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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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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遠客棧往東走三裏,便是瑯嬛城的相國寺。正是二月十五,瑯嬛城張燈結彩過花朝,天還沒有黑便已十分熱鬧。相國寺外的廟市上熙熙攘攘,盡染人間煙火,絕不像是佛門清凈之地。

小果子自從一上了街,便如一棵久旱逢雨的小樹苗,歡歡樂樂地拖著鳳凰在廟市上一路歡騰地奔來跑去,一會兒從一個攤位前鉆過去,一會兒又從另一個攤位後鉆出來,看得我暈頭轉向。

終於,我放棄了追上小果子的嘗試。

我十分憤憤地落在了後頭,與花妖這家夥一起慢慢地走著,垂頭喪氣地看著前方不遠處的小果子和凈炎一路歡歡喜喜地游來竄去。

“哼,這個死鳳凰!”拐了銀翹還不夠,竟還敢染指小果子!

可嘆經歷了早上客棧裏的一場虛驚之後,果子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心理陰影。以至於只要我企圖把他從凈炎手裏搶過來,小果子便嗖地一下跳上凈炎的肩膀,死死抱著他的脖子,寧死不屈地盯著我。

我辛辛苦苦照料了它三年,到頭來卻被它殘忍地拋在了一邊,還不如一只剛來幾天的死鳳凰。就連一直被小果子視為洪水猛獸的花妖,在舍身相救過他一回之後,地位也在蹭蹭蹭地往上竄,眼看著就要超過我。

人心叵測,果子貍的心更加叵測。我很是憂傷。

對此,花妖的評價是:“果子不過是個小孩子,你整日給他搜羅些釋家經文,他自然不願意看。”

我不能置信地看著懷裏的經書,不死心道:“真的很無聊嗎?”於是一本一本抖給他看,“……《毘婆屍佛經》,我的啟蒙本,《七佛父母姓字經》,文曲師父說是簡單易讀,《薩缽多酥哩逾捺野經》……都是我小時候讀的呀!”這些東西難道不比凈炎買的糖葫蘆高深玄妙上千萬倍嗎?!

他隨手拿過一本佛經翻了翻,甚疑惑道:“你小時候是只讀了這麽點書麽,怎麽讀成了你這個樣子。”

我忿忿地搶回我的經書,與他爭論:“我小時候讀的經書少說也有三四百本,每本都是文曲師父親筆批註的精華版本。整個仙界能嘲諷我讀書不多的,一只手就數得過來。”

花妖“哦”了一聲,恍然道:“那難怪會讀成你這個樣子。”

“……你!”這只死花妖,不過剛剛傷好出關,便迫不及待地尋死,“我如今可不是孤苦伶仃帶著一只小果貍的落魄神仙了!你若再敢惹我,我便讓文曲師父好好修理修理你。”

花妖信步而行,聞言竟一笑:“你可以試試看,他能不能打過我。”

“你現在倒很威風麽?也不知道對我說連追魂索都用不了的人是誰。”我嗤之以鼻,突然又念及他的傷勢,存了疑心,“欸……”

我喊了一聲,花妖卻仍是閑庭信步地在我前面走著,絲毫沒有搭理我的兆頭。

不識擡舉的死花妖!我又喊一聲:“餵,花妖!”見他終於回過頭來,才繼續問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好好的,之後應對破軍時,也沒見你花多大力氣。你的傷……究竟是什麽時候落下的?”

他仍是漫不經心道:“這就要問你那位好姐妹了。”

“銀翹?”怎又與她扯上了關系。

花妖微微頷首:“當年凈炎苦苦相逼,我便化去了他的靈力。這傷勢原本夠他養上萬年,誰知他竟能在短短半年裏恢覆,修為還精進不少。我以為是我低估了他,沒想到其實,卻是低估了你那位朋友。”

原來還有這等事。我皺眉道:“化靈術是個同歸於盡的術法,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危險得很。你既然能將他的靈力化散,必定也能用些更省時省力的術法將他制服,為何一定要用化靈術……莫非你,不想傷他?”

花妖側目將我看著,卻是默認了。

“即便他恢覆了之後,還是會來找你尋仇?”

花妖移去了目光,不知看向了哪裏。又是默認。

哪有如此對待仇家的?我凝神註視著他的眼睛,想要看出些端倪:“你不願意袒露身份,文曲師父也不願意告訴我你是誰,就連鳳凰也不肯告訴我。可是事到如今,你還要騙我說你是一只花妖嗎?”

他竟啞然失笑,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我什麽時候說過我是一只花妖?”

我擰著眉頭,一字一頓:“你究竟是誰?”

身前緩緩而行的白衣身影突然停了步子,清淡的聲音裏竟有一分不易察覺的苦澀:“你若真想知道,便跟我來。”隨即憑空消失在了人潮湧動的大街上。

遠處相國寺的屋檐上卻平白多了一個人影,行將入夜的斜陽灑下幾許暖色的輝芒,將白色身影的輪廓描得益發清晰。

我不知所措地看向他消失的地方,又看了一眼遠處紋絲不動的身影,最後警惕地瞅了瞅身邊來往的人群,確認沒有異樣後才放心地捏了個訣,緊緊跟上了他。

方踏上屋檐,我隨手招來一片祥雲,道:“要去哪裏?”

