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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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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宅在城東,離薛宅尚有段距離。

薛寒雲帶著數位師兄弟同行,門子往裏通稟,得了顧夫人示下,才引了人至二門,一桿標槍便迎面而來,疾如流星。薛寒雲忙摟著柳明月往旁邊閃避,其餘幾人皆是好手,輕松避過,那標槍“咄”的一聲釘在了二門的門框之上,尾部還顫了幾顫,可見此人臂力極好。

門子的臉色都有些白了,正欲道歉,卻從遠處沖過來一人,年約十六七歲,蜜色肌膚,英氣劍眉,身量纖瘦,著一身男裝,一開口,聲音卻有幾分雌雄莫辯。

“方才失手,差點傷了諸位,給諸位賠禮了!家母正在廳中等幾位,幾位請隨我來。”

說是失手,場中諸人皆是練家子,就連柳明月也覺著,倒有點像試探。

眾人皆有幾分疑惑,都聽說顧立將軍一女一子,兒子大約還沒這麽大,倒是與女兒年紀相合,但眼前這位,瞧著樣貌行止卻是男兒……

那門子如釋重負,飛快的退下了,似生怕多呆一刻,再發生什麽不忍卒睹之事。

眾人隨著此人到得內廳,一路行來,但見顧家下人訓練有素,見得客至,要麽走避,要麽無聲行禮。庭院整潔,雖是冬季,花木枯萎,宅子的男主人早已戰亡,但此宅絲毫不見頹意,想來這位顧夫人定然心性堅強,治家有方。

及止見了顧夫人,見得那雍容端莊的身姿,面上雖有戚容,卻實不是只知一味哀婉的內宅婦人,目光清明,感謝諸人前來探望關懷之意,又遣丫環們接過諸人送來的禮,再而拜謝。

一時裏分賓主而坐,先前扔過標槍的那少年便侍立在她身後,顧夫人喝一聲:“楓兒,還不向諸位大人陪禮?”又面含愧色向諸人賠禮:“都是老婦教導無方,將軍還活著的時候,這孽女便喜舞刀弄槍,還嚷嚷著要做女將軍。哪知道將軍亡故之後,她便不再著女裝,磨著老婦非要上戰場,先時聽說諸位到了,她便要試探一番……讓諸位受驚了!”

柳明月睜大了眼睛,細細去瞧這位顧楓小姐,但見她英姿颯爽,實有男兒之風,設若顧夫人未曾說破,她也不敢想這是個女孩兒。

她躬身抱拳賠禮,禮數一樣不錯……只是卻是男子之禮。又委屈的向顧夫人懇求:“阿娘也不必生氣,楓兒立志要報父仇,況阿爹生前也讚過楓兒堪比男兒,今日正好薛將軍前來,楓兒只求薛將軍能許楓兒上戰場,以報父仇,楓兒此生無憾!”

顧夫人眼圈都紅了,指著她“你……你……”了數聲,想是當著旁人面前,實無法沈下臉來再訓她,只長嘆一聲:“我前生不修,怎的生了你這麽個孽女?”起身朝著薛寒雲施禮:“將軍能前來探望老婦,老婦感激不盡!只是這丫頭磨纏老婦許久,非要為父報仇。雖是個女兒家,但她的功夫卻是夫君所教,大約……還能殺幾個敵寇罷……”

顧夫人這是……要送女上戰場?

母女二人皆態度堅決,兩雙眼睛直盯著薛寒雲,連向來冷情的他都有幾分動容,更遑論其餘人等。

離開顧宅之時,天空之中又飄起了雪花。

薛寒雲送柳明月回家,其餘諸人皆回了營。

一路而行,氣氛有些沈凝,夫妻二人皆沈默著。

柳明月是初次見識這樣的少女。原以為在京中的羅瑞婷已算是女子之中的極端了,習武健身,但到了花杏之期,也還是乖乖披上嫁衣,嫁為人婦,如今瞧來,卻是她眼界偏窄。

顧楓到了嫁期,家中遭逢巨變,此事若落到京中那些文官家的高門貴女身上,除了哭泣想來別無他法。就算是她,從來也只是依靠阿爹居多,說來慚愧。

但顧楓則不同。

今日她信誓旦旦,哪怕此生不嫁,也必要上戰場多殺賊寇為父報仇,才能了了平生之願。

這樣的女子,性烈如火,光明坦蕩,有仇必報,是她從不曾見過的!

