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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廢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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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綿綿,如離人流不盡的淚珠。

一連八天不見太陽,人的心情亦如烏雲陰雨,郁郁頹喪。

毓德宮裏昏暗不見光。蒙塵的雙耳壁瓶、被遺棄的秋海棠團扇、久不使用的點翠蝴蝶紋簪……無一不昭示著這裏曾經何等地富麗堂皇,如今竟如冷宮一般灰敗慘淡。

住在這的主人登高跌重,繁華不再。

皇後陶萱蘇蓋著一床薄被,不安地躺在雕花床上,睫毛微顫,像是一陣微風就能將她驚醒,連個伺候的丫鬟太監都沒有。

陶萱蘇一路走來坎坎坷坷。她本是禮部員外郎陶奇的嫡長女,可憐七歲那年母親過世,姨娘張氏被扶正。從此陶萱蘇再沒有好日子,在家裏的地位一落千丈,動輒挨打挨罵,還要受張氏女兒陶仙兒的排擠。

幸好,陶萱蘇還有個親哥哥陶令聞。他參軍歸來,立下赫赫戰功,被封為奉國將軍。有哥哥和嫂嫂庇佑,陶萱蘇過了一段舒心日子。

後來陶萱蘇參加宮廷選秀,成為瑞王的正妃,扶持著他一步一步登上皇位。皇上曾誇讚她“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顏”,立她為皇後,風光無限,那是她一生最美好的時光。

可後來呢?

後來皇上與陶萱蘇撕破臉皮、離心離德。不僅說皇貴妃曹氏才是他的真愛,還聽信惡人汙蔑,說陶萱蘇要害皇貴妃肚子裏的孩子。

可笑真可笑,陶萱蘇和皇貴妃曹嫻嫻自幼相識,義結金蘭,比親姐妹還親。長大後,一同參加選秀,陶萱蘇為正妃,曹嫻嫻為側妃。雖然後來因為爭寵權勢等等,姐妹情誼不再,但兩人從不在明面上拌嘴,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何來殘害一說?

曹嫻嫻懷孕時,太醫說母體孱弱,不易生產,陶萱蘇還讓駐守在青海的哥哥寄來許多名貴補藥。

陶萱蘇端莊肅己,從不行惡。可偏偏皇上信了謠言,不僅將陶萱蘇禁足在毓德宮,撤走伺候的奴才,還下旨只準給殘羹冷飯。

皇後不廢而廢,只差一道聖旨罷了。皇上究竟為何突然變了心?

在毓德宮獨自呆了八天,陶萱蘇病得不能起身,渾身酸痛,沒精打采,就像一棵被狂風刮得快要連根拔起的青樹。

忽然皇上身邊的侍衛太監烏泱泱地沖進毓德宮,不由分說,將她從床上拽下來,拖去乾清宮,絲毫沒有皇後的尊嚴,扔在皇上項茂德的腳下。

終於又見到皇上了,陶萱蘇要好好地訴說冤屈。

但還沒等陶萱蘇開口請安,項茂德冷峻的眼神如一片薄薄的刀刃,細細地刮著陶萱蘇的每一寸肌膚。項茂德伸手給了她一巴掌,咬牙切齒道:“毒婦!皇貴妃和你情同姐妹,你連她也不放過!”

同床共枕九年,這是皇上第一次打她。陶萱蘇羞愧難當,皇上從前明明很寵她,可前段時間,皇上忽然轉了性子,將她冷落,對曹嫻嫻聖寵不衰,將她從柔妃晉升為皇貴妃。

本朝皇貴妃和皇後不同存,封皇貴妃乃是封後的前兆。皇上這麽做,不是在打陶萱蘇的臉嗎?陶萱蘇雖不滿,從不在人前表露。她看出來曹嫻嫻意在皇後之位,在想方設法欲取而代之,偏偏皇上還由著她。

陶萱蘇不肯讓淚水落下,信誓旦旦道:“臣妾沒有,臣妾沒有害過任何人!”

項茂德的目光如毒蛇一般,纏繞得陶萱蘇窒息,冰冷的語氣就像面前的人不是他的妻子他的皇後,而是他的敵人:“你和我夫妻九年,你一個孩子都生不出來。皇貴妃接連生子,為我大楚國綿延子嗣,你為何要詛咒她?”

