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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回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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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婠想起卓北安。

那個瘦削挺拔、步履堅定卻又蒼白脆弱的男人。

她認識卓北安很早,在總角之歲便遇弱冠少年,那時他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寺丞,而她也只是背著母親偷吃饅頭的小饞鬼,除了一聲“北安叔叔”,他們之間再無其他。她絕想不到多年之後,竟會是卓北安陪她走到生命盡頭。

他是她父親的同僚,時常到秦府與她父親談論時政與要案,年歲分明比她父親小了一大輪,可每回秉燭夜談過後,她父親總要感慨少年的見識與胸懷,即便他為官多年也比不上,而每每感慨完,她父親也總要加上兩個字——可惜。

可惜什麽?

可惜卓北安身染不治頑疾,少年壽不足、體不健,空有滿腔抱負無力可展。

所以秦婠同情他,但也怕他。他不常笑,眉堅目定,很嚴肅的一個人,她從來沒見過哪個人像他這樣,能把脆弱與強大兩種截然不同的個性揉在一起。

脆弱的是他的身體,強大的是他的心。

她以為他很兇,後來自己進了牢,才知道他其實是個寬厚溫斂之人。

只有他,在她身陷囹圄、被人避如蛇蠍時來見她,也只有他答應她要替她翻案,雖然沒有成功,但她知道他盡力了。刑場最後那一眼,她在他眼裏看到愧疚和痛苦,他那樣的人,沒能救下她,估計一生都會背著這層愧疚,也不知她死之後,他怎樣了?

————

“夫人?夫人?”秋璃連喚幾聲,才把秦婠從回憶裏喚醒。

“什麽?”卓北安的模樣遠去,秦婠低頭,看到自己手裏拿的禮單。

兩人已走到外間翹頭案前,案上堆著一撂東西,都是府裏各處送來的賀禮並幾張吃酒的帖子,而秦婠手裏拿的正是邱清露替她準備的回門禮,她只掃了兩眼就闔上,和上輩子一樣,這禮單豐厚,人參燕窩、綾羅綢緞及各色果禮皆全,挑不出錯來。秦家在京中也算顯赫,就算她嫁過來再怎麽不受待見,這臉面還是要顧及的。

“這禮單沒問題,清露嫂子辦事果然周全。”秦婠收起禮單,想了想,命人從箱裏找了對麒麟玉出來,讓青紋送去給邱清露作謝禮。

玉是送給邱清露的一雙兒女,邱清露嫁入沈府一年就誕下對龍鳳胎,極得老太太歡心,又受丈夫寵愛,在府裏地位穩固,是以雖然是二房年輕輩的媳婦,卻已越過婆婆主持府中中饋。反觀大房這邊,在她嫁進來之前,只有小陶氏一人,小陶氏繼室難為,為人又軟弱不堪,加之和沈浩初關系不睦,不被老太太喜歡,這麽多年都如履薄冰地活著,也是可憐。

青紋一走,秦婠轉頭又讓秋璃與夏茉打點出幾份表禮一一包好,邱清露那邊備下的回門禮是送予沈府,她自己另備的東西,卻是要給父母的。

想想明日就能見到父母,她心裏止不住地激動。

————

才忙碌了一會,天便漸漸暗沈,青紋從邱清露那裏帶了一梅花攢盒的點心回來,屋裏已經開始準備膳食。沈浩初回來看了秦婠後就去了瓊海閣,那是沈府的外書房,也是他見清客門人的地方。

晚飯比中午的清淡,青紋一邊將飯菜擺上桌,一邊拿眼望秦婠:“夫人,時辰不早了,要不奴婢去瓊海閣問問?”

