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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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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婠耳邊充斥著各種聲響,她感覺有人蹲到自己身邊,扶起自己。身體沒有一處不疼,地上的泥水滲進春裳,凍得刺骨,暈眩感不斷傳來,她的目光像被撞散,透過披散在眼前的亂發只能看到男人掖得整整齊齊的衣襟,即便在深夜也一絲不茍。

“秦婠。”

他聲音厚沈,“婠”字帶著某種熟稔的尾音,身上有淡淡奇楠香,衣裳總是整齊……秦婠恍恍惚惚,撞碎的目光裏男人的容顏也模糊不清,他將她扶起坐在地上,她卻忽然鉆進他懷裏。

奇楠香越發好聞,像她枕畔縈繞未散的男人氣息。

“沈浩初,你回來了?”秦婠拽住他的衣襟,像在家裏與他玩鬧一樣,將他衣襟抓亂,再把手臂圈到男人身上。

男人的身體很明顯僵住,聽她嚶嚶聲裏對另一個自己的眷念,忽然恍惚。

身後侍衛的腳步聲漸漸湧來,他終於輕輕喟嘆一聲,有些無奈:“秦婠,我不是沈侯,我是卓北安。”

溫暖的手掌撫上她的後腦,秦婠卻如大夢初醒般仰起頭,撞散的目光漸漸拼湊出完整的男人模樣——削瘦的雙頰,淺淡的唇,依舊是清俊蒼白的模樣,唯有眉鋒與瞳眸裏是這世上少有的堅毅。

“北……北安叔叔……”秦婠大驚之下話也說不利索。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認錯人了,這回更加離譜,還動上手了。

卓北安只是笑笑,很快又收斂,直起身朝遠處揚聲道:“何寄,劍下留人!”

秦婠想到自己逃離賊匪鉗制時閃過的劍光,她轉頭望去,卻又被卓北安按著腦袋轉回。

“別看了。”他淡道。

她身後的賊匪早被何寄的劍刺成血人,斷手還落在半道,場面委實殘忍。

“你受傷了?”卓北安看到自己淺色的外袍沾上幾處血手印,是她剛剛抱來時按上的,他蹙了眉執起秦婠的手。

玉白的手上有不少傷口,血還沒止,是她用匕首割繩時造成的。

“皮肉傷,沒事。”顧著逃命,秦婠也沒覺得多疼,“抱歉,弄臟你的衣裳。”

暈眩感已經去得差不多,秦婠扶著卓北安的手站起來,又急問他:“我表哥呢?找到他了嗎?”

卓北安點頭:“羅公子沒事,我根據白天秦雅的行蹤在南華寺的山洞裏找到了他。據他所述,他在南華寺後山遇到秦雅,被她以你為由騙到了人跡罕至的山洞中以藥迷暈。秦雅並沒囚禁他,只是將他身上衣物剝去,令其難以離開山洞。令兄到現在還以為此事是秦雅的惡作劇,並不知道自己逃過一劫。”

換言之,秦雅確實救了他。

秦婠徹底松口氣,卻聽卓北安又道:“但是現在秦雅不見了。”

她的心便又懸起——秦雅的想法已難摸清,這人分明沒打算向羅慎下手,卻騙她去殺秦舒?

對了,秦舒?

“卓大人,另一賊人以秦舒姑娘為質跑進林中,卑職們跟丟了。”侍衛前來稟報。

“砰——”卓北安還沒回答,遠處就扔來一個滿身血汙的人,恰是剛才抓著秦婠的賊匪。何寄執劍而來,劍尖上血珠滴落,匯成一片。

火色下他雙眸淬毒般的暴戾,在瞧見秦婠之時,那戾氣又加深三分。

“有沒受傷?”他朝秦婠問道。秦婠披散著頭發,一身衣裳皆是泥汙,臉頰與手上處處血痕,脖子有兩指多寬的淤青,形容狼狽,瞧得他又疼又怒,滿心怒火恨不得將賊匪千刀萬剮洩恨。

不過離她這點時間,竟就起了這樣的禍事,他恨自己沒能守在她身邊。

秦婠察覺到他一身的戾氣,衣裳上滿是血汙,眉眼裏殺氣外洩,一副生人回避的模樣,旁人見了都怵他三分,她反上前兩步,道:“我沒事,你呢?”

