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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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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都是冥府本家,不願轉世投胎鬼怪們生活在這裏,與人間界也無甚區別,該耕織的便耕織,該婚嫁的便婚嫁,只不過相貌難看些。

大概因為鬼怪們都比較看淡生死,酆都的守衛一向不怎麽嚴。

我們一行三人在酆都城外站定,眼前高聳的黑色門楣和微隙的赤銅大門縈繞著森然鬼氣,黑霧從門縫裏幽幽地逸出來,像是厲鬼消散前的一縷殘魂。

唔,這霧氣看著嚇人,其實沒多少防衛加持,依我的修為偷偷溜進去也不是件難事。

我手中捏了個隱身的訣,向身後揮了揮手:“進去罷。”

正準備將三人的身形隱去,偷偷溜進門裏,頭頂上空卻突然飛過一個赤紅色的身影,在夜色中尤為顯眼。

“死鳳凰,餵……”我伸手想攔住他,卻已經來不及。

鳳凰那廝一腳踹開了城門,鈍重的銅門不停震蕩出刺耳的回音。鳳凰理也未理,抱著果子提步便往城門裏飛去。

身前立馬密密麻麻飄了三層陰差,個個拿著黑色的長矛嚴正以待,眼眶裏空空如也,泛著黑氣。裏頭走出來一個青面獠牙的鬼將,提著砍刀指著鳳凰:“來者何人!”那刀尖再往前一點,就劈上小果子探出去的腦袋了。

我抱著柱子扶了回額。這廝尋死也不用捎上我家果子罷?!

我連忙捏個訣,搖身移到鳳凰面前,沖著怒氣沖沖的鬼將拱了拱手,道:“官爺息怒,一場誤會嘛。小仙乃花神宮的掌殿仙子,主子派小仙去奈何橋邊摘兩朵彼岸花供在殿裏,來回不過三日,還請官爺通融那?”胳膊肘抵了抵身後的鳳凰,涎笑道,“這是我們宮裏新收的……花匠。新來的不懂事,冒犯了您,官爺萬萬不要介意。”

“哪裏有誤會?”鳳凰含著輕蔑掃視一周,巍然不動間身後光芒漸起,霎時間已是雲蒸霞蔚,赤金色的霞光將濃稠的夜色映得通亮。鳳凰纏著血色的長發在朔風中飛舞,赤紅的雙瞳裏滿是嗜血的戰意,目空一切地勾著一彎幼稚好鬥的笑。

還真是……能打架時就絕不說話的性格啊……

我想起來第一次和他打架時的場面,臉皮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連忙趁亂把果子護進懷裏,隱了個身躲去門口的石像後。

還沒邁出幾步,整個夜空已被滔天赤焰灼醒。血色光華在如墨池般的夜空中暈染開,將整個酆都城的入口都籠了進去,目所能及之處惟餘一片熊熊烈火,妖異地閃動在空中。極致的灼熱籠罩四周,餘波觸及我頸項和手背的肌膚,竟也有種融化的錯覺。

不多會兒,淒厲的叫聲從火海中不斷傳入天際,厲鬼焚滅溢出的黑氣從跳動的火光中幽異出來,仿若陰間煉爐。這哪裏是打架,分明是屠殺!

我轉過身,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好容易回過神:“你快停下!”

鳳凰淩駕於火海之上,冷著一張臉,紅蓮業火的光華把他赤紅色的血眸襯出幾分冷酷嗜血。我仰望著他,竟是這麽陌生又遙遠。

見慣了他病弱時候的模樣,讓我逐漸把他跟果子同等對待。我怎麽會忘了,他馳騁妖界時從來不動腦子,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遇到兩只小鬼,又怎麽會手下留情?難怪青緹提起他時,總是在厭惡咒罵裏帶著警惕,難怪他孤身一人,居然能闖進太微垣作亂。

我咬牙切齒:“你就不能好好說話麽?!”

鳳凰高懸在半空,雙手盤在胸前:“本座為什麽要說話?”