薛寒雲攬了她在懷裏,許久之後,才沈沈道:“阿姐也是自小隨阿爹習武,一身武功連營裏的叔叔們都交口稱讚的。當年城破的時候,她也是這個年紀……”

柳明月倏然擡起頭來,目中有深深的驚痛之意,去瞧薛寒雲,見得他面上雲淡風輕,仿佛當年之事,在他心上不留一絲痕跡,隨風而散。然而柳明月在這一刻卻奇異的明白了他心裏長久以來壓制著的痛楚。

她伸臂攬住了他的腰,卻覺得自己的疼惜更甚。亡故的英靈早散,而活著的人卻要一日日咀嚼這痛楚。特別是薛寒雲回到白瓦關,不知勾起了多少舊時記憶……她將整個身子都埋進了他懷裏,仿佛藉由這樣緊密相偎的動作,才能化去他心裏的陣陣痛意。

“寒雲哥哥,我來了這麽久,還未曾拜見過阿爹阿娘呢,再不去拜見,兩位老人家定然會惱了我這個兒媳的!”

薛寒雲用力的摟緊了她,將她的腦袋塞進了自己懷裏,鼻音重重,“嗯”了一聲,顯是答應了。

過得兩日,聽說那位顧家小姐進營去報道,身著男裝,卻只是個大頭兵。

朝廷武官升任,比之文官雖有不同,到底不能封女人做官。薛寒雲明知顧楓是女子,只能在不違背朝廷法度之下,許她入伍。

考慮到她是女孩兒,便將她交給了軍醫打下手,只因傷兵營裏,還有空著的診室,晚上倒可以獨個兒住在那裏,比之與幾十個男兵滾大鋪,要放心的多。

想來顧夫人求薛寒雲,也是考慮到男女不便,只要有上官通融,多方照拂,顧楓的女兒身便不易被人發現。

誰又能想到顧立將軍的長女會進營當個大頭兵呢?

薛寒雲忙著,柳明月也不曾閑。

她自接手了後宅,便將宅子裏仆人召來,重新立了一遍規矩。

這些仆人在薛寒雲長年不著家,不管不問之下,多是有些懶散。如今主母來了,自不能偷懶。又有她帶來的一眾丫環小廝,這宅子如今瞧著也有幾分齊整模樣。

大年初八,白增白起兩名副將家的太太遞了貼子來,柳明月回了貼子,隔日兩位太太便坐了轎子前來拜會。

白增白起兩人出身農家,官職都是實打實搏命換來,生的粗粗莽莽,他們二位娶的夫人,自然也是鄉間村女,如今雖然也算是官太太,見到柳明月這樣京中來的高門貴女,又生的這樣貌美,丫環們輕手輕腳上茶,連點聲兒都不發,個個玉指青蔥,水靈靈的模樣,連奴仆也比她們要體面似的,便有些縮手縮腳,生怕她見笑。

但這位相國獨女好似未曾發現她們的煩惱,一面招呼她們用點心,一面頗為苦惱的向她們請教。

“不瞞兩位太太,我初來乍道,對此間完全不熟,如今聽到城樓上的戰鼓響,都有幾分心驚。二位太太在邊關多年,想來聽著戰鼓都能睡著了,可有好法子教教我?”她捂著胸口,一副被嚇怕的模樣,很是嬌俏,惹人垂憐。

這倒也是實情。

有時候半夜,猛不丁被戰鼓號角吵醒,總是涔涔一頭冷汗……

兩位白夫人皆是熱枕的性子,見得這位新來的將軍夫人這般膽小,雖出自高門,但全無傲氣,更似鄰家膽小的妹子,便熱情傳授自己的經驗。

白增夫人花氏道:“我初來之時,也是嚇的夜夜不得安枕,後來便日夜做繡活,找丫環陪著,等生了孩兒,他日夜啼哭,哭的比城門樓上的戰鼓還響,有時候聽著戰鼓昏昏欲睡,反是聽到小兒啼哭,精神百倍,比戰鼓響起還嚇人……”

白起夫人陳氏笑道:“夫人可不知道,她家小子是出了名的夜哭郎,有段時間她雙眼烏青,都脫了相了,比之戰場上下來的男人們都還要憔悴,哪裏顧得上去聽戰鼓……反是我家丫頭,小時候最喜聽到戰鼓聲,哭的再厲害,聽到戰鼓聲都不哭了。我家那人說與大小姐幾分像,說不定將來也是個愛習武的姐兒,如今每常回家,便要教丫頭幾招……”

見柳明月一副懵懂之像,便知她定然不知這位大小姐是誰,又忙解釋:“我說的大小姐,乃是薛家的寒青小姐,雖沒見過她人,但我家當家的倒時常會提起……”眸光轉黯,想起想起了薛寒青年紀輕輕早逝,也算得一樁傷心事。