未有子嗣,是陶萱蘇畢生之痛,從前皇上說不打緊,只要夫妻情深義重,後宮誰的孩子都是皇後的孩子。現如今竟拿這件事數落她。是,生不出孩子,陶萱蘇有罪,可她從未因此害過別人的孩子。

項茂德從案上甩下一個紮滿銀針的人偶,砸在陶萱蘇臉上,繼續道:“這是從毓德宮搜出來的!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陶萱蘇的臉被銀針刺破,冒出一個個小血點。她忍痛拿起人偶一瞧,人偶孕肚凸起,上面寫著曹嫻嫻和她的生辰八字,是在詛咒皇貴妃和她肚子裏的孩子。

不過上面的字跡分明不是陶萱蘇所寫。項茂德認得陶萱蘇筆跡,如此拙劣的手法,皇上為何不戳穿?

陶萱蘇尚不肯死心,企圖希望挽回丈夫的心,眼中蓄滿淚水,道:“皇上,這不是臣妾做的!臣妾未能生子,旁人的孩子臣妾視如己出……”

項茂德面容俊朗如月,表情卻猙獰恐怖,半點不聽陶萱蘇的辯解,呵斥道:“不是你做的,還能是誰做的?你從小沒了娘親,失了管教,心術不正。見朕對皇貴妃寵愛有加,就嫉妒在心,多番陷害!幸好這回皇貴妃平安無事,否則朕立刻要了你的命!”

陶萱蘇記得剛嫁給項茂德那會兒,他是何等溫柔如水,體貼照顧,相互信任。可到頭來,他竟變得陰狠毒辣,到底是什麽改變了他?還是說自己根本沒有看清過他!

“你以為當年朕真的願意選你為正妃嗎?朕本來看上的就是嫻嫻,要立嫻嫻為正妃。要不是為了你哥哥的兵權,朕才不會娶你!現在朕要廢了你,立嫻嫻為後!”

陶萱蘇的背後如被灌了重重冰塊,寒冷地失去知覺,真相竟然是這個?她不甘心,她還愛著眼前這個男子,難以置信地問道:“皇上,您說什麽?您曾說過,臣妾是您第一眼就喜歡的女子,您也說過,要和臣妾白頭到老……”

項茂德啐了一口陶萱蘇:“你知道自己為什麽生不出孩子嗎?你的香包裏面一早被朕命人摻了麝香,你這輩子都不可能懷孕。你要是生下孩子,你那個將軍哥哥豈不要逼朕退位!”

猶如五雷轟頂,陶萱蘇呆楞在原地,腦子裏嗡嗡響。所以一開始就是陰謀、利用、算計、不安好心?娶我是為了兵權?對曹嫻嫻才是真愛?難怪前段時間哥哥被降了職位、兵權被奪後,皇上就忽然獨寵皇貴妃,從之前暗度陳倉到現在明目張膽?難怪我不管喝了多少坐胎藥都懷不上孩子!難怪皇上一點不聽我的解釋!

陶萱蘇狠狠地撲了上去,卻被項茂德一腳踹開。她捂著疼痛難耐的腹部,怔怔落淚:“皇上為何如此狠心無情?就算皇上一開始不喜歡臣妾,只是為了帝位才勉強娶了臣妾。可這些年,臣妾待皇上真心實意,皇上難道全然不顧嗎?”

她擼起右手上的袖子,露出白嫩的手臂,上面有一條積年的傷疤,“八年前,皇上微服私訪遇刺,臣妾替您擋下一刀,傷疤至今仍在!六年前,皇上被燕王陷害,臣妾在雨中跪了一天,方求得先帝重審案件!三年前,皇上得了天花,臣妾衣不解帶,侍奉在側!皇上都忘了嗎?如今臣妾被人誣陷行巫蠱之術,皇上竟然查也不查,就要廢了臣妾?”

