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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妝成多自恨,夢好卻成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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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日子冷得早,雖才十月陌鋣卻早早穿上那套頸處綴了一圈白狐貍毛的淺清色大氅------今兒難得出了大太陽,漓生一早去掀自家老板的棉被,說是難得日頭大要曬棉被去!!!

一向畏寒的陌鋣被他鬧得不行也就只好起了床出現在前店。籠著兩頭圈著灰貂毛的袖籠子窩在太師椅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踢踏著腳上那雙攛金線的黑綢棉鞋幾乎就想在這點了銀碳的前店再去會會周公。

偏有人不讓他如願-----半掩著的鏤空花雕門被吱的一聲給推開了,伴著漓生不知從哪弄來的木制風鈴,幾聲銀鈴似的笑聲傳了進來,“陌先生,昨兒咱們姐妹幾個比繡工,譴人來請您,何故不來?”開口說話的女子一身繡著春桃樣式的金線攢邊衾衣,風風火火的便沖了進來直向陌鋣追問,這身形未長的是林家幺女林秀祺

“祺妹,陌先生在歇息呢,咱們輕聲兒些。”後頭跟進來的一身碧色淺褐織秋菊的披風的年長些的姑娘是林家長女林秀雲。

“好歹是雲姐,知道疼人,不比咱們這些做妹妹的毛躁。”最後進來的林家次女林秀熹卻是穿著做了大朵秋棠的大紅衾衣。

“熹妹慣會取笑人,如今連我這個做姐姐的也不放過了。”被打趣了的林秀雲嗔道。

“若不是平日裏大姑娘平易近人,二姑娘怎麽敢以下犯上呢。”陌鋣再三人幾句話之間便清醒了過來,請了三人入座,為三人斟了茶覆又坐下。

“可是我們叨擾陌先生了?”林秀雲淺聲道。

“哪裏,這時日也該是鄙人開店的時分了。”陌鋣笑道。

“可見是雲姐姐說話有分量,若是我們這樣說,只怕陌先生會怪罪下來呢。”撚了陌鋣桌上的碗花糕的林秀祺嘟嚷著道。

“有了這麽好的碗花糕還堵不住你的嘴麽!”林秀雲臉頰緋紅,嗔道。

“這是三姑娘說笑話呢.三位姑娘都是鑾金閣的貴客,哪有怪罪貴客的道理呢?鄙人還怕三位姑娘要責備招待不周呢。“陌鋣只當聽不出林秀祺話裏有話,故意看不見林秀雲的臉色。

“陌先生好不懂人心!”林秀熹嚷道。

“陌先生昨日為何沒有應邀?”———偏又是林秀祺與她二姐一同開了口,陌鋣樂得裝沒聽見林秀熹的話,

————“昨兒漓生出門去了,店裏少不得我照應,這才沒去。”陌鋣輕笑著答道,“昨兒的比試誰得了冠?”

“蘇家意如姐姐得了冠,也不知她是哪裏學來的繡那樣好的繡法,倒是我們尋常沒見過的 。”林秀雲到底年長些,見陌鋣的樣子心知他不欲再談那樣的話題,便順著他的話頭岔了話題去。

“可惜鄙人竟沒那個好運見見那好繡法。”陌鋣笑道,隨口惋惜了一句,卻是不大放在心上的。

“這有何難?我便送了來與陌先生瞧瞧。”話音剛落,便見一個身型比林家三位姑娘稍長的女子轉過屏風進了店,那女子發式是尋常女子不做的馬尾,“我素來不愛做繡,不過是前兒得了個好玩意又趕巧碰上了林家三位妹妹和幾個姐妹比繡工,便拿了出來,雖說是得了冠,可這錦囊實不是出自我手。”這位蘇家獨女意如小姐是上過洋學堂的姑娘,思想行為素來與別的姑娘不同,連這樣冷的天氣也只是穿著米黃色的洋裝蹬著一雙及膝的黑色馬靴。

“倒難得蘇小姐來我店裏,素來不是嫌鄙人商人本色一股子銅臭味便是說鄙人迂腐的麽?”陌鋣打趣道,他一向愛和這爽朗坦蕩的蘇家大小姐打交道,說起話來自然也就不拘了。

“雖是這樣說,可陌老板一雙好眼力意如自然也知道,原以為昨兒的比賽陌老板會來..既然陌老板沒去,我也只好帶了來請您過過眼幫我瞅瞅了。”蘇意如一邊說一邊從隨身的雙肩女士軍用背包裏掏出一個累金絲繡花的錦囊來。

陌鋣接過一看便笑了,“這是蘇繡的雙面繡手法,用褐綠線打了底做柳條的暗影,又用嫩綠做柳條---這樣式到只是尋常的柳葉合心,只是難為這秀女,這樣一幅小小的柳葉合心她竟還藏得住這麽一句詩。"

“果然是陌老板眼光不錯,我初見它時可是研究了半日才看出來這一句詩。”蘇意如一拍掌笑道,“只可恨意如才疏學淺,不知這句詩是誰的高作。”

而這邊林秀祺早從陌鋣手中搶了著錦囊去,“竟還有句詩在裏面?那日也沒細瞧,只嘆它著繡工去了。是句什麽?”