花氏與陳氏皆是收覆白瓦關之後,自家夫婿升官了,才來到此間的,因此好多事皆是聽聞,倒不曾親見。

柳明月心道:原來薛家大小姐名叫薛寒青,聽著倒似男兒之名,也不知道薛家大公子叫什麽名兒……

這些事情,薛寒雲不說,她便從來不問,生怕提起他的傷心事,又無處去問,難得今日花氏陳氏前來,零星知道些舊事,便開口相詢。

花氏與陳氏乃是爽快人,見柳明月全無態度誠懇,是真心想知道舊事,便將自己所知盡數告之。

薛良育有一女二子,幼子便是薛寒雲。

她這位公爹生性爽朗,與營中將士上下打成一片,身手又好,聽說模樣也不差,白增白起私下議論過,薛寒雲的模樣與之有六七分想像,只是還有三四分隨了薛夫人,不及其父粗獷。

顧夫人雖出自江南,但隨夫在邊關多年,溫婉柔順,教子有方,便是薛家大少爺薛寒星亦是少年英才,眉目俊朗之輩,只是當時城破,萬軍湧入,力竭而戰亡……

三人相談甚歡,花氏與陳氏想讓這位將軍夫人全面了解白瓦關,便相邀次日逛街,柳明月有心交好,自然不肯拒絕。

到了此日,花氏與陳氏用過早飯之後便來薛宅,與收拾停當的柳明月一起出門。

如今還未至元宵,但城中處處已掛起了燈籠,由得路人欣賞。街上男女衣著雖不及京中富貴體面,但皆是漿洗的幹幹凈凈,哪怕是補丁也補的十分平整,偶爾也有穿著綢衣的富人路過,比之穿著麻布的普通百姓,到底人數甚少。

柳明月細瞧,街面上的燈籠制作也十分的粗濫,遠不及京中那些鋪面裏擺出來招攬主顧的樣品,十分精致。

武德帝是個勤儉的帝王,彼時京中從宮內到宮外,奢靡之風尚未盛行。但自承宗帝登基,他似乎性喜豪奢體面,這才上位一年,宮內宮外,便出了許多奢靡之事。

坊間竟然已有鬥富之人,擺出一株高大的珊瑚樹,言道若有人比得過他這株珊瑚樹,他便毀了此樹。若無人比得過,他便要將此樹進獻天子。

已有三四株珊瑚樹折在了這人手下。

那些比之不過的,羞愧難言,當即便毀樹走人。

圍觀之人皆是上前哄搶那被毀的珊瑚枝椏,拿回家去,或可雕琢成珊瑚珠,弄幾個手串來戴。

出京之前,這人的珊瑚樹尚未遇上敵手。

京中錦衣衛遍布,也不知這人下場如何,柳明月不得而知。

但邊關全然不曾受到這股誇富風潮的影響,路過的百姓皆攜兒帶女,神情平靜,足履安然,身著麻布衣衫也過的十分滿足。

她自不知這些人數輩聚於此間,一旦出現戰事,便有傷亡,惟平安二字難求,反對財富看輕了許多,頗有幾分超脫之意。

花氏與陳氏帶著柳明月去首飾胭脂鋪子裏逛了逛,又逛了兩家布莊。

首飾胭脂的成色自然不及京裏,但花氏與陳氏一向認為這些東西極好,便向柳明月強力推薦,她盛情難卻,便買了些潤膚的香脂,又隨手買了些珠花釵子留著賞人,到得布莊便買了幾匹棉布,也好為家中下人裁衣。

三人逛了一上午,正欲滿載而歸,路過一處街面,卻猛然間竄過來個小兒,瘦如猴兒,往柳明月身上撞來。她身邊陪著花氏陳氏,又有丫環跟著,那小兒卻避過眾人,直往她身上撞來,伸手便去搶她腰間荷包。

柳明月買的東西全在丫環小廝手裏提著,花氏與陳氏眼瞧著這小兒要搶了這位嬌怯怯的夫人的荷包,她又是個京中來的纖秀的美人兒,這下恐怖要嚇的花容失色了,齊齊喝止:“放肆!”便要往柳明月身邊去擋。

哪知道那小兒腳步極快,已到了柳明月近前,伸出黑瘦的爪子便向她腰間抓去,不過眨眼間,腕子便被捏住,力道不大,卻足教他掙不脫。

這小兒起先瞄著柳明月,便是瞧著她是一行人裏身姿最弱,最為無用的一個,才沖過來下手。哪知道才靠近便被一招擒獲,於是拳打腳踢,只求脫身。

柳明月初次在外應戰,不似師姐妹餵招,卻是個小毛孩子,身高力氣皆不及她,三兩招之內便將那小兒制服,反剪雙手令他逃脫不得。

花氏與陳氏齊齊頓住,面面相窺:原來這位相國府獨女居然是個練家子……

她們雖不曾練武,但往日也瞧見過自家夫君在院子裏活動筋骨。如今瞧著這一位,頗有章法,更是大異。

那小兒被制住之後,高聲大叫:“放開我……放開我……”雙腳朝後連踢,小小的身子頗有幾分力氣,柳明月險些被他掙脫,心中便有了幾分惱意,“小小年紀不學好,不如送到府衙去,讓官老爺打幾板子,看你還敢不敢搶?”