我忍無可忍地看著他:“這些鬼怪雖然沒有生命,卻有意識。它們不能去投胎,只能像游魂一樣飄蕩在酆都還不夠可憐麽,你不要草菅人命好不好?!”

鳳凰楞了楞,揮手熄了火勢,眼神再一凜,語氣滿不在乎:“都已經草菅完了,你吵什麽吵?”

原本人頭攢動的城門口果然已只餘下青石板上一片焦黑的印記,空空如也,連片飛灰都未有留下。三界之內的所有,從神到魔,從仙到妖,從人到鬼,都消失得這麽容易。而通常,罪魁禍首們居然絲毫不覺得惋惜。

我楞楞地看著炎火消失殆盡後的焦黑的地面,抿著下唇不發一言。

鳳凰攤開手,無辜地看著我:“有這麽嚴重麽?”

內心深處的怒火仿佛被點燃,我迎上他無辜得幾乎算得上清澈的眼眸,憤怒地盯著他的臉:“他們根本沒有傷害你的能力,你就這麽想要圖一時之快嗎?濫殺無辜在你心目中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

懷裏的果子突然一沈。我低頭察看,才發覺果子的身體變得滾燙滾燙,腦袋歪在我的胳膊上,即使此刻化的是原形,依舊能看得到它表情的痛苦。

我這才從憤怒中回過神,驚慌失措地喊道:“果子?!”也是,方才連我都覺得灼熱難耐,果子怎麽可能熬得過紅蓮業火的炙烤?

鳳凰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我譴責的目光冷冷投向他時,正看到一張有些茫然的臉。這份茫然被掩蓋得一直很好,乍一看只是一臉漫不經心的倨傲,只在他昂著頭卻偷偷關切地瞟來一眼的時候,才暴露出一個缺口。

我卻正面對上了這個缺口,冰冷的目光忽然滯了一滯。

他這個模樣,像一個做錯了事不知所措,卻嘴硬不肯承認的小孩。

明明知道什麽是關心,為什麽對性命這麽冷漠。凈炎?

他躲開我的目光,依舊昂著頭,吞吞吐吐:“我不是……故意的。”

心裏莫名地一松,語調仍然毫不放松,咬著唇:“果子如果有什麽三長兩短,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因為心情沈重覆雜,所以再上路時,便沒有先前的活躍。

酆都中商賈酒家茶館一應俱全,與人世無異,鬼怪們一個個化為原形,在低空飄來飄去,三個聚作一堆,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說些什麽。鳳凰老老實實隨我隱了形,走在酆都城中尋覓一個可供果子療傷的處所。一路無話。

越是看到這和人世無甚區別的安樂景象,心情便愈加沈重一些。

而鳳凰一直偏著臉,背向我的方向。不知是逃避還是不屑。

漫無目的地逛了半天,沿途離鬼怪們近一些,便也能聽到一些閑言碎語。包括酆都十殿閻羅各自的妻室妾室家裏長短,包括奈何橋上各式各樣癡男怨女的見聞,大多瑣碎陌生。走了一會兒,卻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我一怔。莫非聽錯了?又折回去,小心地著自己的氣息,湊近那幾個說閑話的鬼。

一只大頭鬼正問道:“……那位大人怎麽會來酆都?”

另一只道:“聽說閻王爺身邊的鬼差說,大人是要往枉死城去,在咱們這兒歇歇腳的。”

一只長舌女鬼摻和進來:“唉,不過是路過,瞧閻王大人緊張的,那排場做得可足。”

發問的大頭鬼撫著下巴:“怎麽這幾日去枉死城的神仙這麽多?前兩天似乎還來了一位天尊,那位分還要高咧。”

一個書生打扮的綠眼鬼持著骨頭做的扇子,搖頭晃腦:“非哉,非哉。聽聞太微垣早已是那位大人在掌管,那位階比起南極北極兩位大帝也不遑多讓那。”

……

聽到此處總算確認,白慕他……如今亦在酆都城中。

他竟然沒有直接進入枉死城尋銀翹。莫非,出了什麽變數?