“蘇姐姐說出來給咱們聽聽罷,說不定我們雲姐知道出處呢。”林秀熹在一旁也不瞧那錦囊不冷不熱的說道。

“妝成多自恨,夢好卻成悲。”蘇意如也不在意她的態度,自念了那句詩向林秀雲問道,“雲妹妹可曾聽過?”

“小妹哪裏懂這些,熹妹胡說呢。”林秀雲亦不知道,有些責怪的剜了林秀熹一眼。

“..依鄙人看來,這只怕是隋唐的物件,我倒是喜歡,卻不知蘇小姐肯不肯割愛?”陌鋣看著林秀祺手中的錦囊向蘇意如問道。

“這有什麽難,陌老板出這個數我便把它交給您了。”蘇意如右手比了個八的手勢。

“蘇小姐還嫌鄙人商人本色,我看蘇小姐自己也鉆那方空兄裏去了呢。”陌鋣笑道,其實這價錢到也合理。

“陌老板不知道,我有一個遠房表兄,姓唐,如今在蔣委員長手下謀事,這錦囊也是他前兒送來我這裏的。”蘇意如笑道。

“這東西倒送的精巧,莫不是與蘇姐姐的定親物件吧?”林秀熹道

“我們雖說是遠房表親,可也是有親緣血脈的兄妹,怎可結親?”蘇意如緩緩道,“林二妹妹沒見那報紙上說的民國頒令,現下表親也不許結親了。”

陌鋣挑眉眼見林秀熹還要在反駁只怕她們要吵起來他夾在中間也無趣忙道,“三姑娘不是素愛鑾金閣的糕點麽,快與二姑娘去廚房瞧瞧,今早我一起來便聞見了,漓生不知道又做了什麽好東西呢,香得很。”

到底是小孩兒心性的林秀祺一聽果然立時扔了那錦囊拉了她二姐往側旁的廚房去了。見兩人離了大堂陌鋣才暗暗舒了口氣,覆又向蘇意如道,“蘇小姐的意思鄙人知道了,那您何不將這東寄在鄙人這裏賣,那價兒也定是高過您的數。唐上校送來的,鄙人也就不與您分成了,等來日再有好東西,蘇小姐送與鄙人開開眼便罷。”

“陌老板既有此心,意如若不允豈不是不恭了。”

等林秀祺和林秀熹出來時便見自家大姐和蘇意如湊在一塊絮絮叨叨的不知說了些什麽湊趣,陌鋣卻倦在太師椅裏半瞇眼假寐。

林秀雲見自家三妹吃得心滿意足了同自家有些氣悶的二妹從廚房裏出來笑道,“兩個貪吃的丫頭,我們要回去了。出來的時間也不短了,再不回去,父親該遣人出來找了。”

林秀祺順從的點點頭,林秀熹卻看向了蘇意如欲言又止。

蘇意如見她這模樣便明白了,輕笑著起身道,“我也回去了,陌老板,三位妹妹,回見罷。”說罷與四人略點頭行了個禮便率先轉過屏風,掀了厚厚的遮風簾子出了去。

林家三位便也告辭離去。一時間便獨剩陌鋣一人與那桌上的錦囊了。

“這幾位小姐也真是呢,一來便全來了,一走又全走了,害咱們老板一會差點應付不過來,一會又這樣孤單。”一早見四位小姐來了躲在後院收拾屋子的漓生進了大堂取笑自家老板。

陌鋣半眼也不瞅自家管家,拎著那錦囊哼哼兩聲回了房---天氣冷,睡個回籠覺去!!

...推開自己房門的陌鋣站在門口怔了下,勾了勾嘴角,擡腳進了屋,“夫人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冒昧的闖進陌先生這裏是希望先生不要讓那個人找到我。”站在他房裏的鈿金檀木集錦閣子前的女子輕聲道。

那女子梳著隋時出現唐時風靡的淩雲髻,頭上僅有一根銀蝶穿花步搖,雖只是穿著普通的隋宮裏的粉黃齊胸襦裙未做濃顏卻美得不可言喻,那顏面艷若桃花,美貌異常。想來那流傳下來的文史並未造假。

“鄙人不明白,這是為何?”一向不都是急著尋那輪回轉世之人麽,怎麽還有這樣躲著逃著的?

