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四章 展眼吊斜暉 水逝楚雲飛

天南大陸，天山。

在一處群山環抱的峽谷之中，距離雲頂不遠的地方，有一泓清幽的湖水，湖邊一座小茅草房屋，在這青山綠水之間，清幽如斯。比較引人註目的，是茅屋旁兩座墳墓，似乎已經有了不少年頭，土色暗沈。不過墳頭之上，並無荒草，顯然是被精心打理過的。

忽然間，一道纖秀的身影從茅屋之中竄了出來，似乎仔細感應著什麽，半響才長出一口氣：“兩百年了，終於來了！”

在她目光不能及的遠處，雲騰霧繞，有一道流光朝著這個方向極速趕來。

她的目光牢牢盯住一個方向，似乎在期待著什麽。片刻之後，面上浮出一個微笑來。而那道流光，飛速降落在她眼前，光芒一收，現出一張和她一模一樣的嬌顏來。

秦霜朝著這分身一禮：“辛苦了。”

分身搖頭：“沒什麽，只是未曾想到，這一耽誤，居然是整整兩百年。”

秦霜的面龐有些黯然之色：“不錯，兩百年，整整兩百年啊。物是人非，我已經來得晚了。”

那分身搖頭，向前走幾步，沒入秦霜的身軀之中。頃刻間，這兩百年來分身經歷的事情，都悉數被秦霜知曉。萬法門之事讓秦霜略有些不悅，卻也沒有說什麽。分身自有性情，事情已經發生，苛責無益。而懷溫和袁紫姍之事，卻讓秦霜有些驚異。

懷溫在收到天龍族的傳訊之後，極速趕了回來，見到了被秦霜以極寒之水封印的袁紫姍。原本，懷溫並不打算就此將袁紫姍解封的，畢竟一旦解封，袁紫姍的壽元耗盡之後，又該如何呢？尋覓多年。一朝得見，反而患得患失起來。原本懷溫自以為已經想通，大不了這一世之後，待袁紫姍再行轉世投胎後又去尋覓，直到她轉世之人有靈根而止。兩人一同修煉，長相廝守。只是這一次尋覓，已經讓他意識到，此事並非那麽容易的。茫茫人海之中，想要尋到一個轉世之人，何等艱難？即便有輪回之法相助。也是極其考驗運道的事情。更大的可能是，將來再也尋不到她的轉世之身，生生錯過。直至懷溫亦壽元耗盡坐化為止。

這種種考量，讓懷溫一時難以下定決心。而秦霜的分身已經陷入沈睡之中，無法幫他做些參考。最終，懷溫還是下定決心，為袁紫姍解封。

兩人隔世相見。懷溫固然是滿懷激越，袁紫姍卻一直是淡淡的。這也難怪，她已經入過輪回，歷經數十世，溫凝郡主那一世的種種早已忘卻。懷溫固然不在意她的樣貌和經歷，對於她的冷淡卻無法不掛心。為了博她歡喜。想方設法。

要知道，為了這一次相聚，他已經期待太久了。

不過這種狀況在袁紫姍知曉懷溫的修為之後有了好轉。袁紫姍之前曾經見識過秦霜的神通。對於修為猶在當年的秦霜之上的懷溫，自然滿懷期待起來。她原本在天元大陸受袁承運鼓動，也動了修仙的心思，卻被秦霜硬生生壓制住了。雖然因為報仇之事對秦霜心有感激，但是也並非不遺憾的。只是她沒有靈根。這一點誰也沒有辦法。失望之下，她卻起了別的念頭。

袁家當年也曾輝煌一時。傳承萬年，又有登仙門法門在手，卻因為血脈的緣故難以出現修士。既然知道連元嬰期修士也無法可想，又知曉了強行修煉非但不可能翻江倒海，倒是將來世的希望也生生掐滅，便將主意動到了世俗之上。理由也很冠冕堂皇，既然不能成仙得道，若能恢覆家族曾經的榮光，也是好的。

懷溫對她幾乎千依百順，身為靈獸，對於尋常凡人也沒什麽憐惜之心，自然不會駁回她的要求。畢竟天南大陸的數個皇權亦都有修仙者扶持，袁紫姍的要求在他看來也不是什麽難題。有他元嬰期的修為在，操縱世俗凡人為他賣命，也並非什麽難事。既然如此，兩人下得山去，掀起了一場血雨腥風。

天南大陸三足鼎立之勢被破，無數凡人投入到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戰役之中。晉國等三國背後現有的勢力自然不甘，只是身後還有雲頂略微相助的懷溫卻也不懼。十五年後，塵埃落定。五宗在當年秦霜分身與苦修士的戰鬥餘波中被波及，五名元嬰修士隕落一名，餘者也是受傷極重，實力大損尚未恢覆。懷溫選擇的時機也算恰到好處。因此，在這一場爭鬥之中，五宗徹底衰微下來，山門被破，吳國滅國。而五宗弟子，風流雲散，也許有一兩個逃出生天，卻也無從考證。待秦霜分身醒來之時，時過境遷，更難尋覓。當年那些故人結局如何，卻是絲毫不知了。

