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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春景沒能死成,只能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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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暮春, 夏日已近,天氣和暖。正是社日,久居深閨的姑娘們難得一個出門的日子, 三五成群, 結隊往晏湖來。少女們春衫輕薄, 把長長一條阮堤擠得沒個下腳處。

忽聽“碰”一聲重物落水聲,一聲婦人尖叫, “孩子, 我的孩子——”

唐恬立在阮堤上,正被一群姑娘們擠得腦仁疼, 冷不丁聽見這一聲,晏湖中果然一個三四歲的小娃正在水裏撲騰。唐恬看一眼身周嬌滴滴的姑娘們,認命地一個縱身, 投入水中。

那娃在落水時短, 只喝下兩口湖水,十分清醒,掛在唐恬身上嚎啕大哭。唐恬小聲哄兩句,托著他游到岸邊。

婦人守在岸上等著, 一把拉了自家娃上來, 兜頭抱住,放聲大哭。唐恬手臂撐在堤上,笑道, “應是嚇壞啦, 趕緊帶回家哄哄。”

婦人千恩萬謝走了。

“你怎麽還不上來?”

唐恬擡頭, 便見一名少年負手立在堤上,俯身看她,眉目疏朗, 極好的相貌——江南人文毓秀,果然名不虛傳。

“與你不相幹。”

少年走到她身前堤上蹲下,沖她眨一眨眼,“衣裳濕了,不敢上來吧?”

唐恬一滯。

少年一招手,侍人捧上一領鬥篷,看少年一眼,恭恭敬敬放在堤上。侍人驅開圍觀人群,同那少年一同轉過身。

唐恬四顧一回,手臂一撐跳上來,提起鬥篷,裹住身體,“多謝啦。”

少年轉身,“社日出門怎不帶侍人?”一語出口,方覺失言,“不是,我沒那個意思。”

“什麽意思?”唐恬不留意,側身擰著頭發,“我從晏湖過,去沈溪,走到阮堤才發現今日社日。”她一時失笑,“公子留個住處給我,等我回家洗凈,再與你送來。”

“姑娘欲往沈溪何處?”

唐恬擰幹了水,挽一個髻子,“沈家村。”

“還遠呢。”少年道,“穿一身濕衣如何去得?不如與我同走,我帶著侍女,有幹凈衣裳,姑娘換一身。”

一件是還,兩件也是還。唐恬欣然答允,“好啊。”便雙手攏著鬥篷同他一處走。

阮堤盡頭一處臨湖的明樓,三層高,紅墻綠瓦,頂上高懸一匾——

謝公樓。

唐恬仰面看一時,“聞名天下的謝公樓,原來在這裏。”

“姑娘也知謝公盛名?”少年笑道,“是我先祖。”

唐恬吃一驚,側身仔細打量他,果然豐神俊朗,言語行止俱非凡品,“原來如此。”

少年微笑,還她一揖,“江南謝氏,謝昭。不敢請問姑娘名姓?”

“唐恬。”唐恬一擺手,“為何來此?”

“侍人俱在此間等候。”謝昭回頭命侍人,“叫上邊備一間雅室,備浴水衣裳。”

侍人打一個躬走了。

唐恬如今雖不大風光,好歹也是久居中臺官邸的人,半點也不覺得禮節過分,欣然受了,與謝昭一同上樓。

直到三樓最高處,迎面一個人笑吟吟招呼,“謝公子哪裏去了,快來快來!”

謝昭笑道,“吳府臺暫候,昭尚有俗務,片刻便至。”

唐恬心中一動,謝氏果然天下名門,一個無職無位的富貴小公子,吃個飯竟要府臺等他。

謝昭仿佛看出她想什麽,低聲道,“非是等我,今日提督在謝公樓設宴,我不過是個陪客。”

江南提督親自作陪的,能是什麽人?唐恬不知怎的便有些著忙,“既有貴客,我不便在此,這便走啦。”不等回答,挽著鬥篷往樓下走。

謝昭急叫一聲,“衣裳還未曾換,怎麽要走?”

“無事。”唐恬走下一級木梯,仰面道,“如今天氣,半點不冷,鬥篷暫借,過幾日我送往府上——”

“上”字尾音尚在喉間,唐恬足下一頓,手掌扣住扶梯才穩住。

蕭沖正低著頭上樓,被人迎面阻住,一擡頭看見久久未見的唐恬,鬢發沾了水,濕得烏黑,雪白的面上亦是水痕。身上披一件灰色鬥篷,一看便是個男裝樣式,鬥篷下擺露著內裏一點衣裙,淋淋漓漓地滴著水。

蕭沖目瞪口呆,“你——”

唐恬幹巴巴扯出一個笑,“小蕭都統好久不見。”稍一側身,從蕭沖身側擠出去。

蕭沖轉身叫道,“餵,你別在這裏亂跑!”

話音未落,唐恬足下一頓,身不由主往後退一步。蕭沖往扶梯處探頭,果然見肩輿已經到了二樓轉角處。

唐恬又退一步。

謝昭從樓上追下來,叫一聲,“樓上都已備好,何需急於一時?”

唐恬目視前方,聽若不聞。謝昭循著她目光看過去,一時怔住,一揖到地,“可是裴中臺到了?”