“我也無礙,他的血。”何寄往地上的賊匪踢了一腳。

那人哀嚎起來,還沒死。

“卓大人,卑職請命隨羽林衛抓捕賊匪。”何寄抱拳道。

卓北安道:“好,你帶著這個人去抓,天亮以前,本官要見到人質安全回來。”

“是。”何寄又深看秦婠一眼,總算緩道,“你跟卓大人先回去,待我替你把這些人都抓了,再去看你。”

“你小心些。”秦婠低頭回避開他的目光。

那裏有些情緒,太露骨,與從前大廂徑庭,遮不住。

何寄沈步離去,秦婠一轉頭,對上卓北安洞察的眸,他道:“夫人,走吧,我送你回去。”

他沒有多餘的話,卻好像看穿了許多東西,秦婠在他眼前無所遁形,只能一步一步跟隨,看他蜷著背咳了幾聲,很快又挺直了背。

這一夜,真是漫長。

————

卓北安將秦婠送到南華寺一間單獨的禪房內,又派人請來寺內懂醫理的僧人替她診治,再將已發現秦婠失蹤而急得團團轉的小陶氏等人請了過來,讓她安心呆在這裏休息。

折騰了大半夜,天已將明。秦婠精力透支得太嚴重,不等湯藥熬來就昏沈沈睡過去,小陶氏就在旁邊守著。卓北安只向眾人說佛寺附近有山匪出沒,秦婠差點就被擄出寺去,幸而救得及時並無大礙,小陶氏聞言雙掌合什連道了幾句“阿彌陀佛”。

卓北安在門外看了兩眼,身邊謝皎問他:“大人為何不進屋?”

他搖頭:“不合時宜。”

即便她嫁的人是另一個自己,外人眼中,她也是鎮遠侯夫人。

他們之間,不能存在一點點的逾越。

“你呢?他怎會放你回來?”他轉而問起謝皎和皇帝。

謝皎挑了眉:“我和他說了,我答應過沈侯在沈家呆到他回來為止。”

卓北安道了句“也好”,見屋裏已無甚大事,轉身便離。

————

翌日,天仍陰。

秦婠昏沈沈地醒來,她似乎做了個冗長的夢,很多破碎的畫面交疊出現,分不清時間地點,到最後也拼不出完整故事,醒來後她便再也想不起夢中何物。

屋裏只有秋璃和謝皎照顧著,滿室藥香彌漫。

秦婠看著被布制包起的雙手,仰面躺著問道:“大太太她們呢?”

“大太太昨晚在夫人身邊守了一宿,早上法會開始時,她帶著三個姑娘去參加法會了,她交代過莫吵醒夫人,讓夫人安心休息。”秋璃見人醒了就給她倒藥。

秦婠一骨碌坐起,身體酸澀地疼,但並沒大礙。

“皎皎,山匪可抓到?秦舒呢?”她一覺睡到這時候,也不知外間如何了。

謝皎靠著窗,天光照亮她眸中冷意:“抓到了,你的何寄哥哥大開殺戒,殺了好幾個頑抗的賊匪,秦舒也被人從賊窩裏救回來了,不過秦達被賊匪給殺了。據秦舒說,這批賊匪想抓秦達和她向秦家勒索,事情敗露才痛下殺手。秦達是主要和賊匪聯系的人,他一死,雙方各執一辭,秦舒事先並沒同這夥人接觸過,脫身容易,不過……”

秦舒當然不會在這種事裏留下把柄叫人抓信,秦婠毫不奇怪,只道:“不過什麽?”

“她被人擄進賊窩一夜,今日這寺裏又都是各府夫人太太小姐,這流言已經傳得滿天飛,回京後恐怕有得受了。”謝皎嘲道。

流言的威力秦婠上輩子深刻領教過,不管秦舒在賊窩裏遭遇了什麽,只怕都難逃世俗惡意揣測,她苦心經營了這麽多年的形象,幾近一夕覆滅。她的親事未定,又被康王厭棄,如此一來,怕是雪上加霜。

但這又能怪誰?

不過作繭自縛。

秦婠接下秋璃遞來的湯藥,閉著眼蹙著眉,仰頭一飲而盡,宛如飲酒。

“走,咱們出去看看。”把藥碗扔在桌上,秦婠起身。

————

寺鐘沈沈,隨風撞在心上,連綿不絕,前音餘韻未褪,後聲又起。秦婠梳妝妥當出來,法會已進行了一大半,午間的齋宴小憩剛過,祈福的人都集中在大殿前空曠的蓮臺上聽高僧講經。

佛法有雲,眾生平等。故蓮臺之上無分貴賤,不論何人皆只得蒲團一張,與高僧席地幕天盤膝而坐。秦婠從旁望去,只見蓮臺上黑壓壓的人頭,眾生皆寂,只有僧人洪亮的聲音。

昨夜南華寺外應該有場血雨腥風,可未曾影響半分,這個法會仍舊莊重肅穆。

秦婠不急著過去,目光緩慢掃過蓮臺上的眾人,並未瞧見皇帝和卓北安等人。

“夫人,看,是三姑娘。”秋璃眼尖,一眼看到跪在蓮臺靠前方醒止處的秦舒。

秦舒雙手合什、眉目低垂地跪著,並非盤膝而坐,身上是淺青蓮色的衣掌,烏黑的發齊整梳起,只簪著兩支珍珠簪,在人群裏像朵靜謐盛放的蓮,似乎絲毫也未受昨夜風波影響,也毫不在意身後眾人異樣目光。