我思忖到深處,皺著眉走神了片刻。鳳凰在身後,幹澀道:“你要去找白慕?”

我扯了扯嘴角,頭也沒回地諷刺道:“怎麽,你現在還想著找他打架?”

鳳凰默了許久,才道:“他比我更擅長解火毒。”

我愕然,半晌,轉過身,訥訥道:“解鈴還須系鈴人。你自己施的術,自己居然解不開?”

他又移開目光,好像只是隨口一提:“我知道怎麽殺人就夠了,懂那麽多幹嘛?”

說話間,身邊湊作一堆的鬼怪們早已飄走,天已熹微,九天漸漸露出殘光。小果子發燙的身體依偎在我懷裏,迷迷糊糊地咕噥著什麽。

這酆都裏實在沒有其他的去處。我瞅了瞅果子發紅滾燙的臉,涼颼颼地瞟了鳳凰一眼:“你知不知道怎麽找到他?”

“本座當然……”他突然停下來,低眸瞥過我,道,“我當然知道了。”

________________

閻王府坐落在整個酆都城的正中央,是萬鬼游蕩熙熙攘攘的熱鬧地。烏青的石門高聳巍峨,上有飛檐,門前沒有匾額,只雕著一只大張著口,雙目渾圓的異獸,像有生命一般審視著過往的來人。

門口本有一個街市,是酆都極熱鬧的地方。此時此刻不知為何,眾鬼門經過時都止了聲,輕輕地飄走,亦沒有人沖進府中告冤。有羽毛烏黑的異鳥飛停在石門的飛檐上,利爪走了幾步,悄無聲息地飛入了府。

一切極為寂然靜謐。唯一與這靜謐格格不入的,是閻王府前整整齊齊羅列的兩條鬼差的隊伍。從上空往下俯瞰,整個閻王府都是重兵把守,與酆都整座城池的防備松弛迥然二處。

我懷抱著小果子,擰緊了眉:“他現在果真在閻王府裏?”

鳳凰傲然遙望著閻王府,默認。

閻王府周圍隱隱約約有一層法力波動,想必已被事先設下了禁制。那波動的氣息十分陌生,約莫是酆都鬼怪們特有的術法,一時半會破解不開。破解不開,便不能偷偷摸摸隱身溜進去。

不能偷偷溜進去,就必然需要闖過這重兵把守的層層要道。

如何能?

我一籌莫展,只能看著偌大一個閻王府的高墻鐵院,囁嚅道:“還是算了罷。”

鳳凰飛身躍上烏青色的圍墻,回身看著我:“過來。不就是闖個禁制?你隱身跟我一起闖過去。”

我搖搖頭:“一旦闖進去,裏頭的兵將們都會往這裏湧過來,圍得水洩不通,根本走不出去。”

“你這個女人麻不麻煩?”他隱有慍色,“我引開那群小嘍啰,你帶著果子去找他。左右是我撕的禁制,你只要不現形,不就萬事大吉?”

我猶豫片刻,堅定道:“不行。”他這個性子一旦打起群架,還不把整個閻王府都給燒了?

業火紅蓮卻已開上高墻,虛空像是浮現出一層透明的紗翼,在火焰燃燒下漸漸化開一個穴口,逐漸蔓延開。鳳凰不耐煩地回頭道:“我保證不傷人性命。你快進來。”

我下意識地踏出步子,又立刻停下,猶疑躊躇得很。鳳凰此人兇強俠氣,嗜血好鬥,為人秉性卻還算不壞。木魚腦袋直來直去,應當不會騙我。

宅邸裏呼聲四起,顯然已察覺到了此處的異常。明明滅滅的鬼火伴著人聲從四方湧了過來。鳳凰立在熊熊燃開的火焰之中,挑著眼梢將我瞧著,血瞳裏火光閃動,妖異又傲慢。

果子滾燙的溫度讓我的懷抱裏也有些灼熱。我聽著底下逐漸聚集的噪雜聲響,咬了咬牙,終於還是踏出了步子,從禁制被燃開的缺口中掠出去,在半空回頭看一眼昂然淩駕於眾人之上的鳳凰,道:“記得你的承諾。”

“本座一向說到做到。”他揚起唇畔,笑中滿是鄙夷。

我頷首道:“我把果子安頓好之後再來找你。”

“趕緊走。”他做出一副煩不勝煩的姿態,“你這個女人,話怎麽這麽多?”