“先生必然知道妾身的故事,便是幫我一回又何妨?”那女子卻並不解釋,只向陌鋣求助。

“呵..哪裏是我不願幫夫人,夫人必也見過上校閣下吧?所以才會輾轉來鄙人此處。“陌鋣無奈,“他的執念太深,鄙人只怕幫不上忙。”

那女子張了張嘴才要開口卻猛然發現自己結界一震,立時將自己隱了去,“無論如何,拜托先生了。”

“那鄙人也只好勉力一試了。”陌鋣道,哎呀呀,小夫妻倆鬧別扭鬧個幾千年,這叫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情何以堪啊。陌鋣裝模作樣的彈了彈身上子虛烏有的灰---便聽見吧嗒吧嗒的腳步身,幾秒後房門就給

“嘭”的一聲踹開,“老板,有客人!!!”

“就來。”陌鋣隨手把錦囊扔在那集錦閣子裏踱著小步子去了前店。

“請陌老板將她交予我,”座前的男子披著一件金線攢龍騰雲樣式的銀鼠衾衣,儀容俊美斯文有禮。

“這位客人口中的“它”是什麽?”陌鋣淺笑。

“那枚柳葉合心的錦囊。”座前的客人竟也如此溫和的答道,倒使陌鋣暗自納罕,史書記載隋煬帝殘暴粗戾,這可不像。

“漓生,去把咱們店裏的錦囊都取了來給客人挑。”陌鋣早年裏也收過幾枚錦囊,原是夫人求了他,他少不得要盡力替她瞞一回了。“客人只管挑,柳葉合心的我這是沒有,不過卻又別的好的,客人若有看中的,我給您八折。”

“陌老板何苦用這些俗物來唬弄我。”男人還是一派溫潤,不惱不怒。“它是她親手繡的,哪裏是這些俗物可以擬比的?”

“客人這話,鄙人倒是不懂了呢。”陌鋣亦還是淺笑裝蒜。

“陌老板是要逼我不恭麽?”他起了身要往裏闖,竟是沈不住氣了。

“客人說她不俗,自也是了解她的了!”陌鋣提高了聲量道,“難道您不明白,依她的心性是不願再見您了才這樣躲著您,您又何苦再逼她?”

“胡說!!她分明是願意的!!你且向她說去!說我來接她回去了,她定和我走!!”

“難道客人不記得了?當年夫人在那深宮之中怎樣期盼你,而你卻...”

公元六百一十年,隋帝楊廣壽辰,那年大運河開通,他乘著那繁華奢靡的龍船來揚州看瓊花。她那年及屏,讓與他同來的蕭皇後派人選進他的迷樓之中。蕭皇後素來了解隋帝的性情----美人還是由他自己發現才有趣,便把她分配去了隋煬帝新晉的的夫人朱貴兒的寢殿。

只是,她沒想到,蕭後也沒想到,朱貴兒打發了她去後殿做雜活,她甚至不曾與隋帝見一面。那個她心中所愛慕的男子一直都不知道他身邊有個她,明明她在這迷樓之中,明明她如此貌美,可他不知道她在。朱貴兒藏起了這絕美的女子,她自然不甘願讓侯氏搶去她的寵愛。

後殿的嬤嬤總對她大呼小叫,““小蹄子!不去做活,站在這裏看什麽!陛下可不會來我們這臟地方!!”是啊,這臟地方,他怎會來?有她在這裏,她所侍奉的朱貴兒也不會讓他有踏入這裏一步的想法啊。

一起做雜活的婢女也不待見她,“那臭丫頭以為自己有什麽姿色麽!!難道還想媚住陛下?!真是癡心妄想!!!”她年紀雖小卻知明哲保身---穿著比其他婢女更臟亂的粗布衣裳,總把自己弄得臟兮兮的,太過耀眼她們恐怕不僅僅是這樣議論和嘲笑她幾句就放過她了吧。

她一直記得他的“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早年她還在家做女兒時便聽兄長們傳誦過這首詩。她向他們打聽過,這樣美麗的詩句出自當今聖上。她想,可以寫出這樣好的句子的人想來必定不會差吧。她仰慕他,期盼著有一天可以成為他的妃子,與他和詩成誦。

蕭後給了她這樣的機會,她在旌忠寺遇到來此求福的蕭後,帶她入宮去。蕭後與她說過,我不會向陛下引進你,你若想與我成為姐妹,就要自己想辦法讓陛下註意你!