“她倒厲害。”謝皎忍不住譏誚道。

受了那樣的劫難,她還能泰然自若地出現在人前,便是謝皎再不喜歡這人,心裏也不禁要誇上一句聰明。

“她這樣大大方方地出現,反倒堵了悠悠眾口。”秦婠也忍不住要想,秦舒不愧是秦舒,燕王康王的打擊未能打倒她,被擄進賊窩救出,還能在第一時間想出應對辦法,比起躲在房裏自怨自艾,毫無疑問她安然無恙的出現在眾人面前能將流言最大限度地平息。

秦舒的韌性,比她所想得要大得多,秦婠自愧不如。

臺上的高僧講經告一段落,開始答眾生惑,底下的人卻無人開口,眾生最大之惑卻是不知惑在何處。有人自遠處走來,頭戴雪帽,身上披著緙絲錦段的披風,眉目嫵媚。

“大師,弟子有惑。”這人停在眾人之後,聲音像檐下風鈴。

秦婠與眾人都轉頭望去,卻見失蹤許久的秦雅婷婷立於人後。秦雅失蹤和秦舒被擄一樣都沒瞞住人,從昨晚開始就鬧得沸騰,這裏坐的不少人都知曉這事。

“四丫頭,你……你這是去哪裏了?”帶秦家姑娘參加法會的劉氏昨晚已經因為秦舒而擔驚受怕一夜,此時又見秦雅突然出現,心頭陡然加速跳動,總覺得沒有好事。

秦雅卻不理她,只看著臺前高僧。

“施主有何惑?”高僧合什一禮,溫言問道。

“弟子心中有苦,此苦難解,想求佛祖渡我。”秦雅目光轉了轉,瞧見人群之外的秦婠,竟朝他頜首一笑,沒了昨日乖張,“佛曰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盛,弟子之苦,源於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故而強求,種種罪孽皆因此生。”

“施主所求何物?”高僧問她。

“一個男人。”秦雅平靜非常,“鎮遠侯府的小侯爺沈浩初。”

此語一出,群情沸然,底下響起一片議論聲,劉氏臉色頓變,左顧右盼要喚人將秦雅架下去,不過來參加法會並未帶著仆眾,她一時也難找到人,只得命身後的人去喚秦家仆婦來。

秦婠站在樹下也已愕然,萬沒料到她能當眾說出這番話來,一時五感雜陳,竟不知能說些什麽。距她五步之遙的身後,何寄也突然頓足,沒人比他更清楚,秦雅口中的“沈浩初”說的是誰。不過少年一時溫柔,種下的卻是日後數載癡心錯付,他愛錯了秦舒,秦雅何嘗不是所愛非人?

“我知道我姐姐嫁給了沈侯,我不該再有念想,但你們大概不知道,原來能嫁沈侯的人是我。是我要強求這段姻緣,明知他心裏藏著的人秦舒,也非要強求,鬼迷心竅設下蓮池一局。你們不必以這種目光看著我,你們都知道我說的是哪件事,就是當日我大姐姐因為落水被沈侯救起而嫁進沈府之事,那是我設的局,是我想進沈家,本要自己落水,不料卻被秦舒利用。秦舒自己不願嫁給沈侯,卻又不肯我嫁進沈家,只因我與她處處為難,便設下毒計,令我大姐先我一步失足落水,叫沈侯救了去。你們可睜開眼瞧清楚了,這譽滿全京的秦家四姑娘,到底生了怎樣的心腸?”

秦雅的話說得又快又急,幾乎讓人無招架之力。

“我從沒做過這樣的事!”秦舒謔得站起,氣得雙目通紅,淚水止不住的落下,“你……你含血噴人,空口白牙的冤枉我,且拿出證據來!”

秦婠突然慶幸,自己沒有出現在這法會之上,秦雅今日瘋狂之舉,必令整個秦家蒙羞,使得秦沈二府都淪為京中笑談,這爛攤子也不知該如何收拾了。

“證據?我不需要證據,我以我半生幸福為證,為我做的事贖清罪孽,求一個心安理得,修一個來世,你敢嗎?”秦雅說著,將頭上密實的雪帽一掀,再將身上披風解下。

全場皆寂。

秦雅三千青絲已去,緙絲錦緞的披風如繁華塵世,被她拋擲於地,露出其下素青袈裟。

什麽時候削發為尼,誰都不知道,只是從此便青燈古佛,了卻塵事。

秦婠捂緊胸口,被這幕驚得久難平靜。便是何寄,也不禁手指掐入樹皮間,滿目覆雜。

秦雅聲音未停,仍在數著秦舒和自己做過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聽得眾人目瞪口呆,秦舒面色惶然,已是難以招架。

秦婠聽了幾個回合,腦中嗡嗡作響,已經不願再去思考這些陰祟勾當,轉身離了蓮臺。

作者有話要說: 不不不,我沒有挖坑,連預收坑都沒鏟下去……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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