旁邊小廝忙將手中之物交予身邊同伴,上前來從柳明月手裏拉過了小兒。那小兒似覺得今日惹上了不該惹的人,眼眶已然紅了,卻倔強的不肯認錯,只口口聲聲道:“你若替我娘看病,便是將我送進大牢,又有何懼?”

瞧不出,這小兒竟然還是個孝子。

柳明月註目在他身上,見得他黑而瘦,四肢便如麻桿一般,瘦的皮包骨頭,先時捏著他的腕子,只感覺得到入手硌人,此刻卻註意到他的眸子是棕色的,睫毛濃密,面上輪廓分明,瞧著倒似外族人一般。

花氏與陳氏的眉毛蹙了起來,面色十分覆雜,既有憫意又有厭惡。

不曾料到今日帶著將軍夫人出門來,卻遇上了這樣的事情。

柳明月留意到了花氏與陳氏的神色,心中好奇,卻不好貿然相問,只對著那小兒道:“聽你這麽說,倒算得是個孝順孩子。我若真替你娘醫了病,你待如何?”

那小兒見得有門,立時面露喜色:“夫人若替我娘醫了病,就算讓我死上十回百回,我也願意。”

花氏與陳氏連忙阻止:“夫人且慢,就……放這小兒去罷……我們還是送夫人家去……”

那小兒見得有人阻止,神色漸黯,只一雙棕色的眸子緊張的盯著柳明月,忽見得她雲破月來,燦然一笑:“我既答應了這位小兄弟要替他醫母,自然不便食言。我倒要看看這小小人兒,可有膽子自動走進府衙認罪?”

那小兒怔了一怔,似未曾想到她眼中全無厭惡之色,笑容這般明麗,頓時瞧的呆傻,只傻傻瞧著她。

花氏與陳氏見得這小兒模樣,頓時怒了:“大膽小子!”

那小兒似猛然醒悟,趕忙低下了頭,小聲道:“小的前面帶路,還請夫人不要食言。”小肩膀耷拉了下來,便頭前引路。

柳明月不明花氏與陳氏之意,待要跟上,陳氏與花氏面現焦色,一左一右拉住了她:“夫人,平日就算是我們也不會涉足去那個地方,就算是救濟,也只肯讓婆子們去,夫人這般金貴,怎能踏足那般腌臜之地?”

“難道是青樓?”柳明月在相府便養成了個驕縱的性子,凡事都依著她。如今被這黑瘦小兒挑起了好奇心,她所知道的最腌臜的地方,除了皇宮,便青樓,再想不出第三個地方。

花氏見得她一意孤行,終於一咬牙道:“夫人且俯耳過來,我與你說。”目光還輕輕往遠處的小兒掠去。

那小兒走了十來步,不見身後有人跟上,便失望轉身,靜靜立在道旁,整個人都透著股悲涼之意。

柳明月被他那雙哀慟絕望的棕色眸子緊緊盯著,原不是多心腸慈軟憐下,替人著想的人,也動了相助之意。

花氏所言,令得柳明月震驚。

原來那年城破,西戎賊兵入得城來,奸-yin-擄掠,將城中少女少婦盡皆yin遍,等到西戎兵敗,撤出此城,城中有不少女子懷孕,次年產下了棕色眼珠的西戎雜-種。

有些女子暗地裏將這些西戎人的孩子掐死,有些婦人因受不了這番□,也有大著肚子尋死的,另有一部分女子只沈默的茍活了下來,並且生下了西戎人的孩子。

有家人皆亡的,倒還好些,至少只受旁人的目光淩遲,但有夫君父兄健在的,便被逐出了家門。這些女子無處安身,城南向來是朝不保夕的貧家所居,這些女子便不約而同的選擇了在城南居住生活。

如今這件事情過去了十年,當年那批西戎小孩也有□歲了,平日便跟著其母生活在城南,是決計不敢往城中別處而來。今日這小兒定然是急了,才敢跑到城西當街來搶。

花氏見得柳明月面露不忍之色,便安慰她:“夫人有所不知,逢年過節,便是我們也會往城南施舍些米糧,只當是積福。這些女子本也是無辜,只是……要親自前往,實不太好。”

柳明月久居京城,聽過見過的最殘忍的事情皆不及此。便是自己前世慘死,也只是死於癡傻蠢鈍,比之這些無辜女子來,不知幸運多少倍。如今聽得邊關之地竟然還有這種事情,心中一顫,更堅定了要去的決心。

將心比心,如今她也算是這城中女眷,誰能知道他年自己命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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