我憤憤地扯了扯唇。死鳳凰,回頭再找你算賬。我扭頭往反方向飛去,身後疾風頓現,鬼差尖利的叫聲,喝斥聲,和火焰燃燒的聲響混雜在一起。都說死後便求個太平。酆都太平了這麽久,估摸著也難得有如此熱鬧的時候。

閻王府算是陰曹地府裏頭一大府邸,比及凡間人皇的宮殿雖有不及,但這地界也夠我兜兜轉轉走上一圈。而不幸的是,我的方向感一向不怎麽優秀。

更為嚴重的是,酆都裏的鬼怪們都缺少藝術情操,閻王爺他老人家更是單調枯燥。導致他這偌大一座府邸,每一個院落每一間屋子,我瞅著長得黑黢黢的也都一樣。要在這墓地一樣的宅邸裏逮著神出鬼沒的白慕君,實在太過難為我。

走得心力交瘁之時,一座暗金色的宮殿式的屋子出現在我視線之中。我搖身瞬移到殿前,只見門前四根大柱雕著地府異獸的紋路,繁覆的花式密密麻麻疊上屋檐,托出一塊牌匾:閻王殿。裏頭隱隱約約傳出聲音來。

為今之計,唯有死馬當活馬醫,一間間往裏探視一番便是。

我小心地隱匿著自己的氣息,穿墻而過,一臉灰頭土臉地落進室內,躲在屏風後面。屋子裏果然坐著不少人,個個服飾繁覆,頭上一頂判官帽。上座上坐的高髯黑臉的大人,想必就是這宅邸的主子,閻王老爺了。下頭這一個個面相不凡。那白面尖下巴,生了一雙丹鳳眼的,應當就是枉死城的主官,卞城王。其他三個坐在下側的幾位鬼差就有些面生,沒能認出來。

這些酆都裏頭主事的鬼差都極易辨認,大多面上浮著一層如何修煉都化不去的陰氣,哪怕是相貌最俊俏的卞城王,那一張臉看久了也陰惻惻的。

唯有首座上背對著我的那個身影,卻是清氣繚繞,白衣勝雪。視線落在他肩頭,微寒卻熟悉的氣息讓我驚喜萬分。果然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居然能在這裏找著他。

我強抑著走出屏風後的沖動,躲在一個花瓶後小心觀望著。

原本在議事的閻羅王突然笑容一凜,大喝一聲:“誰?!”

居然被發現了?!我大驚失色,左顧右盼,屏風後頭除了一個長花瓶居然空空如也。我焦頭爛額,一時情急便縱然一躍,將自己藏進了花瓶裏。幸好這花瓶足夠高,勉強能把我塞進去。

我強抑著砰砰亂跳的心臟,屏著呼吸,忐忑不安地湊著耳朵仔細聽外頭的動靜。室內光線一亮,有門打開的聲音,一個陰差撲進來回話,道:“大人,外頭有妖賊闖府,已經往南殿去了!”

座上一陣動靜,似是站立時衣物刮擦椅子的聲音。閻王爺怒喝一聲,道:“帶本王出去看看!”

他的聲音換了個方向,語氣也恭敬了些,似是在向誰行禮:“事發突然,小王先失陪了,還請大人寬諒。”

緩緩退了幾步,不多時,再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向門口走去,片刻後,門再次闔上,室內光線一暗,重新安靜了下來。只有我的心跳聲還撲通撲通地響著,在密閉又狹窄的花瓶裏頭,仿佛能聽到重重回音。

呼。我長吐一口氣。幸好是虛驚一場。

突然,一個腳步聲突然響起,在滿室靜謐中從內殿觸地有聲,清晰可辨,漸漸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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