呵~她輕笑,叫她怎麽讓他註意到自己?她知自己美貌,卻不屑以色侍君。可現在,她連這個方法也用不上,朱貴兒限了她的出入範圍,她沒有出後殿的腰牌。細細洗凈了自己的絕色容顏--只有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可以把自己打扮出來,才敢在泛黃的銅鏡中看一眼自己絕色的容顏。

——今日月色正好,不若去院子裏賞玩一番罷。她雖不能出後殿,卻可以從偏門往宮中最低等的奴才們住的掖庭去。那裏比朱貴兒寢殿的後殿還不堪,他覺不會去,自然朱貴兒也就不限這條路了。而這個時候掖庭的奴才們都忙了一夜歇息去了,自不會註意到她。

可是,是哪裏出了錯?朱貴兒竟在第二日清早將她打發去了那個早逝的宣華夫人的陵寢為侍——陛下已經很久不去那人的陵寢了,便是去了,為了對逝者的尊重亦不曾在哪裏做過什麽風流韻事,那裏的侍從他亦不去染指。

若不是因這小小婢子是蕭後分來的,她早早便要去了她的性命。

她在這陵寢裏寫下“庭絕玉輦跡,芳草漸成窠。隱隱聞簫鼓,君恩何處多。”的句子,她曾疑惑過,朱貴兒怎會允許自己離開她的視線。後來才知,在這裏他是虔誠的,不會看任何女子一眼。而讓朱貴兒突然間令侯氏來此的原因她一直不知道,那夜,她在掖庭賞月弄花,吟下“秘洞遍仙卉,雕房鎖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寫昭君。” 之時,讓隋帝聽了去。他雖不曾見她的面容,卻固執的認為,敢寫出這樣句子的女子,必是絕色。只可惜朱貴兒立時來尋他,他才沒有上前封她。第二日他滿宮上下找她,朱貴兒自然害怕讓隋帝找到她了,便送了她去宣華夫人的陵寢。

終究是造化弄人,她與他錯過了,就此生錯過了。

在她進宮八年後,她終於等不下去了,在宣華夫人陵寢的大殿自縊而亡,臂上懸掛著她新制的錦囊——便是那枚柳葉合心的暗藏了“妝成多自恨,夢好卻成悲。”的錦囊。

他也終於見到她了,也終於知道,那個吟唱著“秘洞遍仙卉,雕房鎖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寫昭君。”的女子是誰了,在她的錦囊裏留下了這些年她的詩句。他驚異於她死後依舊美貌異常的絕色容顏,降罪與宮中選美的宦官,並請來術士將她的魂魄招回封於錦囊中。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呵。”陌鋣輕嘆道,“便是你強留了她又有何用?你們終歸殊途啊...客人,這是罪過啊---這樣擅自將魂魄留在這世上,您害得夫人不能轉世了啊。”

“我一直在尋她,當年在掖庭外的小路上了,我聽她吟唱著她的詩句,我一直希望見到她,想看看這個寫下‘毛君真可戮,不肯寫昭君’的她。”那儀容俊美的客人回憶著,“她必定傾城絕世,”

所以可以想象當他知道那個自縊在宣華陵寢大殿上的宮女竟就是自己多年苦尋不得的女子時他的震怒。可以想象,他請術士來封她的執念。

“我輪回至今亦不曾忘了她,在這世間尋那錦囊,直到前些日子我才在唐上校那裏見到那枚錦囊,又一路輾轉追尋來您這裏...”

“可是,尊貴的客人啊,我還不能把她交給你啊。”陌鋣苦笑著。

“連見一面也不可以?”

“抱歉”

陌鋣此生也忘不了,那位客人在店裏嚎啕大哭的模樣。她竟也是如此狠心的人呵,連見一面的機會也不給他......

作者有話要說: 在網上查到侯夫人的時候幾乎是一瞬間便定下了這個女子為第三篇的主角,忘了在哪裏看過她的“妝成多自恨,夢好卻成悲”一直很喜歡這句詩,卻是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才知道它的作者是什麽樣的人。我想,真正的侯夫人恐怕是不愛隋帝的吧,他可不是什麽好人。可是能寫出《春江花月夜》那首這樣美好的詩句來的男人會吸引同樣有才華的侯夫人就不那麽奇怪了吧。先愛上這個男人才了解真正的他,那麽即便這男人再壞,也沒辦法不愛他了吧。結局是早就想好了的,經歷了這麽多年歲的侯夫人恐怕是不願意再回到他身邊了吧--這與愛不愛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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