她以為秦婠要等沈浩初用飯,可話音才落,秦婠已經一屁股坐到桌旁。

“不用了,侯爺跟前有沈逍侍候著,餓不著他,興許他們已經出府尋樂子,咱們吃咱們的吧。”

青紋、蟬枝幾人很驚訝,就是秋璃也覺得頗為不妥,可秦婠早已落箸夾了段魚肉放到骨碟裏細細剔起,秋璃只好勸道:“夫人,還是著人去請請侯爺吧?”

“不必。”秦婠眉眼不擡。沈浩初不待見她,上一世她自嫁進沈府到他死,他也沒在她屋中留用過一頓飯,她又何必再如當初那般用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人心肉長,凍得久了,就成頑石,與其兩看相厭,不如各自自在,豈不更舒坦。

“可……”青紋還想勸她,卻聽到門上珠簾被撩動的聲響。

皂靴邁過門坎踩進屋裏,幾聲叫喚跟著響起:“侯爺。”

秦婠動作一頓,很快從椅子上站起,蹙眉看進來的人,輕聲道:“爺怎麽過來了?”

“餓了。”沈浩初一撩袍裾坐到她對面,目光掃過滿桌飯食。青紋早就盛好飯、舀好湯端到他面前,他直接端起碗先仰頭飲了幾口,才拿起象牙箸,沖秦婠道:“站著做甚?坐下吃飯。這湯不錯。”

他誇一句,青紋又前來替他舀湯,他卻揮手:“我自己來。”

上輩子體弱,生冷葷腥全忌,整日與湯藥為伍,他嘴裏寡淡,胃口不開,沒吃過幾頓痛快飯,竟是不知美食滋味。

秦婠慢慢落座,隨意拔著米飯暗暗打量他。此番回歸,他既不像從前那樣冷待她,卻也沒有露出親近的意思……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聽說侯爺今日見到北……見到卓大人了?”想不出的事她不再糾纏,轉而說起另一樁事。

“見著了。”沈浩初慢條斯理吃著,每一口都在嘴裏細細嚼品。

“他可好?”秦婠問道。

沈浩初擡起頭,道:“不太好。”

“他怎麽了?”秦婠擱下箸,神情一凜。

他沈默了片刻方回答:“夏秋之交正是嗽疾頻繁之時,這嗽斷斷續續會延續到第二年轉暖,坐臥難安,徹夜難寐,心疾亦會加重。”

“這麽嚴重?”秦婠知道他病得厲害,可不想此癥竟如此折磨人。

“你很關心他?”沈浩初瞧她面露憂切,便問道。

秦婠低頭:“京中皆知,他是個好官,只可惜身染頑疾,又與我父親是忘年摯交,我問候幾句也是應該。”

“放心吧,他還死不了,每年都這樣,他習慣了。”他自嘲笑笑,見她不動箸,就往她碗裏夾了塊燉爛的肘子。

秦婠卻聽出三分火氣,狠狠瞪他一眼,到底沒多說什麽。沈默間兩人用完飯,沈浩初吃了兩大碗飯才罷手,他胃口一好,秦婠胃口就不好了,對著他這臉,她吃不下東西。飯後,沈浩初與秦婠分坐在羅漢榻兩邊,隔著矮案上的一盞燭火各自無言。

夜色已濃,秦婠見他還沒走的意思,不禁煩躁——這人該不會想留下吧?昨夜沒有圓房成功,他別是想要今晚完成任務。

她正想著,青紋已端來消食的茶,茶放上桌後,她並不離去,而是站在旁邊,咬唇猶豫片刻,突然就走到兩人面前曲膝道:“夫人,侯爺,奴婢有話要回。”

“說吧。”秦婠看了眼沈浩初,點頭。

“夫人初來,對園裏的人不熟,奴婢今兒已將眾人喚來,夫人可要見見?另外園裏又添了秋璃、夏茉二位妹妹並奉嫂幾人,奴婢想著這園中人手可需重新安置,也請夫人示下。”青紋規規矩矩道。