“難道此間還請了別的客人?”蕭沖笑一聲,轉回來,看一眼唐恬,又看一眼謝昭,“這位是?”

謝昭道,“在下謝昭,謝氏子弟,聽聞裴中臺今日駕臨晏湖,特意求了府臺,留在此間,見中臺一面。”一段話說完,一掀袍角跪下,重重磕一個頭,“謝昭見過中臺。”

樓中無人應聲,一時靜得嚇人。

事已至此,唐恬避無可避,只能低下頭,視線中肩輿烏木轎身內一襲墨色衣袍,束一 段烏金寬帶,同色束袖,修長一只手,搭在烏木扶手之上,指節突出,指尖雪白。

擡轎之人俱有內家修為,行進間悄無聲息。難怪他們前後腳上樓,半點腳步聲也未曾聽見。唐恬無聲地喘一口氣,向謝昭說一聲,“明日去公子府上,我走啦。”

謝昭一驚。

唐恬屏住呼吸,從肩輿與樓梯一個狹窄的夾角擠出去,出後門一路狂奔。一路走一路發狠,出門不曾看過黃歷,怎麽就遇上謝昭?若非謝公樓是謝家的產業,謝昭是謝家子,中臺閣至,謝公樓必定清場,她一介閑人怎會靠近謝公樓——

這得是多少重巧合疊在一處,才叫他們兩個世界的人,遇一個正著?

唐恬提氣疾奔,一路沿著晏湖柳堤走,直到沈溪入口才停下來。蹲在水邊照了照,滿面水痕,狼狽不堪。她難免嘆一口氣,撩水凈面,堪堪洗過兩把,水中倏忽一個人影——

唐恬回頭,“誰?”

“還能有誰?”蕭沖翻一個白眼,“小唐姑奶奶,這一年多你躲得可真不錯啊。”

“過獎。”唐恬仍舊洗臉,擡袖擦拭水痕,“小蕭都統跟著我,有什麽事?”

“敘個舊不行嗎?”蕭沖低著頭,足尖碾一塊碎石,“你現下如何?”

“挺好的。”唐恬站起來,仍舊趕路。

“你一直挺窮的,可有錢花?”

唐恬失笑,“這個便不勞小蕭都統費心了。”她走兩步又停下,“別再跟著我。”

蕭沖氣沖沖地哼一聲,“你以為我樂意跟著你。”

唐恬不曾聽清,“什麽?”

“沒什麽。”蕭沖道,“你走時為何不帶中臺私印?”

“小蕭都統若是同我聊生計之事,恕不奉陪了。”唐恬冷聲道,“我還有事。”

“那要說些什麽,姑奶奶才有空?”蕭沖道,“不如說說謝家那個小白臉?”

唐恬勃然大怒,“滾!”手腕一提,做一個虛劈的手勢,“再跟著我,小心我不同你客氣!”她提氣一躍,一兩個起縱間,遠遠遁出去。

唐恬從沈溪回來已是深夜時分。月色如練,照在竹屋房舍上,隱約散著銀光。唐恬手掌一扶在竹籬之上便有察覺,低斥一聲,“誰?”

無人回應。

唐恬探手扶在刀鞘之上,正待有所動作,耳聽屋內一聲吐息。她松開刀鞘推開籬門,穿過院子走到廊下,手扶房門靜立一時才推開。

竹舍當間坐著一人,黑暗中一個清瘦的剪影,腰背挺直,雙手扶膝。月色中越發顯得身姿秀美,有如清竹。

這個身體每一處,早已刻入她的骨髓,午夜夢回,不知多少 次擁入懷中,夢醒時一枕空寒。唐恬站著,雙手在後闔上房門,“中臺閣還是如此神通廣大,白日裏一個照面,這麽快就尋到這裏。”

裴秀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茅舍簡陋,不堪久坐,中臺請回吧。”

裴秀擡頭,月色透窗而入,照得他面上絨毛分毫畢現,有一點瑩潤的微光,“為什麽躲著我?”

“中臺親口所言,不想再看見我。”唐恬慢慢走到竹舍窗邊,靠在窗欄上,轉身看他,“中臺忘了?”

暗室無燈,月色從唐恬身後入室,裴秀半點看不清她面上神情,“那是之前,後來……”

後來?後來她不管不顧在唐家舊宅填埋黑火,欲與唐鳳年同歸於盡——可惜沒能得逞。中京城中無事能瞞過中臺閣,蕭鐵軍帶人趕到,黑火燃炸的瞬間救了唐恬——和唐鳳年。

沒能死成,只能茍活。

“時至今日,不瞞中臺,”唐恬低著頭,“我也不想再見你了。”

裴秀指尖一顫,“你說什麽?”

“我不想再見中臺。”唐恬平靜道,“人總是會變,我已不再是當初那個唐恬,”她目光如刀,筆直看他,“中臺不是也變了?”

裴秀瞳孔劇烈一縮。

唐恬道,“唐家欠中臺的,應是還不了了。如今唐鳳年全身癱瘓,再想為惡也是無力施為。中臺若能稍稍氣平,留他一命也可。”

裴秀低著頭,忽一時輕輕發笑,“你知道怎樣才能叫我傷心。所以便肆無忌憚,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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