項茂德平靜地看著聲嘶力竭的陶萱蘇,瞧不出悲喜怒哀,仿佛也在回憶過去,只是他的記憶和陶萱蘇的記憶並不重疊。

突然殿後轉出一人,竟是剛生產完不久的曹嫻嫻。她的相貌比不上陶萱蘇,可她慣會搔首弄姿,邀寵獻媚,引得皇上誇她柔順,封為柔妃,又晉為皇貴妃。

曹嫻嫻捏著一條牡丹花枝手帕,淚眼朦朧,嬌聲嬌氣地道:“皇上,好在臣妾和孩子都平安無事,您就放過姐姐這一回吧。姐姐一定是生不出孩子,才會一時糊塗。”

這樣的柔情似水,這樣的溫言款語,哪個男人不心動呢?

可落在陶萱蘇眼裏,妖裏妖氣,只覺得無比惡心,明明自己惡事做盡,還在這惺惺作態!

陶萱蘇瞪了曹嫻嫻一眼,道:“曹嫻嫻,你少在這落井下石!”

曹嫻嫻裝出楚楚可憐的模樣,道:“姐姐,你就向皇上低個頭吧。就算你罪無可恕,妹妹一定求皇上饒你一命。畢竟你現在已經沒了哥哥可依靠。”說到最後一句話,她目露得意之色。

陶萱蘇凝神思索片刻,奮起問道:“你什麽意思?你們把我哥哥怎樣了?”

曹嫻嫻眼中藏不住邪惡的笑意,捏著手帕掩唇道:“你哥哥陶令聞意圖造反,已經被皇上拿下賜死!還有他的妻子和五歲的兒子,哭得真慘吶!嘖嘖,陶令聞一時糊塗,犯下重罪,死有應得。還是皇上仁慈寬厚,留了他們一家三口的全屍。”

哥哥,嫂嫂,簡兒,他們一家三口幸福美滿,過著令人無比羨慕的幸福生活,眨眼之間,全死了?哥哥忠心報國,從不敢有二心,“造反”這莫須有的罪名竟然無端扣在他的身上!

哥哥一家是受了我的連累,才會被皇上疑心,才會遭此橫禍啊!

陶萱蘇怒不可遏,氣急攻心,血腥味直逼喉間,終於吐出一口鮮血。她望著眼前這對狗男女,對夫妻情愛、榮華權勢再無眷戀,只有滿心的恨。

“曹嫻嫻,就算我和你有過節,我哥哥待你不薄!你小時候落水,大冬天的,他義無反顧地跳下水救你!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

曹嫻嫻從前還喜歡過哥哥,不過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也許曹嫻嫻在見到嫂嫂的那一刻,就埋下了痛恨的種子,等待著向哥哥一家舉刀的這一天。

曹嫻嫻正色道:“就算是救命恩人,只要違背皇上的旨意,妹妹也會大義滅親。”好一副大義凜然的慨然模樣。

陶萱蘇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指著項茂德,怒道:“皇上,您要廢了臣妾,要殺了臣妾,臣妾不敢有怨言,只當自己瞎了眼,嫁給一個負心漢!可哥哥無辜,嫂子無辜,他們的孩子更無辜!你為何要殺了他們!”

曹嫻嫻上前揚起巴掌,欲教訓陶萱蘇,卻被陶萱蘇攔下,反給了她重重的一掌,呵斥道:“賤人!我是皇後!我哥哥是你恩公!你怎麽敢如此大逆不道……”

話未說完,項茂德的右腿又踢了過來,正中陶萱蘇腹部,痛不欲生,如蛇纏蟲咬。

項茂德輕蔑地罵道:“毒婦!竟敢辱罵朕,還毆打妃嬪!來人,傳朕旨意,皇後陶氏,伴駕九載,未誕子嗣,心懷怨懟,數違教令,苛待妃嬪。宮闈之內,若見鷹鹯。即日起褫奪皇後之位,廢為庶人,打入冷宮!”

每聽一句,陶萱蘇的心就往下沈一尺。

她記得,當年紅妝出嫁,項茂德掀起她的蓋頭,溫然笑道:“萱蘇,你我結成連理,是本王三生有幸。”

也記得,項茂德封她為皇後,牽著她的手恭謁祖陵,巡幸嵩洛。

卻不曾想,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她身後哥哥的兵權。

如今江山穩定,項茂德怕功高震主,便找個借口除掉哥哥。對陶萱蘇也不願敷衍,所以要廢後,改立他的白月光曹嫻嫻為後。

可是曹嫻嫻並不愛皇上,為的只是他的權,曹嫻嫻心中所愛一直是陶萱蘇的哥哥陶令聞。

陶萱蘇悲從中來,欲哭無淚,脫口道:“昏君無道!”