他卻將我的術法揮去,向我伸手道:“過來。”

我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把手交給了他。他卻突然使力,將我攬進了懷裏。落日斜陽的溫煦與他領口□肌膚的溫涼摻雜在一起,心臟像是停跳了般,仿佛窒息。

“你想……”

花妖卻不給我說完的時間:“不要動。”

楞神間,我與他卻已重新掠入長空,在稀薄的空氣中緩緩穿行,沒有祥雲依托的失重感拉扯著心臟,仿若下一秒便會墜落。唯有倚靠著的人將我緊緊攬住,禦風向西,宛若追著沈入西山的斜陽,靜謐遼遠。

這感覺……卻無端地熟悉。

花妖似是察覺了我身體突然的僵硬,輕聲道:“若覺得累,便睡一會兒。”

記憶裏的人亦道:“你若覺得累,就睡一會兒罷。”

不可能……他明明已經……

我張口想要說話,卻一時想不起來該如何開口,只能翕翕張張,如鯁在喉。

花妖作了個噤聲的手勢,道:“若不想睡,便不要說話。”

我只好作罷。

本是半柱香的雲程,卻在這一路追趕下走了一個時辰。

肩膀一陣酸麻,在被松開的瞬間像是卸去了一件衣衫,突然覺得無限地輕盈。落下的地方熟悉而陌生。我走到岸邊,蹲下身輕輕拂了拂冰涼的池水,困惑道:“你要回十裏蓮塘,直說便是,哪裏用得著如此大費周章?”

禦風而行極耗元氣,他大傷初愈,哪裏經得住如此揮霍。

花妖卻是面不改色,緩緩走到池水中央,身後竟有活水註入。

這裏竟是十裏蓮塘的起源處?

“你要告訴我你是誰,與這裏有什麽關系?”我在瑯嬛城外住了三年,亦沒有到過這個地方,更不用提與它有什麽淵源。

花妖在身側擡手,一道光芒自掌心幽幽浮現,如絲綢般緊貼著水面漂浮。所過之處,池水盡數凝成堅冰。

天已入了夜,墨色的夜空中泛起點點熒光,漸漸凝成雪花,自空中緩緩飄落。岸邊搖曳的綠柳,嫩青色的草叢,淡紫的葶藶皆蒙上一層晶瑩的白色。不多時,整個岸邊都被霜雪覆蓋。

明明是春和日暖的夜晚,卻像是終年不化的昆侖雪山上的漫漫長夜。目能所及之處,皆是冰雪籠罩的一片白茫茫的天地。冰冷而熟悉。

花妖靜靜立在這片天地的中央,悄無聲息地望著我,眼中似有光華。飛雪遮住了我的視線,我想要看清楚些,卻總是模糊。

“這是?”極度的寒冷讓我瑟縮著身子,聲音也隨之有些發顫。

他眼中的光華卻好像江面上漸行漸遠的漁火,緩緩消失在冰寒的夜裏,聲音依舊平靜如古井,卻摻著一分若有若無的落寞:“葉綰。”

“嗯?”突如其來的一聲葉綰之後,卻久久沒有下文。

眼前的冰雪慢慢消融,漸漸露出郊野的綠色。堅冰褪去,池水重新泛起瀾瀾碧波。唯有他站著的地方依舊冰雪殘存。

“罷了。”他緩緩向岸邊走來,在我身邊兀自坐下,“我是白慕。若你希望如此,我便一直是一只花妖。”

我微微蹙了蹙眉:“世上的事怎麽能希望如此便如此呢?”

他卻笑著,將話題扯了開來:“你不是時常希望凈炎能對你那位好友一往情深,還絲毫不願罷休。”

“那不一樣。”我斬釘截鐵,“你若實在不想對我透露身份,至多我不問了便是”

他依舊笑著:“你要我與你說真話,自己卻也作假。”

我不禁無語凝噎。北鬥七星君被爹爹派下了兩個,文曲師父看來又與他是舊相識,想必他早已知道了是我的身份。

“你究竟是紫微垣的什麽人,能讓紫微帝君如此大動幹戈地來找你?”花妖瞇了瞇眼,顫動的睫毛近在咫尺,在月輝之下顯得異樣柔和。

心跳仿佛快了幾分,只好故作鎮定道:“你難道猜不到麽。”

他嘴角噙著一抹笑意,灑然道:“我不過是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四下安靜,垂柳輕拂水面的聲音異樣清晰,愈顯靜謐。沈默總是尷尬的東西。我涎皮賴臉地掩飾著,打趣道:“我叫葉綰,是北極紫微大帝的獨女,你滿意了否?不知公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哪?”

他伸出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比:“還挺近的。自你家往東北方走,大約只需要走這麽小會兒,就能到我宮中了。”

我仰著頭仔細思索著。紫微垣的最東北處是少丞山,少丞山往東北處是……太微垣?

太微垣?!我下意識地喃喃道:“……白慕……上……神……”

他偏過頭,眉梢一彎笑意將他冷冰冰的臉襯得溫和柔軟:“怎麽,很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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