能溜不見了,誰知道她躲在哪個嘎達裏?反正是不到吃飯的時間不回來。

這孩子性子不行,腦子也不行,整日裏笨手笨腳的,說話也不利索,看著她那熊樣,他心裏的火啊就蹭蹭的往上竄,他們老穆家就沒出過這樣膽小的人!吳軍什麽都比不上他,可在孩子方面,他就是拍馬也趕不上,也不知道陳芳是怎麽教育孩子的,養的這麽差勁!

於是,他所有的火氣都發到陳芳身上,少了的那三分地也成了他的口頭語,動不動就拿出來說事,心情不好的時候更是連說帶罵,就好像少的不是三分地而是他的半條命,攪得全家都不快樂。

而陳芳呢,她生了一個女兒,自覺愧對他們家,凡事都忍著,無形之中助長了穆棟才的囂張氣焰,婆婆也對她豎挑鼻子橫挑眼,尤其是在她弟媳張桂花生了兒子之後,婆婆就更看不起她,穆棟才也對她更有意見。

穆棉年紀小,以為這是她的錯,如果她是個男孩,爸媽就不會吵架,媽媽就不會哭,所以她總是躲起來,以為爸爸看不到她就不會生氣,家裏就太平了。只是,她越來越膽小,越來越沈默,怕吵架,怕爸爸,怕奶奶……

慢慢的,她的性子就這樣定型,等陳芳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榆木疙瘩,二楞子,小啞巴……這樣的詞伴隨著穆棉上小學,上初中,直到她進廠打工的時候,仍能聽到有人這樣形容她,她只能裝作沒聽到。

其實穆家重男輕女不是個別現象,村子裏大都是這種情況,村民的生活和思想一直在進步,但是留傳幾千年的傳統還是沒變,沒有兒子,那就等於斷子絕孫,這也是穆綿活的可憐的原因。

穆棉真的很可憐嗎?

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只是覺得自己的媽媽陳芳很可憐,陳芳在穆家任勞任怨近十年,除了那本離婚證還有落在她身上的埋怨,她什麽也沒得到,就連她的女兒她都不能帶走。

離婚,在那個時候是很新鮮很遙遠的一個詞,如果不是實在過不下去,誰也不會選擇這一條路,陳芳過不下去的原因就是那個叫韓娟的女人。

韓娟憑著肚子裏的那塊肉,逼得她走投無路,逼得穆棟才對她動手,然後,她好不容易懷上還沒來得及發現的孩子流掉了,再然後,穆棟才戶口本上的配偶欄裏就出現了韓娟的名字。

陳芳心灰意冷,離婚後經人介紹嫁到了外地,卻在一次回鄉探望穆棉的途中車禍喪命。

奶奶本就不喜歡穆綿,這事發生之後,更認為她是一個沒福的孩子,誰對她好誰倒黴,看吧,她親媽就是一個例子。

張桂花不同於陳芳,或許是性格原因,或許是連生兩個兒子腰桿子硬,她從來就不怕她婆婆,經常跳起來跟她對著吵,尤其是在對待穆棉的問題上,穆棟才再婚後,她將穆棉接到家裏,無條件的照顧她,就連穆棟才給她的生活費都被她一分不少的存給穆棉。

不管張桂花是出於同情還是疼愛,她對穆棉確實是好的沒話說,就連她丈夫穆棟梁都經常開玩笑說:“那是我侄女,我也疼她,但還是比不過你,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娘家侄女呢!”

張桂花頭一昂,得意洋洋,“誰說那是我侄女?那是我閨女!不信,你看她以後會跟誰親?會孝順誰?”

張桂花說的沒錯,穆棉心裏確實跟她親,盡管二嬸總嫌她窩囊,一直遺憾沒能把她的性子掰過來,逮著機會就在她耳邊念叨,穆棉還是很喜歡她,除了陳芳最親的人就是張桂花。

夜深人靜的時候,穆棉也像一些年過古稀的老人一樣,淡淡地回顧著自己的人生,偶爾會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待事情,這時她會發現,其實二嬸子說得對,她這二十三年一直活的很憋屈,只是穆綿怎麽也沒有想到,她居然連死,也都死得很窩囊。

那天,韓娟趁著張桂花不在家的時候,找到了穆棉。

“棉丫,你已經二十三歲,再不找婆家就該嫁不出去了,跟你一樣大的貝貝連孩子都生了,你倒好,連個對象也沒有,也就是我心疼你,發愁你的終身大事,等會你來家一趟,你爸有話跟你說。”

感覺到穆棉只看她的脖頸,不敢擡頭看她的眼睛,韓娟得意的笑了,挺了挺胸脯,讓那份量不輕的金鏈子露出來更多,她一生中最得意的事就是在穆棟才開始發跡的時候,鋌而走險搭上了他,近河村上千戶人家,沒有一家是沒有兒子的,她就不信穆棟才會不要兒子死守著陳芳,最終,她賭對了。

這些年來,穆棟才最不滿的就是穆棉憋屈膽小的性子,但韓娟最高興的就是這個,她越不討喜越好,韓娟運氣不好,第一胎生的是個女兒,好在秀秀爭氣,很得穆棟才的喜歡,比那個憋屈鬼強多了!也就張桂花那個蠢蛋拿她當個寶,接過自己的燙手山芋,還洋洋得意的以為打敗了自己,這還不算,張桂花居然天真的以為能把穆棉教育好,也不看看那個榆木疙瘩能不能開竅。

韓娟嘲諷的看了穆棉一眼,也不等她回答,甩著胳膊昂首闊步的離開了,手腕上的金鐲子被太陽一照,明晃晃的閃著光,晃得穆棉眼暈。

她記得,這是韓娟終於生下兒子時,穆棟才買來犒賞她的,金項鏈金耳環金戒指金鐲子一樣不落,讓韓娟那個見錢眼開的女人炫耀至今,估計這次的婚事也是,不知道她打算收別人多少彩禮錢,或許只是單純的想把自己打發出去,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其實,穆棉沒想到,韓娟這次是真心實意的幫她找婆家,對方條件還不錯,穆棟才覺得很滿意才讓她回家商量的。以前韓娟的確想看她笑話,不過現在巴不得她早點嫁出去,原因就是穆棟才這些年覺得愧疚她,想把她接回家,在物質上補償她一些,韓娟怎麽能允許!

穆棉更沒想到,她這次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打算從跟韓娟的鬥爭開始,好好改改自己的性子,卻還是沒能成功。

那個家她已經好久沒回來了,看著門樓上的花盆,穆棉莫名奇妙的心裏發慌,想繞開它,卻還是鬼使神差的走到它的正下方,然後,她就被掉下來的花盆砸到了腦袋,倒下時她聽到穆棟才痛心的吼聲,爸爸還是舍不得她的,穆棉有些開心,想笑又笑不出來,血流在臉上,溫溫的,她想,她怕是沒救了,不過,能死在這膈應韓娟也好。

二嬸子,你說的沒錯,我果然在沈默中滅亡了,不知道我少活了這麽多年,能不能讓那個女人遭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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