項茂德聞言,面容抽搐了一下,道:“來人,割了她的舌頭!”

立馬就有三四個人上前,掰開陶萱蘇的嘴,拉扯出她的舌頭,用刀割了下來,血濺乾清宮。

陶萱蘇滿嘴是血,痛暈過去。

再醒來時,她已經趴在冷宮冰涼的地面上,吃了一嘴的灰。嘴裏痛,肚子痛,心更痛。這輩子真是可笑,愛錯了人,還牽連了哥哥一家。

項茂德,你好狠的心啊!曹嫻嫻,你不是人!你們把我害得這樣慘,生不如死,我不信老天爺會讓你們一直得意!

我要茍延殘喘活下去!我要眼睜睜看著你們落個悲慘結局!

陶萱蘇在冷宮盼老天爺開眼盼了三年。這天,冷宮的門開了。在昏黃的光線裏,陶萱蘇辨認出是曹嫻嫻和三四個太監,風風火火像一群強盜。

曹嫻嫻愈發雍容華貴,裝模作樣地道:“呦,還活著呢。你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陶仙兒害了你那麽多次,本宮昨天替你報仇了。高興嗎?她可真蠢,被本宮利用了這麽多年還蒙在鼓裏。”

曹嫻嫻表面和陶萱蘇姐妹情深,背地裏卻勾結她的繼妹,給她設下圈套。

頓了頓,曹嫻嫻忽然面露哀色,道:“今天是你哥哥的三周年忌日,本宮夢見了你哥哥,你可夢見了?”

陶萱蘇一眼也不瞧她的臉,但憑她腳上那雙繡了鳳凰的綢緞鞋子,也知道曹嫻嫻已經是皇後。

“本宮忘記了,你沒了舌頭,不能說話。你哥哥托夢給本宮,他兒子想念你這個大姑姑,想讓你下去陪他玩呢。”曹嫻嫻的盈盈笑聲在淒清的冷宮跟鬼叫似的,令人不寒而栗。

陶萱蘇豁然擡頭,恨不得用目光在曹嫻嫻身上挖千百個窟窿。

她還沒等到項茂德和曹嫻嫻不得好死,怎麽甘心就死?陶萱蘇像一只野貓騰地撲起,想和曹嫻嫻同歸於盡,卻被兩個太監死死按住,另外有兩個太監握著白綾,將她活活勒死。

那太監看到陶萱蘇怨恨的眼神,嚇了一跳。他從未見過這樣充滿怨氣、心有不甘的眼神,仿佛要將仇人釘在城墻上,遺臭萬年。

魂乎歸來!無東無西,無南無北只。

……

“小姐,您又在發呆啦?”

陶萱蘇被一位十五六歲的丫頭推了下胳膊,從茫然思緒中醒了過來。

“春心?”陶萱蘇吃驚不已,春心原是她的陪嫁丫鬟,自己被幽禁時,春心被曹嫻嫻逼得投井自盡。

等等,我怎麽又能開口說話了?我的舌頭不是被拔了嗎?

春心抿嘴笑道:“小姐是不是又在想下個月的選秀?人人都說您是京城第一美人,又是大將軍的妹妹,您一定可以中選的。”

選秀?那不是自己十六歲那年的事嗎?怎麽回事?莫不是重生了?

陶萱蘇捏了捏臉,疼,不是夢。她緊張地捏著手帕,更進一步地問:“春心,我問你,現在是哪一年?”

春心給陶萱蘇倒了一杯熱騰騰的茶,端到她面前,眉眼彎彎地笑道:“景和二十三年啊,小姐,您怎麽啦?”

我果然重生了!老天爺開眼了!讓我重活一回!

十六歲,青春正好,哥哥也還在,自己還沒嫁給項茂德。

陶萱蘇激動地又笑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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