秦婠飲了口茶,眼眸透過薄薄熱霧落在青紋身上,青紋被看得心一緊。

早上她安排眾人在蘅園門口迎接他們時就想說這事了,無奈侯爺並沒同回,晚上好容易才逮到這機會,她自不願錯過。

秦婠怎會不知她的打算。

蘅園這些丫鬟裏,青紋是最得沈浩初歡心的一個,她自然想趁著沈浩初在的時候把一些事定下,免得夜長夢多。這後宅裏邊,多的是主母嫁來之後就將爺們原有的丫鬟都發落出去的事。這本無可厚非,但青紋的心思,卻不止是被留下。

秦婠雖有自己的打算,但此時並不想如青紋的意,便淡道:“我今日身體乏得很,改日再見吧。”

青紋很失望,有些哀怨地看向沈浩初。

秦婠又朝沈浩初開口:“園中人事我還沒想好,不過青紋、蟬枝幾個丫鬟都是慣常服侍侯爺的老人,不知侯爺可有打算?”

沈浩初飲了兩口茶,站起身:“沒有,你既是侯夫人,這後宅之事理當交由你決斷,這裏一應事務便聽憑你的主意。”

青紋臉色一變。

“如此,我便作主了。”秦婠跟著站起,沒有推辭的意思。

“辛苦你了。”沈浩初放下茶,看了眼時辰,“我……晚上有些書想看,就宿在瓊海閣了,你不必等我。”

秦婠挑眉——果然,他不願留宿她這裏。

看來,是她多心了。

“是。”她略欠身,又道,“侯爺宿在瓊海閣,那邊可沒人服侍,侯爺挑兩個人過去吧。”

青紋又是一喜,盈盈大眼望著沈浩初,旁邊的蟬枝“嗤”了聲。

沈浩初斷然拒絕:“不用,我不習慣看書的時候身邊有人,誰都別過來。”

看到秦婠大眼落在自己身上,他又改口:“如果你有要事,可以來找我。另外,勞你幫我準備一床被褥。”

秦婠楞了楞,開口:“青紋,你……”

“被褥讓沈逍送過來就可以。”他馬上打斷她的話。

那廂青紋雙眸已盈水霧,連送被褥這種活兒他都不讓她做,這是怎麽了?

————

沈浩初不在,這蘅園就是秦婠的天下,屏退眾人,她便自由自在。縱然心思繁雜如麻,種種怪象解釋不通,但也架不住她的倦怠如海水來襲。

床軟被輕,秦婠不願再想白日之事,沈沈睡去。

一覺香甜。

翌日天晴,正是出行的好時間。秦婠早早起來梳洗妥當,出園時正要去請沈浩初,他卻已經帶著沈逍在蘅園外等她了。兩人同去豐桂堂給老太太請過安,被老太太留下用過早飯方出府去往秦家。

馬車碾過石板路朝秦府駛去,車內鋪錦著緞,點著淡淡百合香,沈浩初倚在枕上看書,秦婠靠著窗,兩人都不說話。街巷上的喧嘩聲隔簾而來,讓秦婠有些恍惚,像做了個漫長的夢。她伸手挑開窗簾,一縷風撲面而過,吹散她的恍惚。

熟悉的長街,她曾執傘走過,曾被喜轎擡過,曾坐馬車駛過,也曾坐囚車狼狽而去……

記憶裏熟稔的朱紅大門一點點清晰,作為被秦家放棄的族女,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還能堂堂正正地走進這扇門。

父親與母親的容顏漸漸浮上心頭,她激動地按住窗棱。可不過片刻,她的喜悅又被另一股冷意沖毀。回到秦府,便意味著她會遇到秦舒——那個被沈浩初愛了一輩子的女人。

正是因為秦舒,她才不得不嫁入秦府,與沈浩初當了一世怨偶,還累及父母。

這一次,縱她粉身碎骨,也決不叫舊事再演。

作者有話要說: 平安夜到了啊,大夥平安夜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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