而袁紫姍得償所願，以女兒之身榮登大寶，立國號“衛”。由於她早年坎坷，受魔修采補亦損了根本，雖然有秦霜的駐顏丹在，卻只能留住她的容顏，未能補養她的根本，卻是未能得享這榮耀幾時的。雖然懷溫手中有略可延壽的寶物，卻不是她一個凡人能夠消受的。十二年後，袁紫姍去世。偌大衛國，竟無人可繼承。懷溫原本對於世俗並不掛心，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為了她而已。心灰意冷之下，帶著袁紫姍的屍首回到了雲頂。衛國一夜之間風流雲散，分崩離析。晉國元國趁此良機起兵，歷“吳”“衛”兩朝之後，終於重又將這塊地方掌握在手中。兩國互有忌憚，相安無事。

不過隨著修仙文明的發展，這世俗皇權，終有一日會退出世人的視線，由修仙者直接掌控，天元大陸的歷程亦是如此。只是，這卻不是當世之人該考慮的問題了。

秦霜久久不醒，懷溫意興闌珊之下，終究還是離開了。

而秦霜的父母，原本已經本源衰竭，在這數十年的光陰之下，即便有青元丹相助，還是未能熬到秦霜真身來此，不甘飲恨，逝世時間相差不過半年而已。秦霜分身以隨她本體沈眠，後事由雲頂一手操辦。兩人生前已成怨偶，死後卻依然被葬在一處。秦霜醒來之後，分身雖然對兩人都是看不入眼的，卻也知曉人死為大，畢竟兩人是秦霜的血脈之親，因此在天山結廬而居，守著兩人的墳墓，靜候本尊到來。

這一等，又是百年。墳墓之中，兩人的屍首早朽。

秦霜吸收這些記憶，看似良久，實則不過一瞬間而已。經歷了冥界一行，她早已知曉世間許多事情無法強求，對於懷溫和袁紫姍的結局也有所預計，能有這一次相聚已是幸運，不過卻依然是心有感概。也不知袁紫姍這一去，又將投身何方，而懷溫有生之年，是否都將消耗在無止境的尋覓之中。她雖然有心勸他隨緣，卻已經沒有機會。更何況，請至深處，原本也不見得是她能勸轉的。

她目光一轉，落到了那兩座墳墓之上。

她曾經心心念念，想要親口問他們一句為什麽，卻終究沒有問出口。兩人的爭吵猶在耳邊，容不得她有絲毫的僥幸之心。這一對本性涼薄的夫婦，所作所為並無任何勉強，皆是出自本心，想要追求更加強大的力量。就如她做的那些事情一般，亦是出自本心，難以苛責。只是既然為人子女，為人父母，如何能如此自私？

她輕輕地撫摸這墓碑。分身沈睡，雲頂諸人雖然供兩人衣食無憂，卻因知曉秦霜身世，自也鄙薄兩人為人。要知道哪怕是未曾開靈智的野獸，對於子女也是本能的疼愛，這兩人卻拋家棄女，想要以自家女兒作為進身之階。因此，並無人特意與兩人結交，並不知曉兩人的名姓，因此墓碑無字。

隔著這冰涼的石碑，她似乎觸摸到了一段被她刻意遺忘的時光。在輪回之法中所見的她出生時兩人的歡喜還歷歷在目，甚至她不知如何又記起她還在繈褓之中時，也是有過那麽一段被關懷被寵愛的時光的。這些，原本她都忘了，卻原來還隱藏在她的記憶深處。而這兩人最後的時光之中，想必是極其淒涼的。兩人孤零零生活在這遠離人世之地，視為依賴的女兒沈睡，難以得見，連個親朋都無，修仙之路又徹底斷絕，兩人彼此之間更是相看兩厭，只是爭吵。這兩人做過的錯事太多，終於是自食其果。只是不知道，兩人臨死之前，是否有過對當年被拋下的老父幼女的一絲絲愧疚在心？

秦霜收回手指，清醒了過來。

大道無情，誰能真的忘情？她以為她不會為這樣的兩人傷心，其實她並沒有自己想象中心腸那麽硬。

她苦笑一聲。往者已矣，罷了罷了，都放下罷！

她振衣而起，頭也不回地離去。

身後堅硬的墓碑之上，似乎有一絲勁力盤旋。隨著靈力微吐，墓碑之上，終於出現了兩個清晰的名字。這兩個名字，從小爺爺就教她記憶，不曾或忘，卻也不曾對人說起。似乎猶豫了一下，才接著書寫——女秦霜立！

殘陽如血，往事隨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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